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办公室的路上,她都鼓励着自己:不会是什么大事,走个过场而已。自己这样不起眼的普通学生不会是老师注目的对象。

    来到办公室门口,她看了一眼,没见到男神。难道座谈会取消了?男神有事提前下班了?

    不管怎样,自己是不是就不用受死了?

    龚小娥有点开心,但意识到自己不是这样没有责任心的人,就找了一个老师,问:“老师您好,请问一下十一班……那位听课的六界史老师在吗?”

    担心作为新老师,别的老师还不清楚男神的姓氏,所以龚小娥体贴地问了“十一班的那位听课的”。

    她的担忧是多余的。那个女老师闪电般抬头,指了指办公室内侧隔间区,说:“王老师的办公室在那里面。”

    龚小娥还没来得及道谢,女老师忽然站了起来,说:“这样吧,我带你去。”

    龚小娥沉重地跟着女老师轻快的步伐走向办公室深处,看见里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一侧有三间并列的隔间。隔间的材料都是木质的,隔板下接地板,上不接天花板。虽然是房间里面的更小的房间,也没觉得很压抑。

    女老师带着她走向最里面的隔间。龚小娥注意到第一间隔间门关着,上面挂着年级主任的名牌。年级主任是一位思想品德老师,性别女,50多岁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凶。还好,年级主任不在。第二间好像是空置的,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两张办公椅。

    走到第三件隔间门口,龚小娥从木门上的一小块玻璃处看到了里面整洁的办公桌,还有一只拿着笔的大手。看来男神的确是在的。

    女老师在门口停了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纱巾。龚小娥看着她整理了十多秒,好像觉得不满意,又解开来,重新系了一次。把纱巾的结挪到领侧四十五度的位置后,女老师微笑着,敲了敲木门,然后立马把手搭在了开门的把手上。

    隔间内传来了男神那很有辨识度的声音:“请进。”

    女老师没浪费半秒钟地推开了门,微笑着,用比刚才回答自己的更加温柔的声音说:“不好意思打扰了,王老师。有学生找您。”说完,女老师微微侧身,让出了容龚小娥通过的空隙。

    龚小娥走进隔间,刚好撞上男神抬头看自己的目光。

    男神坐在办公桌后,桌面有六界史教材和另一些文件夹。他面前摊开的同样是一份文件,不过龚小娥看不太清上面到底是什么内容。

    看了看龚小娥,男神脸上波澜不惊,然后就对女老师微笑了一下,说:“谢谢老师,辛苦了。”

    女老师吃了蜜一样地带上门,离开了。

    龚小娥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隔间里沉默了两秒。

    隔间靠窗,看一楼花园。现在正值课间,花园里充斥了打闹的学生。也多亏了这些生机勃勃的小孩,才给了二楼办公室一点生气。

    不然,如果隔间里的两个人不说话,就是全世界都沉默了。

    办公桌对面有两张椅子,应该是用来给学生坐的。但是龚小娥不知道现在应该怎样。

    龚小娥清楚地知道,男神不可能热情地站起来,跟她热情握手,说:你好你好,请坐。

    男神没开口,龚小娥也不敢自己那么自觉地就坐下,虽然那椅子就在自己旁边。

    龚小娥吞了口唾沫。

    然后,鼓足勇气,轻轻低头,说:“王老师好。”

    埋着头看不见王崇明在做什么,但龚小娥听见了翻阅纸张的声音。龚小娥想,完了,男神发现她从未及格了。

    然后,王崇明开口:“你的校牌。”

    龚小娥疑惑抬头,看见办公桌上,王崇明摊开的手掌五指纤长,骨节分明,手腕内侧是棕色的皮革表带,蓝色的衬衫袖口向上卷了十公分左右,折痕犀利,仿佛专门熨烫过。那白皙而宽阔的手心中亭亭玉立一枚普通的白底紫字北关校牌。

    龚小娥条件反射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那里也别着一枚同款校牌。这就对了,如果她的校牌消失,中午她就不可能顺利进入校门。

    正常情况下,没有校牌的学生情况分两种。第一种,幸运地带了学生证,那只需要出示学生证并且登记,到学生处花五元买一个新校牌即可。

    第二种,不幸地没有可以证明自己是北关学生的证件,那就需要蹲在保安室,等班主任统一来认领,跟蹲号子似的。

    龚小娥思索了一下,自己最近好像没有登记也没蹲过号子。

    忽然她一拍脑门,想起了那个大雨天。

    因为雨太大,她连校牌什么时候不见的都想不起来。

    也因为雨太大,保安心疼地放她进来了。

    因为直接领到了一枚别人遗失的校牌,龚小娥就堂而皇之地将这茬给忘记了。

    如果王崇明手中的校牌真的就是她丢失的那枚,那王崇明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拿到这校牌的呢?

    龚小娥凝视着校牌,想要凝视出个所以然。

    如果被别人撞见这场景,从第三人的角度看,就会像是龚小娥饥渴地想要帮王崇明看手相。

    “记得那天你在校门对面撞上我了吗?”

    龚小娥木讷抬头,对上了王崇明满是笑意的眼睛。

    她想起来,那天她和蒋西过马路的时候看见贺强,一心想躲的她绕了电话亭半圈,然后撞上了“路人”。

    她想,原来校牌是那时候掉的。

    她又想,原来撞上的路人是男神。

    她还想,药丸,原来男神对她的不好的印象建立得比她想象中还早。

    最后,她想,应该不用完?毕竟那时候她道歉了。

    但一秒内,她就决定,再次道歉,并且道谢。

    于是她说:“老师,对不起。老师,谢谢您。”然后她抬起手,竟然做到了在完全没碰到王崇明手掌的前提下接过了校牌,双手捧住,并且凝视着,就像接过了记录人类文明的秘宝。

    “坐。”

    龚小娥茫然抬头,看见王崇明竟是在示意她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龚小娥捧着校牌乖乖坐下,眼神不安地落在了王崇明的办公桌上。

    只见离她很近的地方,放着一张十一班名单。北关中学的名单纸一班一份,统一格式,左边是男生名字,右边是女生名字。右边大约二分之一的姓名下都画上了黑色的线,龚小娥猜想那是被王崇明翻过牌子的女生。

    好像有什么不对?不过从女生们的表情上来看,就像龚小娥看的宫斗剧里面被翻过牌子的妃子。

    再远一些,王崇明手上的资料龚小娥就看不清了。模模糊糊只能看见大片的文字,偶尔还有一些线条画成的图形。

    近视就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文字总是比图像更不清晰。

    王崇明将手上的文件收成整齐的一叠,存放进旁边的文件夹,然后取过龚小娥面前的十一班名单,眼神落在了名单右上方,却问道:“为什么说对不起?”

    龚小娥颤抖道:“没把您撞坏吧?”

    王崇明抬眼,看着龚小娥,似乎将她审视了一番,然后确定地说道:“你能把我撞坏的那天,大约还早。”

    龚小娥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王崇明重新看向名单,忽然又问道:“你的名字怎么来的?”

    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被王崇明问出来,就像柳雨笛口中“你的六界史学习有什么问题吗”一样家常。

    龚小娥想,或许这是男神特有的开场白?无论如何,龚妈妈教育她,老师的提问一定要老老实实回答。

    于是她老老实实回答:“我爸妈结婚四年都没孩子,后来去了峨眉山,去庙里上了香,回来就……”

    王崇明严肃地看着她。

    龚小娥又觉得,开场白不该这么严肃吧?

    见王崇明一言不发,龚小娥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所知和盘托出:“我爸说是男孩就起山字旁的’峨’字,女孩就女字旁的’娥’……”

    王崇明的表情严肃得让龚小娥错觉自己在参加什么学术论坛,还是关乎人类发展的那种。

    她有些紧张地说:“老师……我说完了老师……”

    王崇明仍然看着她。龚小娥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些异样的情绪划过,但是龚小娥不是阅人无数的人,没法读出来别人在想什么。

    或者说,如果那时候王崇明的眼神里是单纯的困惑,比如他在想:“这就是全班六界史倒数第一?看起来不像啊。”龚小娥可以猜出来;

    再比如,王崇明眼神里只有单纯的鄙视,在想:“长这个样子,还敢考倒数第一?长得不好看,还不读书?”龚小娥大概也可以猜出来;

    甚至如果是单纯的不屑,如果王崇明在想:“原来这就是倒数第一?记住了,以后不用管了。”龚小娥应该也能猜到。

    但是那时候王崇明的眼神,龚小娥读到了很多内容,但无法把其中任何一条信息转化为语言。甚至感情色彩,她也没看出来。

    或者,王崇明眼神之所以复杂,是因为他眼中同时闪过了困惑,鄙视,与不屑?难道他在想:“这就是倒数第一?不像啊?难道长这样还不读书?好了,我记住了,这就是倒数第一,我以后可以忽略她了。”

    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老师以后不会找她麻烦。虽然作为被老师放弃的学生有点丢脸,但是她是早就放弃自己了。最多不过是她妈妈知道这老师这样子不平等对待学生之后会有点怨言。

    龚小娥抿了抿嘴,虽然有小小的不甘心,但觉得也挺好的。

    王崇明看了龚小娥很久,龚小娥觉得已经超过半分钟。时间长得有点让龚小娥适应这个目光了。

    之前柳雨笛说每组学生两三分钟,难道一分钟的时间都是在对视中度过的吗?

    忽然,王崇明说:“那以后我就叫你小娥吧。”

    他本来严肃得平直的薄唇略微弯了一点,眼神竟然也带上了一些温柔的色彩。龚小娥的心漏跳三拍。

    龚小娥的朋友和家人的确都叫她小娥,但还没有老师提出来要用“小娥”来称呼她。

    想想贺强如果说:“到办公室来一下,小娥。”不得不说那是一幅惊悚略带油腻的画面。

    但男神这样,似乎又没什么违和感……

    可……这……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太好?

    随即她又想,不会让陈璐说中了,男神真是个萝莉控吧??

    那她应该告诉陈璐还是不告诉呢……

    或许,男神在接见陈璐的时候,也说:那以后我就叫你璐璐吧?对柳雨笛说:那以后我就叫你笛笛吧?

    龚小娥眉头一皱,觉得心里没来由地一酸。

    还好,王崇明很快地就打断了龚小娥在沦陷边缘试探的腿。

    龚小娥只听见王崇明问:“上次,你是在跟谁说话?”

    龚小娥只觉得眼前一黑。之前她那小小的侥幸心理让她完全忽略了王崇明可能看见了她和程意见面的可能性。

    王崇明见她没有回答,便认真注视着她,唇边的笑意已经消失,问:“上次,上课以前,在楼梯间,你是在跟谁说话?”

    龚小娥把手握成了拳,手心全是冷汗。时间状语和地点都全了,王崇明确实看见了。不仅看见,还记得。不仅记得,还记得很清楚。

    龚小娥闭了闭眼,安慰着自己,没事,班主任都知道了,这次还用怕吗?退一万步,男神只是沙岳大学来的交流代表而已,总不能连学生情感都交流吧?

    于是她压了压心里的忐忑,说:“五班,程意。”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跟面前这个男人,自己没必要说谎话。可能王崇明的眼神让人觉得撒谎也没用。

    又好像对他有一种天生的信任,相信他不会泄露自己的秘密,也不会伤害自己。龚小娥一惊,那是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为什么呢?因为自己以前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还是因为这样子的大男神本没必要爆自己的料,没必要伤害自己?好像第二种理由很合理。

    那他为什么要问呢?不是作为班主任,也不是风纪委员,也没不像是爱吃龚小娥这样十八线开外学生的瓜的人。

    龚小娥搞不明白。

    她人生短短十四年又九个月,大场面没见过,小场面也见过不少。小学国旗下的讲话虽然紧张到脚抖手抖声音抖,但也都完整地讲下来了。但以她十四年又九个月的阅历,她都没想到,王崇明接下来的发问更是让她五雷轰顶。

    “你喜欢他吗?”

    好家伙,没想到男神爱打直球,瞄准她这个不是球手的纯路人。

    三又二分之一秒后,娥球手接住了直球。

    龚小娥举起手中的校牌,诚恳到斗鸡眼,肯定道:“我对着这枚校牌发誓,我不喜欢他。我就是去找他借本书。”

    那一瞬间,龚小娥的双商竟然都达到了人生巅峰。

    她之前是不是觉得不能对男神撒谎来着?那么她现在就表演一个,把刚才的想法吞下去。

    王崇明笑了,脸上的阴云纷纷散去,唇角的弧度也比刚才更大了。龚小娥又开始在沦陷的边缘试探。

    他笑问:“为什么要对校牌发誓?”

    龚小娥脱口而出:“因为您拿着这枚校牌几天,它就算被开过光了。”

    寂静。

    “噗……”

    隔间外传来一声颇长的、喷水的声音。

    然后是一道关切的女声从大办公桌区传来:“哎呀贺老师,你怎么喷红茶啦!”

    贺强狼狈的声音迅速远去:“陈老师,别别过来,我没事我没事……”

    于是,隔间内又剩下一片寂静。

    龚小娥已经垂下双手,继续埋头凝视着手中的校牌。

    她并不是着急着得颈椎病,只是她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一句比陈璐的土味情话更加土味一些的……也不知道算不算情话的话。

    而面前的男神似乎没明白的样子,天真烂漫地追问:“我怎么帮它开光了?”

    龚小娥斗胆抬起了头,看向王崇明。

    秋日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给王崇明那纤长的睫毛镀上一层金。睫毛下是不知道本来就浅淡,还是因为光亮而淡如琉璃的一双眸子静静地看着她。薄唇微微弯着,那是他标志性的笑,永远不会让人觉得冷漠,但总是让人觉得疏离,就好像那并不是真正的笑意。

    莫名其妙地,龚小娥觉得,男神这笑是装出来的。

    王崇明的手交叠着,阳光也与左手腕表上的月相盘交相辉映。龚小娥记得柳雨笛说王崇明身上的衣物都是大牌,但龚小娥的确不认识表盘上那串看起来很复杂的字母。

    龚小娥也对王崇明身上的品牌们不大感兴趣,她只是静静地欣赏着眼前这尊男神像。

    似乎龚小娥不说话,王崇明也不会开口催促她。

    所以当贺强清理好自己身上的茶渍,重新回到隔间门口透过玻璃偷看的时候,他只看见屋里一个大人、一个小人,正疯狂对视。

    贺强差点又浪费一口红茶。还好他嘴里没有红茶。

    仔细一看,龚小娥一脸呆滞,显然已经跟畅游完数学学海时候一样,懵掉了。男神和数学,就是两门让人心驰神往又捉摸不透的学科。

    而龚小娥对面的王崇明,由于侧对房门,贺强没有一眼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那大弧度上扬的嘴角确是从侧面也能看见。

    这是把小孩勾引呆了,贺强腹诽,随后扣响了隔间门:“小明老师,预备铃已经响了……”

    隔间内迷之凝结才终于被打破,王崇明和龚小娥二人同时转过头来看贺强。

    贺强也不再客气,虽然没人让他进,他已经自行推开了隔间门。

    毕竟办公室里也没有绝对的隐私。

    年级主任把王崇明安排在相对私密的隔间区域也是避免他的盛世美颜流了外人田,直白一点地说就是怕了那些没上午没下午来围观的学生。于是干脆把他关起来,不让人看。

    贺强道:“该放孩子回教室了。”

    得到班主任的赦免,龚小娥扑腾了起来,九十度鞠了一躬,道了声“老师再见”,撒腿便跑。

    贺强撑着隔间门,目送龚小娥离开。再转头回来的时候,发现王崇明秋霜一样冰冷的视线正落在他身上。

    贺强眉头一皱,竟然觉得自己有些起鸡皮疙瘩,随即用肩头挡住会自动合拢的门,双手搓了搓手臂,委屈道:“你看我干啥?下节我数学课,你知道数学有多重要吗,我来要人还犯法了?!再说你都快把人魂儿勾没了,莫非你真的在等她承认你就是男神?”

    听着贺强的后半句话,王崇明表情迅速回温,假笑回归,不置可否。

    贺强说:“行,你是电,你是光,是你唯一的神话1。”

    王崇明微笑着重新打开了文件夹,取出了龚小娥来之前他在浏览的文件。

    贺强的碎碎念模式并没有停止:“你刚来的时候,我简直怀疑你不是我认识的小墨;你看着龚小娥吧,我又觉得你就是小墨本尊;她一走,你又回去了。人的气质怎么就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呢?是不是生活的压力让你精神分裂了?”

    王崇明微笑着翻看文件,没有理睬贺强的自言自语。

    贺强说:“你不是真正的快乐,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护色2。”

    准备离开时,贺强眼神无意间落在了王崇明手中的文件上,吐槽戛然而止,迅速摘下眼镜,眯了眯眼。

    对平面几何与立体几何都十分敏感的他惊道:“雾草这不是学校对门儿楼盘的建筑图?”

    王崇明反问:“贺老师了解过?”

    贺强道:“那是那是,曾经我还盲目自信地想结束租房生涯,去实地考察过,奈何美梦破碎在了计算首付款的时候。”

    王崇明微笑:“那还挺尴尬的。”

    贺强道:“明人不说暗话,有折扣资源吗?”

    上课铃适时响起,王崇明的回答淹没在了音乐声中。铃声结束,贺强只听见王崇明善良地提醒:“一家人,无须客气。贺老师你的课,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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