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什么?简直丢了咱们西门家的脸!」

    「丢脸……事小。」叹了口气。

    「丢脸还算事小?大哥你知不知道南京城里有多少人在看好戏?看恩弟娶来的巫女媳妇是真是假?你知不知道我一路回南京的路上有多少人在笑咱们?他们都在笑说是巫女治病都在打幌子真正的理由是恩弟不行了买个女人回来好播种若来不及生个儿子正好合西门家人的心意;若生了咱们大权在握紧紧控制那婴孩在外照样可以摆足面子做尽有情有义的西门义子!」

    一阵狂怒由西门府的大门飙进奴仆早就在西门笑暗暗摆手中逃逸。西门府里最可怕的不是当家西门笑而是那个长年在外谈商的西门义。

    他面貌尚佳但眉宇之间十分阴沉一双精目仿佛永远处于算计人的时刻。他十岁就跟在西门笑身边学习十七岁开始接手家中事务如今在西门家中他虽明为第二把交椅但暗地里却几乎接掌了西门家所有的财务管理。

    难得地一向阴沉的脸庞怒气几乎冲上天快步地往安静的「守福院」走去。他的身后跟着西门笑来不及逃逸的奴婢只敢僵在原地拼命向平日待她们极好的主子使眼色要他快快也逃命去。

    西门义呢众家奴仆私下选出来最不欢迎归来的西门主子偏偏他几个月就要回来看一次西门恩死了没。

    「义弟外人说什么、想什么我们并不能改变啊。」

    西门义猛然停步转身差点撞上西门笑他停了一会儿才退开一步抬头望这高他一点儿的兄长。

    「大哥外人说什么、想什么我们是没有办法改变但是不必自闹笑话给他们看吧?西门家的笑柄还不够多吗?」

    西门笑沉稳地望着他说道:「给谁看?你心中介意的不是南京城的百姓而是聂家吧?」

    西门义闻言微恼爬上他阴沉的脸庞。他撇开视线答道:「是大哥你说得没错。我可以不要面子、不介意任何人的指指点点可是就容不了聂家的指点!」他的声音本就低沉一压低更显几分阴狠。

    西门笑知他心结极深一时半刻解不了只得道:「各人有各人的命。」

    所以好的命就由聂老四来不好的那个就给恩弟了?西门义硬生生地忍下这句话。

    他转身往守福院走去知西门笑怕他太过激动跟在自己身后。

    他心里不激动才怪。千里迢迢赶回家乡正好赶上了那自称是祝氏一族的巫女在跳祈福舞台下百姓极多都是来凑热闹的。

    他看着那台上戴着鬼面具的巫女有胖有瘦拿长剑的是恩弟的媳妇跳起舞来有模有样的……让他差点以为巫术是真有其事。

    才跳没一会儿那巫女的动作开始变得摇摇欲坠步伐缓慢剑锋连着数次差点砍中自己多赖其它巫女舍命相救连那个胖子巫女都扑上去格开那把剑她却仍在跳——连一个不懂祈福舞蹈的他都知道这女人根本是服了药物所致与坊间骗术极佳的师婆没有两样都是利用药物来使精神狂乱以达神明附身之说。

    都是假的!

    「是假的也就罢了竟在外头丢西门家的脸!」他还在人群里瞧见聂家的老幺传回去有多难听?

    人人都拿西门府与聂家当对影不知不觉中连他也觉得两家子都有极为相像的地方但为什么多病的聂老四身子好了恩弟的病却久久不见曙光?他连当年治过聂老四的所有名医都千金请回府里却对恩弟的病情毫无帮助!

    「好吧。」事情都生了面子也丢了他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打算何时让恩弟休妻?」

    「我没这个打算。」

    西门义惊讶地转过身瞧见西门笑仍是一睑沉稳的笑。

    「你要让一个假巫女当恩弟的媳妇?」

    「她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难道还是真的?西门义从回府后就没正视过西门笑。此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双永远让人安心的眼眸正因为西门笑这种令人安心的个性义兄弟才会信服于他可是——

    西门笑见他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以为他是不以为然解释道:「十五是当年来为恩弟祈福的那位巫女之妹你也知我自幼双眼能见到一些模糊的影像她能驱鬼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门义闻言脸色微变。

    「是那巫女的妹妹?」

    「怎么了?有何不妥?」

    「没……没有。」西门义转身又走明显地掩饰住心里的激动。

    西门笑见状心中虽有疑惑却没有主动问他只是少见义弟为了恩弟之外的事感到惊惶失措。十五不曾下过山会与他有什么纠缠?

    「恩弟此时在房里午睡吧?睡了也好免得见那丢脸的场面——」

    「咳咳他现在……恐怕在照顾十五吧。」

    「照顾她?恩弟?大哥你不知道恩弟体虚病弱吗?你要他照顾那女人?」

    「我也是回了府才知道的。有丫鬟先通报恩弟了所以十五一被送回来就先送到他房里去。我也问过祝八她们……她们坦承怕祈福舞失败所以给十五服了点药头一回做这种事下药下得太重只怕现在她还没有清醒呢。」恩弟想必担心极了。

    一个精神狂乱的女人会做什么事来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大哥怎会不知呢?恩弟他连捧个书以上的东西部捧不起了要如何制住那女人?

    西门义虽暗暗质疑也不再主动询问干脆加快步伐走进守福院。

    取名「守福」便是希望这座楼院能守住主人的所有福分一点也不要漏失但到底守住了什么?

    院内没有一个仆役想是被遣走了。西门义走近房前听见低低的啜泣声吓了一大跳。

    「好了别哭了你再哭整座南京城都要教你的眼泪给淹了。」

    是恩弟的声音?这种温柔又气弱的声音的确是恩弟的却不曾听过他用这种口气跟哪个丫鬟说过话。

    他往西门笑看去瞧见西门笑面有神秘、唇畔含笑。

    他轻轻推开门进入视线的是他可怜的恩弟不能好好养病反而坐在床缘附在那据说是祝氏巫女之妹的女子耳边不知在低语些什么。

    他微一楞目光突然被柜上那祝氏一族的鬼面具吸引过去。

    「义三哥你回来了?」

    西门义回过神道:「我……」

    西门恩立刻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外头说去。」他替尚在啜泣的祝十五盖好棉被子后又不放心地看她一眼才扶着床吃力地站起来。

    西门笑贴心快西门义一步稳住他顺手拿起被风慢慢扶着走出门。

    西门义回头阴沉地望了她一眼才跟着出门。

    「不大哥我靠着门说话就可以别扶我到凉亭我怕十五叫我。」

    「十五还好吧?」西门笑关心地问道遭来西门义的瞪视。

    「大夫来瞧过了……」

    「你们请大夫来了?」西门义难以置信:「万一那大夫传出她服药之事岂不是真毁了西门家的名声?」

    西门恩闻言微微一笑并不多作反驳只道:「大夫说她服药过多加上体质关系所以会作……一阵子幸而她是头一回吃这种药完全清醒了就没事了。」

    「以前没服过?那她以前怎么骗人的?」

    「义弟我不是说过她是一个真正的巫女吗?」西门笑轻声提醒想要让西门恩充满信心。「我想这是一个意外十五算是自家人她会尽力为恩弟祈福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同是一家人难保一条心。」

    「义弟!」西门笑轻轻斥道瞧见西门恩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屋内不断传来的啜泣声。「恩弟既然十五会因药效狂好一阵子不如你先到客房住几天我差阿碧来照顾她等她恢复了你再搬回来。」

    「不。」想都没想地否决了。「我来照顾十五就够了。」瞧见兄长们不信的眼光他绽出温笑:「十五的作与人不同她没有精神狂乱她只是……一直哭。」哭得连他也心疼了短暂的相处没见她哭过而她哭是为他。

    「一直哭?」两人同声惊讶。

    「她被送回府时精神状态有些不稳好象不清楚生了什么事又好象知道她的祈福舞失败了……便一直哭着一直在道歉……」西门恩的语调更软仿佛充满怜惜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多看重这一场祈福舞花了多少时间在上头……我根本没有一丝期望她会成功更没有怪她之心她却怪起自己来。」

    西门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充满柔情的神色。

    门内又传出泣语听不真切西门恩频频回明显地不再专注与兄长的谈话。

    西门笑道:「我扶你进去你好好照顾十五我让阿碧在门外候着要什么就告诉她由她来做免得你先软了身子没法顾到十五。」

    「这是自然多谢大哥。」

    西门笑扶他进去之后再出门时瞧见西门义将窗子推了一条小缝他暗叹轻步走上前窥见西门恩正坐在床边抱住祝十五的身子。

    他越过西门义的肩轻轻推上窗子附在耳边说道:「恩弟早已成年许多事由他自己作主吧。」

    西门义像是受了惊吓立刻转身瞪着他虽力持镇定但西门笑知他有异讶道:「怎么了?」

    「没……我是教你吓了一大跳。」顿了顿像要刻意改变话题道:「我没料到恩弟他竟然也陷进这种感情里。」

    「那不是很好吗?」

    「好?」西门义低声嗤笑:「他从出生就几乎不曾出过大门能见到的姑娘都是丫鬟……最多也不出十个或老或幼严格说来祝十五应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姑娘现在他只是被迷惑了将来他若病好了见到这大千世间必会现这世上胜于祝十五的姑娘满街满城都是!」

    西门笑望他良久心里只觉这兄弟好象有些变了却不知哪里有变。他耳尖听见西门恩低声哄道:「我在这儿……对我不走。我……我答允你我不走就是了唉明明是不该承诺的人的生死岂能由我来定……偏偏见不得你的泪……好了我都说我会好好养病就算病不好我也不死……好我不说死字你不要再哭了……」声量忽高忽低只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哄语。

    西门笑露出满足的笑来瞧见西门义惊讶的表情知他也听见了那一番话。

    他拉着西门义的手臂往守福院外头走去笑道:「以往他是生死由天不曾坚持过什么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死了我们虽难过却也有各自的生活要过不会因他而受影响。现在他有求生意志却是为了十五。」西门笑转向西门义高兴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义弟不管十五是不是巫女我都觉得这婚事是对了当什么药都没有办法治愈时没有形体的感情却能紧紧系住他的生命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啊!」

    「大哥你呢?」

    「我?」

    「你年岁也不小了不快点娶房媳妇、生个壮丁将来若是恩弟真好了有后代了要怎么保护他的后代?」

    「啊……真是。你一回来就提这事也不嫌烦我太高兴了这事就暂搁下等……等有机会再说吧。」

    西门义闻言未可置否目光很阴沉、很阴沉地从他的背影慢慢移到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盯着好久好久像……在算计什么。

    世界是黑色的一直一直是黑色的只有天上的月亮是白的白得让她每天都期待地看着它看它什么时候会吃掉所有的黑色让她身处的小房间也变得白白的。

    小房间?她心一跳定神瞧见四周小小的、窄窄的洞穴讶异自已的身子竟能塞进这么小的洞里。她努力想要爬出来却现身体变小了。

    她不要!

    不要再回到那种小身体的生活但她的身体愈缩愈小小到……是姊姊还在的时候!

    黑色的世界开始有了变化红的、黄的、蓝的只要是世上有的颜色她都看见了、都碰到了但颜色却是不停地在她眼前扭曲变化。

    「恶灵!」

    「不要喊这两个字言咒是很可怕的喊了它它就会出现。」

    「那……你就叫祝十五以后不要再喊她恶灵了懂吗?」

    祝十五?她不用再被叫恶灵了?真好!可是……为什么她要叫十五?最小的姊姊是祝十二那她应该叫十四她会算是姊姊算错了!

    「十五?十五?」

    是谁在叫她?小小的身体好象长大了一点但是颜色不停地扭曲让她好难受。眼前所看见的画面不停地跳动闪过都是在山上的事祝二死了、祝四死了、一个接着一个连姊姊也死了——啊这不是已经成为回忆了吗?还是正在生?

    姊姊抓着她的手叫出了那个在族里尘封的名字。

    为什么还要叫她恶灵?

    红色跟黄色扭动得像虫遮住了姊姊死前的表情但她知道姊姊死不瞑目不明白以自己尊贵的巫女之身为何会死在恶灵的诅咒里?

    她……真的是恶灵吗?她没有诅咒任何人啊!

    族人把她们赶了出来。她知道祝八她们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没关系她把自已包得好好的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地不会受伤。只要不受伤祝八她们就不会恨她。

    真的出了族晃在眼前的颜色没有那么错乱了甚至走过南京城的大门时她觉得好象脱离了过往的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了。

    祝十说要回族里就要先咒杀西门恩。红色又在祝十的脸上晃动她没有看见祝十的表情却可以想见祝十回族里的心意有多么迫切……可是她不想回去了!

    如果她说她不回去可不可以留她一个人下来?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不敢问因为早就知道答案了。她们怕她会害死她们所以紧跟在侧。

    她低头跟着她们走才走了一步让她一头撞上窗子。她吃痛地抬起头见到窗子里的西门恩——

    好亮颜色不再扭曲了红色就是红色、黄色就是黄色规规矩矩地待在自己该待的位子。她的头也不痛了一直偷偷打开的心终于有人住进来了。

    她低头一看讶异自己长大了刚才小小的身体竟然变成十七岁的模样手脚也开始动起——

    对了她在跳祈福舞!

    她想起来了!

    姊姊说她的身分特殊她的身体是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恨形成的所以她一辈子也没有办法为人祈福、为人祝祷因为神明不会接纳一个充满怨恨的身体。

    她不相信!她没做过坏事她只是想要为他祈福、为他延续寿命所以她很努力地在练——

    但为什么她的身子如此沉重?

    被下药了?被下药了?为什么要下药?她很努力在跳啊!为什么要对她下药?这个时辰是今年最有福气的时辰啊!不赶紧趁这个时辰跳完它威力会减半的啊!为什么她每跳一步好象被万石拖住——

    是谁将她从台上抱下来?

    让她跳完!拜托!让她跳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别哭了你哭了……我……我也难受啊。」

    远处传来温柔的声音。这是……住在她心里那个人的声音吗?

    她想要看清楚红色又在眼前晃动了——她讨厌红色她流了血就注定有人会伤亡神明就真这么讨厌她?既然讨厌她为什么要让她出生?

    「我讨厌当恶灵……我不想让他知道……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普通人……」

    「不管你是恶灵还是普通人我都不会嫌弃你……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那声音好象从心里钻出来的。

    「我好恨……好恨……每个人都说……天意难改……姊姊也说这就是天意……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延续他的命……我恨……」

    她的心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才听见极轻的承诺——

    「我不走……你要我说几次都成……我会留在这世上所以你不要再自责了别再哭了好不好?」

    真的吗?真的吗?就算不用跳祈福舞就算他病得极重他也不会离开她吗?

    「不会离开你……你要我怎么舍得下你呢?我若走了……留你一个人……我怕会出事……」

    原来他知道了就算有祝八她们她还是一个人;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见了她心里的那个小房子里会变成一个没有住人的废墟。

    他不走了!

    「我不走了……我就一直住在你心里等我病好了咱们就当真夫妻你说好不好?唉我把你眼泪擦干了你又流是存心折腾你自己的身子骨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远最后化为天边的光再也不闻其声。眼前红色变成黑色身子一落她张开眼睛。

    好痛。

    眼睛好痛。

    细长的美眸痛到只剩一条缝不由得摸了下眼睛好肿——

    口舌好燥她慢慢坐起身觉得全身骨头好象酸了很久想下床喝水却现西门恩和衣睡在外侧。

    她吃了一惊赶紧拉过自己的棉被盖在他身上。怎么连被也没盖的就睡着了?他死灰的脸色上充满疲累指腹小心翼翼地碰触他削瘦过度的脸颊——

    还好还有温度憋在胸口的气吐了一半心里又有点害怕慢慢移到他的人中之间。

    他还在呼吸气息虽然极弱但……还活着。

    她露出感激的笑颜顿觉口舌更燥小心地越过他爬下床。

    门窗是关上的没有光从薄窗透进来那就是入夜了。她回头看他一眼他完全没有被惊醒像睡得好沉是什么事让他累成那样?

    她安静无声地倒了一杯温茶啜饮之前忽地瞥见摆在柜上的鬼面具。

    记忆忽地如潮水涌进她的体内杯子滑落手间滚到桌上奇异地没有惊醒西门恩。

    在上台跳祈福舞时的那一刻她满心期待期待就此结束他的病痛。她虽不是正统巫女却希望神明能接受她最真诚的祈祷……她完整的记忆只到这里接下来只是片段她想跳眼前却是乱七八糟的颜色她被人抱下台了——西门笑抱她入轿的时候她听见了!听见了!

    「所以……我没有跳完。」双掌开始紧握瞪着那张鬼面具。「祝八你们当真这么恨他!」连一点点机会都不肯给吗?让她服了药、让她失败了、让她错过了一年内最好的吉辰、让她……变成鬼这就是她们要的吗?

    指甲紧紧掐进肉心里一时之间只觉得所有的期待都空了。

    「难道十几代莫名其妙的恨抵得过你们的妹婿吗……」怨恨一点一滴地窜进心里一直膨胀再膨胀这是第一次她容许自已产生怨念她的目光从鬼面具慢慢移到铜镜前的簪子。「啊是啊她们从不当我是妹妹自然对他也不好了。那为什么我要对她们好呢?」

    双腿开始移动走到铜镜前低头瞪着那簪子。心里好恨好恨姊姊死了世上唯一能解咒的人没有了他的病药石无效而留下的祝氏一族不是普通人就是她们嘴里的恶灵谁还能救他?

    这样子欺她她们觉得很得意吗?她们知不知道他病在旦夕万一……万一拖不了今年就剩她一个人她要怎么办?

    心里的恨好饱满没有泄的出口她不甘心拿起那只簪子。簪子的头是镶金的龙凤尾巴却是又尖又利这是西门笑让她入门时送她的见面礼之一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你们要他死为什么我就不能要你们死呢?」她恍惚地喃喃自语在腕间比划了一下像在估量要划多大的口子流多少的血才能害死一个人……

    她腕间有一条好旧的疤痕像被咬过她自己却一直不记得这伤疤是哪儿来她问过姊姊姊姊也推说不知族里的人都传说是她自己咬伤来害死人的。

    现在她终于可以记得她的每一条疤将会害死谁。

    「祝六、祝八或祝十谁死都可以。」她偏着头微微用力蜜色的肤被刺得有些下陷却还没有血流出来。

    她突然想道:「对啊!要当场看看她们鬼哭神号那才好。」那种快乐无疑会比现在多就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人因自己而亡。

    她微笑紧紧握着簪子取出干净的夏衫。夏衫是粉白色的上头绣着黄色的图案穿起来虽有些单薄却着实比以前她整年穿著厚重的冬衣要凉爽许多。

    房内絮絮嗦嗦的声音轻轻响起只有铜镜烙进她穿衣的景象。

    镜中握着簪子的双手拉好颈间的领角蜜色的脸微微抬起露出暴凸的大眼;嘴角咧在耳边极红双颊底色是黑的上头像是涂乱了不同的颜色有一点点的泛青连带着连黑白分明的凸眼也黑中泛青——

    就在铜镜照到的那一刹那她又低头不经意地跳出镜中的倒影拿起鬼面具戴上。

    她的视线终于落在铜镜上看着鬼面具上的暴眼血嘴青色的颜色若隐若现地闪烁着让她的黑眼格外奇异。

    她满意地走到门前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着床幔后一动也不动的身影但瞳仁里一直是黑色的映不进那极虚极瘦的身影。

    「我马上回来等我喔。」她的视线又掉开像在自言自语。

    然后门轻轻地被合上了。

    夜深沉府里空空荡荡的没个人。

    双足踩在地上却没有落在地面的感觉。身子极轻连夏风轻轻吹起夏衫微飘连一头没有绑起的长都飞得好张狂。

    连轻风偶尔停了翘仍然飘扬在空中她未觉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客房。

    「头一个是巫女……最后一个是恶灵流了血带来不幸与痛苦……」她轻轻唱道。

    快近客房时她突然停步回头看着无月的夜。

    「谁在跟我说话?」谁一直叫她不要哭?她没有哭啊。真怪是自己多想了吧耳朵听进的声音好模糊她不要理了走进院子客房就在眼前。

    露出的笑容藏在面具之下她手握着簪子就停在窗子的面前。

    会是谁先叫呢?

    她慢慢卷起左手的袖尾露出蜜色的皮肤这一次她要流出很多很多的血让她们尝尝当性命被迫消失在这世间时的痛苦。

    「她……睡了五天吧?」祝六的声音忽地从窗内响起。

    这么晚了她们还没睡?

    「咱们也安全了五天啦这五天有西门恩照顾她咱们也不怕她误伤自己。」

    「她……醒来你要怎么解释?」

    祝八可爱的声音响起:「那就实话实说啊!谁教她禁不起药物的控制她若能像那些假师婆一样装个样子跳个舞也不会害咱们被府里的下人指指点点。这五天我都不敢出门玩就怕南京城里的人笑!」

    「是你的药下得太重了。」

    「下得重又如何?一回生二回熟西门老大都不指责咱们了六姊你在哪里鬼叫什么?唉西门家真是个好地方又有得吃、又有得喝连住都比咱们族里好我真希望就此长住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不可能。」祝十的声音冷淡响起:「我要回族里我要代替大姊当巫女。」

    「你只是个普通人十妹。」

    「不必靠祝十五也不必等西门恩气绝身亡我也已经有了咒杀他的方法多拜他书斋里的书之赐。」

    「那有没有可以在这里吃喝不尽又能让你当上巫女的法子呢?有了!」祝八高兴地说道:「不如我去暗示那个叫西门义的说我有法子让西门恩提早见阎王到时要他好好答谢咱们!」

    「你疯了!西门义是西门恩的三哥你当他会感激你害死他兄弟?」

    「是三哥没错却是没有血缘的。」祝八得意洋洋地:「你们没注意到我却眼尖地看见了。」

    「看见什么?看见西门义想谋害西门恩?」

    「也相去不远了。我跟厨房里的丫鬟们套过口风西门义长年在外必定是找机会要吞掉这西门家的家财而且连她们都现有好几次西门义待在府里时都拿那种算计的眼光望着西门老大你们不也在城里听说过风声吗?连有血缘的亲兄弟都会阐墙了何况是没有血缘的义兄弟们?」

    「听起来……是有几分道理。」

    「天下没有难得了我的事啊……好困啊睡觉了啦!明儿个我还想上厨房呢。」

    屋内声音没了。

    过了没多久只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夹有祝八的打呼。

    窗外十五垂着头脑中不停地盘旋她们的对话。岂能再让她们活下去?岂能让她们再度伤害他?

    簪子的尖锐微微刺痛她的肌肤她仍旧不觉专注地要划下一道足以让她们致死的伤口。

    「十五。」

    夜风飘来低语她的动作停下并未回头。

    「十五。」

    她慢慢地侧过身子转头望向叫她的人。

    那人有点眼熟。

    「你总算醒来了。这么晚了你出来散步吗?」那人的声音极低彷佛不愿意惊动屋内的人。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暴凸大眼尽黑如无底的地狱。

    他走近几步温柔地说道:「十五你要散步怎么不多加件长衣披着?」他的视线落在她紧握的簪子上头簪尾正贴在她的腕间他连表情也没有变将带来的薄披风递到她面前。

    她低头看着那薄披风也有点眼熟。

    「是恩弟的。他怕他不小心睡了你却醒来睡不着了若在府内散步会着凉。」

    是西门恩的?她慢慢地伸出手捧住那薄被风药味扑鼻冲醒了她些许的神智。

    「啊那不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吗?」他状似惊讶地要拿走她手上的簪子她却一缩手将簪子紧握在手中。

    他微微一笑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笑容上。她似乎很喜欢看他笑?虽不知何因但他仍是保持笑容轻声说道:「十五该回房了恩弟还要靠你照顾呢。」他再度不动声色地伸出手一碰到簪头便有准备在她反抗时用力抢走。「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见面礼是西门家长辈传给后代的只传亲生孩子不过西门家亲生的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便改传起了媳妇。」

    他慢慢从她手中抽出仍是惊动了她。她低头看着那簪子迟疑了下他顿觉她使力压住簪子正要不顾一切用力抢过时她突然松开力道让他顺利拿走。

    他心里暗松了口气。

    「传给了我我就算是西门家的人吗?」她细声问道。

    「这是当然。现在你已经嫁给恩弟对他来说你是比西门家里的任何人都还要亲。」

    「西门笑你……」

    「你初进门不适应是理所当然但礼不可废还是叫我一声大伯比较妥当。」西门笑轻轻提醒她。

    她想了一下点点头。

    「大伯。」她张望四周微讶道:「好晚了。」

    「是啊很晚了我送你回房吧。你把面具拿下我怕路上遇见丫鬟活活被吓死。」

    她不动许久就在西门笑以为必须先打昏她再抱她回房时她慢慢拿下面具露出美丽的面貌来。

    西门笑自然不知方才她的脸与面具同化过只觉她戴着面具时双眼极大又凸一点也不像是祝十五若不是认出她的身影来真要以为是哪里的鬼出现在西门府了。

    他慢慢走出院子眼角十分注意她有没有尾随上前见她仍在原处连动也不动时他又轻声道:「明儿个我打算登门求医去。」

    显然「求医」二字惊醒了她她快步上前跟着他走出院子。

    「不是说名医皆束手无策吗?」是诅咒啊大夫怎会破?

    「有任何机会我们都不会放过的。」他的声音轻轻飘散在夜里。「而世上的名医只要我们知道的都找过的确是没有用但我下午收到消息说聂六回到南京城了。」

    「聂六?是名医吗?」

    「很有可能是。他年纪轻轻被传说是个厉害的大夫不过没找到被他医过的人所以不知是真是假加上你义三哥在商场上略为不择手段与聂家算是有些过节义弟自然是大力反对求医……唉既然有机会正好那聂六又回来我想试一试。」

    西门义大力反对?她想起方才祝八说的话。

    义兄弟里没有半个人可信是啊连祝八她们与她在体内流有一半相同的血都能如此相待了何况是没有血缘的义兄弟呢?

    她走在他的侧后方瞧见他面含温和的笑……一点也不像是会夺人家财的人。

    「我刚进城里时听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亲兄弟都会相争何况是义兄弟呢?」

    「十五你问了那正好我正想要怎么告诉你呢。」他边走边斟酌走了好几步才又开口:「其实没有人刻意记得是从何时开始西门家因为人丁单薄的关系所以收养了几个孤儿。那些义子感其恩情一心想使西门家的亲生血脉开枝散叶重振威风。不过天注定凡人岂能更改?西门家一脉单传就这么延续下来而且有寿命减短之势而当年的义子也有后代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守着西门家若是没有后代的也会跟着领养几个儿子回来。」他微微一笑侧向十五。「你听见的就是这些吧?」

    十五点点头。一进南京城随便找一个人问都可以知道这些事每个人都说得差不多可见流言之中必有真实。

    「是的你听见的流言都是真的但是从来没有人设身处地为这些义子想过曾经我也是其中一个。十五我七岁之前是孤儿跟一群乞丐生活在破庙里那时我也曾听过这种传言也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我走运地成为西门义子必定会霸其家产夺下西门家的一切至于西门家的血脉?丢到哪楝小屋去等死吧!反正都是没有血缘的人这些有钱人就是笨时兴养什么义子只是养虎为患而已。」

    见十五眼透讶异西门笑笑得十分高兴。

    「你一定觉得为什么此时此刻我还要为恩弟四处求医?供他吃好住好为他撑住西门家?我七岁来此那时恩弟亲爹尚有一年性命他教我、养我……」他顿了下再开口已是有几分沙哑:「他视我为亲生子人非禽兽岂能无情?没有经历过的人只知万贯家产是天下间次于生命之物怎能了解当我们看着恩弟出生时仿佛看见西门老爷生命的延续时心中的激动?他将我们视作亲生子未死之前将自己亲生的儿子取一个恩字是要他时刻记住这世间任何的恩情记住我们这些没有血缘的人待他的好如果我还因此有夺下西门家的念头那真的是连禽兽都不如了。」

    不知不觉已来到守福院他停在房门口将簪子递给她微笑道:「你好好休息。我虽是恩弟的手足但终究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他就拜托你了。」

    十五沉默了会儿接过那冰冰凉凉的簪子看着他转身离去。

    夜风仍在吹却不像之前充满阴森之感。甜甜的味道呢她暗暗地吸气现空气中既凉又甜好象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情感。

    是西门家兄弟之间的爱吗?这种爱己非是手足单纯的亲情可以来论断了吧?

    祝氏一族是下咒人西门家是被诅咒者为什么西门家因此得到了无数的回报而祝氏一族却待她如此?这就是被咒者的下场?还是下咒者功力过差?

    「对了。」西门笑在院口停住转身说道:「我忘了告诉你你还没见过你义三哥他看起来虽阴沉却也是个好人……以后你会有机会瞧见其它兄弟的。」迟疑了下他柔声说道:「每个人心里都潜藏了一个鬼每个都有没有人可以例外除非是神仙。不用刻意去消灭它当你被左右时想想你心中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语毕他像踩着夜风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早消失的背影。

    「他说的……跟西门恩好象啊……」想起西门恩她浑身一颤像完全回过神来。

    轻轻推开房门烛火早熄伸手不见五指。将簪子与面具放在桌上想起对祝八恨的同时又浮现方才西门笑的话。

    「十五?」床幔后传来极轻的哑声。

    她立刻解下外衣爬上床没有躺好就觉得一双瘦弱的手臂拥住她的身子。

    这是他第一次睡觉会主动抱住她。她心里一颤悄悄地回抱住他干瘦的身子骨。他的体温足够让她变软的心一直融化了。

    「我吵醒你了吗?」

    「没我才醒没摸着你就猜你是出去散步。」

    散步?跟西门笑说的一模一样。他们真觉得她是去散步?为什么西门笑会知道她会散步到客房前还拿着西门恩的披风哄她?

    「我醒来时好恼好恼。」

    「我知道。」

    他的声音略带睡意却强撑着跟她说话。他根本不是睡饱了才醒吧?

    她用力地、狠地抱住他好希望自已能揉进他的身体里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我好希望好希望我从小就是西门家的人。」就算是被下咒了也没有关系只要能拥有西门家手足之间的感情就算只活二十岁她也心满意足了——这就是他久病缠身还能有好脾气还能说出生死有命的原因吗?因为他拥有的已经远远胜过许多人了。

    「现在你就是了不迟一点也不迟。」他柔声说道:「我已经答应你陪着你不走了不会是生死由天我要你一辈子都是西门家的人。」

    她闻言猛然抬头。

    明明伸手不见五指但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黑暗中那一双微微带笑的眼眸闪着光、闪着承诺。

    「你可不要着凉了。」他拉过自己的棉被一块覆在她的身上。

    突然之间她攀身而上准确无误地亲上他干涩的裂唇。

    西门恩一怔温暖的芳唇醉人脸微红他不推开她只是默默地缩紧了如柴的骨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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