霞飞云红,她的面颊显得素净得紧,眼里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却转瞬定了神,只淡笑道:“倒没想到。”

    狄念知她话中之意,竟是自嘲地一笑,道:“不知底细的见了我,谁能想到我是孤儿?”

    孟廷辉默声无言,听了他这口吻,心里竟有些戚戚之感,可是转念一想,虽同是无父无母之人,可他的境况却比她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之前那些女官们不是道,他狄念深受皇上宠爱,又是太子心腹近臣,更是与已殁武国公颇有渊源……

    可他既是孤儿,又怎会同武国公有关?

    她纤眉微扬,目光疑惑,虽然想问,却自知不该开这口。

    狄念斜睨了她一眼,“孟大人定是在想,凭什么我一个孤儿能享得如此浩荡皇恩,而孟大人却得十年寒窗苦读才能有今日尺寸之功名?”

    孟廷辉扬唇,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狄念又笑,“我自幼长在旧都遂阳,四岁那年被人收养,养我之人正是在西苑为已殁武国公守陵多年的乔夫人。乾德十八年春,北戬遣使来朝献,太子代皇上赴遂阳迎使,后来恰在去西苑拜墓时遇见了我。”

    孟廷辉仔细在听,虽不知那些旧事如何,更不知他说的那个“乔夫人”是谁,可却也隐隐有些明白过来,便轻声问道:“于是你就跟着太子回了京?”

    他点头,“那年我十六岁,因从小在西苑中同那些守苑侍卫们玩耍得熟络,所以会些骑射之术,太子当时问我,想不想同武国公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我说自然想,娘说她给我起名之时就是想要我一生勿坠武国公之忠君报国之志!”

    她微微晗。听他如此坚定之语气。仿佛这一腔热血凝于胸腔已不知多少年。不禁略有些动容。

    狄念顿了顿。才又抬头。“后来我随太子回京。入宫觐见皇上与平王。皇上对我说。想当年武国公亦是无父无母之孤儿。被先帝从杵州带回遂阳。未几便逐露锋芒。抗敌平寇威震沙场。成为世人敬仰地一代名将。虽是最终以身殉国。可却尽享天下人之赞誉……”

    他话犹未说完。可她却轻叹了一口气。

    已殁武国公狄风。只怕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名字也总是被那些老人们挂在嘴边。

    而她这几个月来遍览前朝诸史典志。更是对这个名字心生敏感。

    铁骨铮铮。忠君不二。伴君十五年。力战无数场。银枪铁剑一生情。白骨苍灰万代名……

    那该是怎样的一个男子,才值得这么多人这么多梓墨来反复记述他那一件件战绩功勋?

    “……平王也说,”狄念的声音将她心神唤回,“武国公一生未娶,且无子嗣存世,而我亦是孤儿出身,又机缘巧合地被太子带回京中,此事怕也是上天之意,因而便将我留在了殿前司内殿值诸班习武,一切规格份例皆与其他勋贵子弟们一样,三年半前才放我去神卫军历练。”

    孟廷辉没有想过他会如此爽快地将自己身世和盘托出,心中不禁有些别样滋味,可却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完他说的话,没再吭声。

    想来那几年他居于皇上与平王膝侧,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定是不言而喻,更不需提他之前为何能对沈知礼那般无礼大胆,而沈知礼竟也敢当众啐骂他——自是因多年来亲近交好,才能得如此嚣张放肆。

    马儿弯蹄抖鬃,模样甚是不耐烦,他二人行迟缓,一面说一面走,待此时望见远处横门金檐,天边似已染了一层墨迹,细月也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楼前。

    狄念扯了扯马缰,吁马儿往烛火明亮的地方行去,冲她笑道:“孟大人和我不同,能有今日翰林一席之位全是靠自己努力的结果,但凡女子在朝为官者,无不是饱学多德之人,着实令我佩服。”

    孟廷辉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狄校尉言重了,我是运气好。”

    狄念看她,“我昨日回京,夜里同延之出去喝酒时还听他提起孟大人,说大人这几个月来在翰林学士方大人案下撰修前朝地方志,大人递上去的那些文簿颇得太子殿下赏识,想来擢升之日当不远矣。”

    她脑中似有火花擦过,耳底嗡鸣,好像是把他的话听错了,不由紧着追问道:“狄校尉方才说了什么?”

    他扭头看她,眼底明亮,映着近处灯笼微光,宝津楼边上已有人看见他二人,急急地朝这边来迎。

    她的声音一下子弱下来,眸子却定定地望着他:“你说太子殿下他……”

    狄念点头,目光却迟疑,好像她怎会像不知此事一样。

    她低头,两只手握紧了马鞍,濛濛夜色掩住了她唇边漾起的笑涡,灯笼晕黄的光线却将她的脸庞映得格外柔美。

    ……他是看了的,他其实是看了的!

    那些她用心良苦所撰所写的东西,原来方怀都已是呈给他看了的……可他在她面前那一张薄冰似的脸,倒让她真的以为他丝毫不知、丝毫不在乎她在翰林院的这小小作为。

    她的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被人扶下马时轻声对狄念道:“多谢狄校尉。”

    狄念以为她是谢他一路将她送了出来,便也笑:“孟大人客气。”却不知她此时谢的不过是他那不经意的一句话罢了。

    两面高楼彩灯张明,远处人笑马嘶声接连不断,夜风吹透一心凉,却也无人寒。

    ·

    骑射大典一过,京中便一日堪比一日冷。

    今年初雪迟至,皇城大内直到十一月中才被覆了一层银装,那一片片宫殿檐角上的碧彩琉璃瓦掩映在刺目雪芒之下,倒显得黯然失色。

    皇太子宫内已是寒氛阵阵,可却无人敢生暖阁之火,按往年之例,太子是一定要等到禁中各宫阁诸院皆已升火置熏笼后,才肯着人升东宫暖阁的。

    长案冰冷切肤,白纸朱墨,奏章一摞便是半尺厚。

    有宫人叩殿,轻声禀道:“殿下,翰林院的方学士来递簿子了。”

    他没有抬头,只是低应了一声,右手持笔蘸了下墨,目光仍在眼前摊开的折子上。

    殿门开了又合,冷风卷着雪沫飞窜进来。

    方怀走过来,将东西搁在案上,便立在一旁候着。

    他搁下笔,拿了一册卷簿拿过来,像平常一样飞快地翻了翻,便放在一旁,留待夜里闲时再细看。

    几册哗哗翻过皆是无恙,可待翻到最下面一册时,长指却停在其中某页,半晌后从里面抽出了几张叠得整齐的薄宣。

    他不动声色地将纸展开,一眼就看见上面那些清秀隽丽而又熟悉的小楷,眉头不由一紧。

    以孟廷辉之品阶,尚不能单独向上呈写奏折,不料她竟会想出这么个办法来给他写东西……可她怎知他会看这些?

    他捏着纸,目光挪向站在一旁的方怀,开口问:“这个你已看过?”

    方怀点头,“臣次次呈来殿下案前,都要先检阅一次,因而已经看过。”

    他声音顿时寒了几分,“为何要把这个一并呈上来?”

    方怀却不语,只站定了望着他身前案沿。

    他慢慢垂眼,眸光逡扫这几张纸上所写之言,脸色变得愈黑了起来,端坐良久,才一把捏碎了这几张纸,重新持笔蘸墨,在孟廷辉所撰的那册卷簿上狠狠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扔了笔,起身下案,边往外走边道:“拿回去让她重写。”

    殿门被猛地推开,哐噹直响。

    方怀见他阔步下阶,才一展眉头,上前去收案上卷簿,就见孟廷辉那一册其上墨迹已被朱涂不辨,四个带了怒气的大字红得触目——

    大胆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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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今天肚子痛,下午回家趴了一会儿床才起来写的……于是俺现在继续去写第二更……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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