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变陡生,程知勿与郝昭都难以淡定,他们暂时将矛盾按下,飞快地朝着小山包那边跑了过去。
奔跑途中,程知勿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样往上抬眼瞟了一下,但就是这一下,却让他差点直接失去身体平衡往前栽倒。霎时间,他的表情就和幻象中那个人影一样了,震惊和惶恐不由分说地爬上了整张脸,然后是心与灵魂。
天空中的那张巨型面孔不知何时竟把眼睁开了一条微弱的缝隙!
同时,它五官的变化速度在不知不觉中缓慢了下来,或许要不了多久它就会以一张固定的面孔从近似永恒的沉眠中苏醒过来。
程知勿突然觉得眼皮有点沉重,呼吸渐渐平静又缓慢,一阵莫名的困意袭上心头,四周的世界如同被泼上了墨汁的鱼缸一般晦暗了下来,属于他的独立意识一点点朝着一片无底深渊滑去,那就像是一个黑洞,一旦坠入其视线界面,擅闯者将再无挽回的余地。
他使劲咬了一下舌头,腥咸的气息顿时在口腔中满溢,好在剧烈的痛感也将他从危险的状态中拽了回来。
“小心天扇那玩意!”程知勿鼓动咽部肌肉,嗬地一声吐出一口鲜红色的唾沫,心有余悸地擦了擦嘴角,他对自己算是狠的了,舌尖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导致他说话的时候有点捋不顺舌头,后鼻韵不得不说成了前鼻韵。
虽说摆脱了危险的状态,但强烈的恐惧仍然深深植入了程知勿的脑海,他不是这么胆怯的人,恐惧更多是源于外界蛮横的灌注。那不是死亡,但却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程知勿仿佛看见自己的身体倒下,心灵则陷入永恒的沉睡,在沉睡中他已遗忘了自身的存在,一切一切都如同抽丝剥茧一般与他断开联系,身体渐渐衰老腐败,融入尘泥,意识随之溃散似纸屑纷飞。
而在他倒下后,宇宙依然如故地运转着,时间的故事仿佛刚刚开始,一万年,百万年,数亿年的时间都在他身侧流逝,没有尽头。
可怕的是,他将再也感受不到这些,他被时间长河永久地没收了入场券,直到时间的故事叙述到那个可能的终点。
但终点也与他无关……没有可以思考的心智,没有可以感知的意识。
程知勿的身子狠狠颤抖了一下,瞳孔猛然收缩,将意识从这些可怕又消沉的念头中抽了出来。
远古遗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种形式的攻击让程知勿措手不及,甚至造成的伤害可以说是永久性的,程知勿很难确保自己会不会在某个沉闷的雨夜再次想起刚才那种源于宇宙根源的恐惧。
郝昭的状态比程知勿好很多,他在接到程知勿的示警后便提起了注意力,仅是微微一晃神便恢复了过来,这更多得益于他漫长到几乎无限的寿命。
但毫无争议的是,情况已经严重到两人完全难以应付了。
他们终于来到了小山包上,站在大坑的边缘,两人看见余渺和方代巧的背影没入了一条泛着白光的通道中,其中传来了无光之地的气息,在他们全都走进去之后,那通道便倏然一闪消失在了原地。而在旁边,则伫立着一个让两人如临大敌的身影,余渺夫妇乍一眼认不出,可程知勿和郝昭对其提防已久。
“村长……”程知勿低声呢喃道。
冯思敏听到那饱含警惕意味的呢喃,缓缓转过身来,抬眼看向站在大坑边缘的两人,俊秀的脸庞上勾出一个老友重逢般的笑容:“我们又见面了,观察者。”
郝昭沉默不语,他不知道究竟该相信哪段记忆对眼前这个大男孩模样的村长的评价。
“我们的时间不多,最好还是不要留给沉默吧。”冯思敏朝着天上看了一眼,远古遗面的苏醒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者说,正是因为远古遗面不知被什么东西唤醒,他才出现在了这里,否则任凭谁取下巫的权杖都可以完成接替他承载封印的使命,一切也就可以暂时画上句号。
冯思敏纵身跳上了大坑的边缘,与两人并排站在了一起,如此近距离之下,程知勿不由得打量起了对方,冯思敏比自己矮了一头,这确实是个白净又清秀的家伙,只是……他好像没有喉结?
他的右手握着木杖,左手则似是本能一样抬起来伸到耳后做了个类似挠的动作,就像之前方代巧描述的那样,然后他说:“我想,你们能留下来帮帮我,所以实在很抱歉没有询问过你们的意见就擅自做了决定。”
冯思敏表现出的态度让程知勿怀疑起了自己此前的猜测,这真的是一个隐藏幕后把整个长夜村都当做了提线木偶来掌控的家伙吗?
但不管怎么说,对方不放自己离开,这让程知勿很是不忿。
“我帮不上你什么。”他凝眉说道。
“是的,但再给我一个机会的话,我会选择直接把你拦在外面。”
“为什么?”
“你不如想想,究竟是什么唤醒了远古遗面,郝昭曾经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那夫妻两人也已被这处山海认可,只有你……是头一次来到这里。”
“是我唤醒了它?!”程知勿显然难以置信,自己什么也没做,咕噜咕噜给他的那面铜镜也始终未曾摘下来过,怎么会是自己唤醒了远古遗面?
“没有怀疑的必要了,远古遗面和伯虑古国已经完全锁定了你,即便我放你离开,你也走不掉的。”冯思敏遗憾地摇了摇头,“我感到你们对我似乎有很大的敌意,是因为长夜村吗,这样的话,我想,有必要在远古遗面彻底苏醒之前让你们相信我。”
“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这里是伯虑古国的遗址,这是一个繁华的地方,至少在当时算是吧,因为一场可怕的灾难,整个国度都被毁灭了,天上那玩意儿是所有国民死后的遗念汇聚而成。我的老师在死前预见了这一幕,作为伯虑古国的巫,我和她是撑得最久的人,我们一同对预见的情况设下了一道又一道封印和限制,以免汇聚的遗念为祸四方……后来,遗念果然诞生了,但好在我和老师设下的封印将它压制在了一种活跃度极低的状态中,即便再过去千千万万年,它也绝无逃出封印的可能性。”
听着冯思敏的叙述,程知勿和郝昭具是默默点头,冯思敏果然是和郝昭类似的不死之人,只是这个年纪稍微大得有点过头了。
“但是它现在的状态显然和你们预期中出现了很大偏差。”程知勿道。
“是的,本来它还只能通过现实世界与山海世界的夹层缓缓渗透过去,这个过程极其缓慢,过去了数千年才对长夜村造成了影响,但意外终于还是发生了。”
“什么意外?”
冯思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怀着某种淡淡的悲伤抬起了头,看向天空中那张正在苏醒中的巨型面孔,此时,远古遗面的眼睛已经几乎完全睁开了,而它的五官也终于在不断的变化中固定了下来,那是一张很有古意的脸,双颊清癯凹陷,眉目修长,唇边三络短须显出文士风度。
“那就是意外。”冯思敏喃喃开口,他示意两人往天上看去,不用担心远古遗面对心灵的影响,在他身边那种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得到冯思敏的保证,程知勿和郝昭才谨慎地抬头望去,他们盯着那张脸看了两秒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冯思敏的语气却仿佛在说那是个很厉害的家伙。
“那是谁?”
“你们应该不认识他,那是一个两百年前死在长夜村的普通人,他的名字是聂东呈。”
聂东呈……
这个普通的名字像是一道闪电把程知勿劈得全身僵硬,四肢冰凉,他怎会不认识聂东呈……玄先生回忆中的那个世界如同走马灯一样在程知勿面前飞速一帧帧闪过,那名白莲教的右护法,奉天府府尹,在暗中搅动了整个天下风云的单薄文士,喜欢念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读书人,他的形象在程知勿脑海中一点点清晰,可玄先生回忆中的聂东呈是残缺的,程知勿想得起来他穿什么衣服,喜欢吃什么东西,有哪些口头禅,但独独无法补上最后一块拼图——那是聂东呈的面容。
长卧病榻的聂东呈,听到嘉庆皇帝驾崩后溘然长逝的聂东呈……天空上那张冷漠无神的脸根本无法与程知勿脑海中的聂东呈拼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聂东呈是怎么死的,但我想他一定有相当沉重的执念吧,因为他的死……唤醒了我,也唤醒了它。”
执念?岂止是执念,那是聂东呈拚却一生,老死山中,也要达成的夙愿。
程知勿理解封印被冲破的原因了,那文士的意志唤醒它并不奇怪,不仅唤醒了它,甚至还融入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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