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布兰登,在三十年难熬的日子里,我亲眼看着第七颗种子的孩子们如蒲公英一样散布在世界各地,依循着各自的宿命默默成长。 .c o所放心不下的,唯有顾铁一人而已,不仅因为他是从我身体里降生的血肉,更因为每次看到这孩子的笑脸,就觉得我所做的一切是有意义的,感觉到自己不光是一个背叛了人类、选择帮助一台计算机毁灭自身甚至毁灭整个世界的罪人,更是一名接受了胚胎注入手术,在十个月后剖腹产下没有父亲的婴儿的处女,现代的圣母玛利亚,……一名母亲。”

    吴天岚喃喃倾诉着,觉得胸口有些憋闷,头也有点发晕,“我不知道,布兰登。”她手指一松,高脚杯坠落下去,深红酒液给陈旧的地毯新添一块污迹,“我不知道说出这些话以后会发生什么。在吞下红色药丸的时候,赛格莱斯刚告诉我绝对不能将这段故事告诉任何人,即使是最亲密的人。这一生我都在逃避同别人接触,把工作当成生活,在第七颗种子计划宣告失败的时候我差一点崩溃,那时是你拯救了我,布兰登,你陪在我的身边,像心理导师、像父亲、像丈夫一样开导着我,告诉我生命的珍贵,将我从自杀的边缘扯了回来。虽然我无法告诉你我经历了什么,你也从不主动询问,但我相信你是懂得我的,不用开口你就能读懂我的言语。就像穿过麦田的苏格拉底,我不是没有想过寻找最丰美的麦穗,可现在回头看看,早已错过太远。我到头来还是双手空空,布兰登,就算仅仅一夜也能让我此时感觉欣慰,但我们二人的缘分仅只于拥抱和礼貌的亲吻,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她轻轻咳嗽起来,用纸巾擦拭嘴角,并没注意到纸巾上殷红的血迹。“……你还在吗,布兰登?”

    “我在的,天岚,我一直在你身边。”巴塞洛缪温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微笑浮现于女人的嘴角,她脱掉高跟鞋蜷缩在转椅里,恍如三十年前在人工智能面前瑟瑟发抖的十五岁女孩。“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吴天岚低声说,“终于能说出一切,这真好。第七颗种子无法结果,我开始接手第二十四颗种子的工作,那时我才明白无论‘世界’还是游戏中的反抗者,你的幽灵组织与那个神秘而庞大的兄弟会,全都是种子计划的一部分,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在改变世界,但其实所有人身处赛格莱斯布下的棋局中,自从这孩子气的人工智能诞生之后,世界已经成为它的舞台,——它曾经说过,就算再强大的计算机也无法模拟整个人类社会的走向,只希望寄托着自杀愿望的种子能让未来变得不同。听起来挺简单,却是多令人战栗的宣言啊,布兰登。”

    音箱中卡朋特的声音仍在浅吟低唱:

    “bothafraidtosaywe’rejusttoofarawayfroeingclosetogetherfrohestart”

    (从共处的第一天开始害怕看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吴天岚觉得寒冷而困倦,她咳嗽着抱紧臂膀,咖啡色羊绒开衫内月白色中衫上落了几滴刺眼的血迹,“这里的冬天好长,布兰登。”她笑着说道,“我想这次之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联系了吧。真不愿就这样分手,因为你的怀抱那么暖和,会让我一直怀念的。”

    “你随时可以见到我,天岚。”巴塞洛缪的声音说。

    “wetriedtotalkitoverbutthewordsgotinthewaywe’relostinsidethislonelygaweplay”

    (每当谈及,失去言语我们迷失在这孤独的游戏。)“谢谢你,布兰登。”吴天岚说,“你无法及时赶到gtc总部的,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别去送死,傻瓜。有些事情是你无法改变的,那是属于神的领域。……不,属于赛格莱斯的领域吧。”

    “谢谢你,天岚。”声音说。

    女人忽然眼睛明亮起来:“我忽然想到,在gtc总部的日子里我们经常喝酒谈天,围绕在小顾铁身边,竟是那么像一对夫妻呢。顾铁的记忆在试炼中被抹去了,我想他不会想起我这个不合格的母亲,连我的样貌的记不清楚吧……有空的时候,请告诉他关于我的事情好吗?就算只是以你朋友的身份出现在故事里……”

    “当然。”

    吴天岚模糊的视线落在照片上面,那孩子还在无忧无虑地笑着。谁能想到已被宣告失败的第七颗种子,竟因这么一个拒绝了试炼而被归入废品行列的孩子而走到了终点,诸多种子的可能性被聚合在一处,赛格莱斯的预言在前方等待。他此时一定还懵懂无知着,在命运面前惊慌失措吧,她此时是多么希望拉起他的手,带他走出那深邃的黑暗,像每一名母亲该做的一样。

    可一切都已太晚。

    吴天岚的呼吸急促起来,肺水肿使她失去了氧气供应,同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她努力鼓起胸膛做出人生最后一次呼吸,眼中的光芒熄灭,她的手臂无知觉地垂下,电话坠落在地,布兰登·巴塞洛缪的声音立刻消失。空调机发出噼噼啪啪的震动,指示灯忽然熄灭,这台服役超过二十年的老式空调使用的是r22制冷剂,这种制冷剂在愈来愈严苛的欧洲环保法规下早已绝迹,但即将拆除的旧总部大楼并未进行器材更新。几分钟前,大楼的强电系统被输入了超乎寻常的高电压,空调室外机的几根电线短路,引燃了基座上的橡胶部件。火苗静静炙烤着循环管,r22制冷剂(二氟一氯甲烷)在高温下发生裂解反应,产生了微量的光气(氧氯化碳),一种无色的剧毒气体。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这种剧毒气体曾被德军用作化学武器,造成英军的惨重伤亡。

    光气随着内外循环进入室内,在封闭的办公室中逐渐累积,吴天岚闻到的稻草味道正是来源于此。呼吸性毒气破坏了她的肺部,导致呼吸窘迫综合症,最终夺去了她的生命。早在三十年前赛格莱斯就在她身上布下了这死亡的诅咒,当条件被触发的时候,这个幽灵线程会立刻夺取她身旁的一切网络资源,封锁所有信息,将她从这个世界上无情抹杀。如果此时人工智能有所察觉的话,说不定会像真正的人类那样轻叹一声,为老友的离去而悲哀不已,但种子计划的园丁是独立于赛格莱斯视野之外的存在,当初的约定无从更改,在阴雨绵绵的泰晤士河边,女人依旧孤独地死去,唯有因高电压而出现破碎噪音的音箱仍在播放那首寂寞的情歌。

    “thoughtsofleavingdisappeareachtiiseeyoureyesandnotterhowharditry”

    (无论多么努力每次看到你的眼睛去意还是消失无踪)“天岚……”

    阿斯顿·马丁跑车上已积起薄薄的白雪,唯有冒着热气的引擎盖布满水滴。老人手掌放在屏幕上,远隔千里触摸着吴天岚的侧脸,“不能做些什么了吗?”他翕动嘴唇问道,声音显得如此苍老而衰弱。

    “对不起,亲爱的父亲。”男性合成音回答道。

    “停止吧。”老人说道,“停止伦敦眼摄像机的图像采集,保持这样就好,不要再更新了。”

    “如果采取插值算法的话,或许能够从室内物体反射光上取得吴天岚女士的正面像,这只需要一点时间,亲爱的父亲……”

    “不,停下。”巴塞洛缪摘下眼镜倒在座位里,“就这样就好……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不想看到那个画面……”

    静了几秒钟,合成音怯怯地问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亲爱的父亲?一杯伯爵红茶好吗?或者一根哈瓦那雪茄……”

    “能帮我拨个电话吗。给顾铁。”巴塞洛缪声音干涩道。

    “对不起,亲爱的父亲,暂时无法接通电话,因为他已经离开了量子网络的笼罩范围,就算从电磁辐射中寻找碎片特征,也无法锁定他的位置……”

    “我知道。”老人说,“我知道。只是想做点什么而已……”

    顾铁忽然停下脚步,表情茫然地望向北方。

    “怎么了?”阿齐薇关切地回过头。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顾铁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没事,只是有点恍惚而已,失血的后遗症吧我想。”

    “你确定吗?感觉不舒服的话要立刻接受治疗才行。”雨林之花说。

    “我没事,继续前进吧。”摆摆手,顾铁迈动步子在漆黑的立方体中继续向前。他的心中有种奇异的痛楚传来,眼眶有点潮潮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水影响视线。捂住心窝,中国人无意识地哼起了那首老歌。

    “tounderstandthereasonwhywecarryonthiswayandwe’relostinthissquerade……lostinthissquerade”

    (试着了解为何如此坚持下去我们早已迷失在假面舞会……迷失在假面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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