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归家,丁冬梅便被挪动到了隔壁小院。

    第一个孩子险些落胎,丁冬梅犹有余悸,大夫让卧床喝药,她样样听。

    虽是还担忧婆家的事情,但是孩子能不能稳住还未知,她努力调整心态,尽量平和相待。

    孔云彩对二嫂子和未来的侄辈很看重。

    该进补的东西,也不吝啬。

    丁冬梅一连喝了半个月的保胎药,再加上成日里养身子的汤水补身子,身下终于不再见红,就连脸蛋瞧着也长了些肉。

    孔母这一日来看儿媳妇,竹篮子是十来颗鸡蛋还有一只乌母鸡。

    她递了一袋零散银子给孔云彩,“这是新一批菌子下桩,刚挣着的钱,不够当日你公爹拿来的,但也不好一直拖着。你先收着,在女婿跟前也露个意思,省得你公爹背地里不给你好脸色。”

    孔云彩收了银子,连带着竹篮一并提到厨间。

    再回到屋中的时候,就听二嫂子在问孔柱子的事情。

    孔母一脸愁容,连声长叹:“他如今三五天在外边,也不常回家住。”

    儿子铁了心要靠那笔钱翻身,忤逆不尊,伤势一好,和董家那个彻底纠混在一起,整日不见人影。

    “也不知他在哪儿住,都吃些什么。”

    孔母道。

    当娘的就是如此。

    丁冬梅没孩子之前,也不理解婆母的心,总觉得丈夫那个死样子,一棍子赶出门去也是活该。

    可她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便懂了几分为娘的难处。

    孩子是自己十月怪胎生下的,骨血连着,纵是再难再可恨,终究是母子。

    这种情,实在太难割舍了。

    可她身为妻子看孔柱子,便彻底失望了。

    她不由抚抚尚是瘪着的小腹,心说:纵是当娘,她也不会将孩子养成孔柱子那般好吃懒做、小肚鸡肠的性子。

    唯一感慨的便是婆家的房子。

    那院子虽小,却是她原本以为后半辈子安身的屋头。

    “三妹夫打听过了,那个叫大嘴的就是个骗子,人是个滑头,从县里码头上船后,再没找着。”

    丁冬梅看一眼婆母,心里估量一番言辞,“娘,如今那院子被柱子卖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从县里买走,到时候,咱们去哪里住?”

    孔母新添惆怅,伤感地看看自己的儿媳妇。

    “柱子说”

    “娘,柱子说爹手里的山地契纸值钱,过一阵就能涨价?这话您二老还信?”孔云彩按捺不住,一步跨进屋中。

    她本气冲冲的,可一看到她娘鬓边的白发比半月前更多,要说的话便卡了一下,只好临时温和了语调:“娘,那山地是真的不值钱。”

    “知道,娘知道它不值钱。”

    孔母对上儿媳妇殷切的目光,实在不忍说出接下来的话,“冬梅,柱子这般,咱们没法子不管。院子没了,那山跑不了。咱家就跟大丫家似的,搬到山上住吧。”

    山上住?

    丁冬梅和孔云彩同时一静。

    人都是慕好日子的,若不是逼到眼前,谁愿意去荒山过野人一般的日子?

    可丁冬梅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现在能住在窗亮床宽的地方,全是因为这一胎没稳住。

    等孩子保胎稳了,还住在小姑子家里,别说她面上没光,就是街坊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那就这般吧。”

    丁冬梅努力扯出一抹笑,“山上再难,总是咱们一家人在,菌子生意做上,攒几年钱,保不准又搬回来了。”

    孔云彩欲言又止。

    爹娘那房子,县里出手是二十五两,再买却翻了一倍。

    五十两,她不是掏不出来。

    可她不能擅自做主,那毕竟不是她的银子,是婆家的贴己。

    方才那一角银子,她娘掏出来是还给公爹的。

    爹娘一辈子要强,互为亲家,实则是债,想来心里憋屈。

    若是她再买了那套房舍,爹娘未必愿意再欠花家的情分。

    如此,她便没多说什么。

    要留一顿饭,孔母却摆手拒了。

    “水井打好了,如今家里用水方便,你也别操心我和你爹。你嫂子的胎安稳住了,我这心就踏实了。”

    “要是女婿得空,得再麻烦他打听着些县里的消息。”

    孔母说出这话来,面上也讪讪的。

    孔云彩宽慰她几句,送人出了巷子口。

    正欲转身,却闻身后有人喊她。

    “云彩姐。”

    孔云彩扭头看,见是丁小刀来了。

    她瞧瞧这孩子,不由笑出声:“哎哟,上一回见你还是过年的时候,才半年吧,你这个头又拔高一大截子。”

    “你今年才十二吧,瞧着比我都高了。”

    丁小刀羞赫地挠挠头,“最近吃得多,就长高了。”

    “走,先进院。你姐那天还惦记着你,说你该时候到家了”

    孔云彩在前引路,同他闲聊几句。

    进院子,就看丁冬梅早已听了动静,窗口露出她焦急又激动的脸。

    姐弟两个见面,自然是一番亲近话语。

    孔云彩端了一壶甜甘蔗水送到屋中,留下空处让姐弟两个说话。

    这一日中午,自然是要留丁小刀吃一顿的。

    丁小刀从去岁开始便在码头上做事了。

    别看他年纪小,却机灵,在工头跟前做个跑腿的活计。

    四月底的时候有大船送一批货到辽北,他还跑了一趟船呢。

    饭食就摆在院中大树下边。

    树荫遮阳,又是南北通风,也方便丁冬梅开窗说话。

    怀胎的人吃食有忌讳。

    其中一道羊肉煲温热,便不适合她吃。

    丁冬梅自己吃不着,看弟弟吃得香,嘴边的笑就没散过。

    “两个月没见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回头,又得做几身新衣裳了。”嗔怪的语气,却是满满的关怀。

    孔云彩看看少年向上提着的裤脚,笑而不语。

    半大小子在外,这些打点行装的事情,本该是爹娘来筹备。

    可惜丁家后娘待他们姐弟并不好。

    丁冬梅半个姐姐半个娘地将丁小刀养大,这些年熬过许多苦了。

    她并不觉得丁小刀一回镇上,不去丁家,先来找丁冬梅有何不妥。

    旁的话她不插嘴,只管把饭食端上桌,好好招待一顿饭就好。

    饭桌上,丁冬梅和孔云彩感慨着少年一天一变样。

    另一侧的丁小刀和花骏也在说话,主要是丁小刀在说话。

    “姐夫,这回跟船走的路,途径葫芦岛,我跟着漕帮的人上岛收货,见过你在岛上刻下的字呢。”

    少年慕强,丁小刀在岛上听说那嚣张又霸气的‘唯吾独尊’竟是镇上邻居云彩姐姐的夫君刻下的,第一反应就是‘怎么可能’。

    再后来,听漕帮人说起当年花七如何凭着一把重刀,夜闯葫芦岛的水匪窝,以一敌百,一刀挥出惊天气势,砍下称霸葫芦岛周围海域多年的海王头颅,便将对方奉为英雄和心中的榜样。

    他趁姐姐不注意,倒了一杯酒偷偷跟花骏的碗碰一下,“小刀敬佩您的侠肝义胆,我先干为敬。”

    说完一仰头,灌酒下肚。

    瞧着他这熟稔的姿势和说辞,花骏便知这小子在船上跟那些浑汉子们学了不少。

    丁小刀喝酒,花骏舀了一勺米粥,神色如常地送入口中。

    少年还在低声呢喃着路上遇到小股水匪时候的惊险,花骏一时恍惚。

    其实他对船上的生活并不生感,在地上还是海上,肚子不饿就成。

    杀葫芦岛那个祸害,是一时血性。

    当年他们的船队过葫芦岛,按照惯例交了过路钱。

    可那祸害吃得满脑肥肠,一双色眼正巧瞄上了在甲板上看热闹的吴家姑娘。

    彼时吴三尚没坐上漕帮老大的位置,吴家没儿子,便指派了家中姑娘上船,长长见识。

    那一趟行船便毁了。

    白天放船,夜里他们就被水匪的船在一处暗流水域埋伏了。

    货丢了,人死了不少,吴家姑娘也被抢走了。

    侥幸活下来的人,即便是上岸逃了,未来也是个逃亡的命,还不如拼上一口气,找水匪报仇,死了,漕帮也会给家中妻小一笔不斐的安葬费。

    那是过往中最恣意的一段涟漪。

    不仅救了人,还把葫芦岛的宝库一洗而空,丢了一船的货物有什么大不了的,金银珠宝成箱成盒。

    酒醉之后,挥刀在巨石上留下一个‘唯吾独尊’。

    此时回忆起来,花骏心底生出几分尴尬的感觉。

    什么唯吾独尊,简直羞耻!

    “这些事情,你不要在云彩跟前提起。”

    懂!以免吓着云彩姐姐嘛。

    丁小刀露出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哦,对了。这一趟吴大娘子也在,还说上一次老帮主退典没见着你,有些遗憾,改日要来镇上跟您叙旧呢。”他漫不经心道。

    然后,便看到花骏姐夫脸色一瞬不自然起来,飞快地往他身后看一眼。

    丁小刀瞄一眼还在和姐姐说话的云彩姐,有些纳闷。

    “有什么不对嘛?”

    花骏摇摇头,“你多吃点。”

    少年心思,不懂其中内里,乖乖听话。

    一顿饭后,丁小刀在屋中跟丁冬梅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请辞。

    孔云彩听说他只在镇子上呆两天,很快就要去码头做事,不由露出一丝心疼。

    丁小刀不过是少年,却敢于吃苦,再看自家的那混账哥哥,简直不堪入眼。

    夜上歇息前,孔云彩还在说着丁家的事情。

    花骏有些心不在焉。

    很快,孔云彩便察觉出丈夫的不对劲,从他怀中仰头看。

    “你在想什么?”

    沉思片刻,花骏先是亲亲她的嘴唇,才开口:“年少时,你有没有犯过错?”

    谈心?

    孔云彩最喜欢跟丈夫谈心了。

    在她的世界里,打小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掰着手指头数,最过分的便是背着爹娘,偷偷和巷子里的小姐妹们在野溪里玩水。

    可他不一样。

    他比她大八岁,少时有苦,历经了很多不寻常,掰开一点点揉碎了说,对她而言都很新奇。

    说着往事,丈夫会有一种历经千帆重归平淡的包容和踏实,让她心安。

    她想想:“年少时,我很少犯错。就记得有一回孔柱子偷了我的私房钱买酒喝,一生气,我用酒坛子砸了他脑袋。”

    至今想起来,犹觉痛快。

    但是错就是错,她不该用酒瓶子砸人,若是砸出个好歹,伤的还是爹娘的心。

    “哎,你说会不会就是我那时候砸了孔柱子的头,所以他没长出勤快的脑子来。”

    花骏忍俊不禁,轻笑过后,重归于自己说起的话题:“我少时曾允诺要娶一个人。”

    这是他今日想好要坦诚的一个错误。

    “什么?!”

    孔云彩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你再说一遍!”

    “云娘,你先听我说。”

    他欲伸手揽人。

    孔云彩却推开他,“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你允诺要娶一个人?男人还是女人?谁家的?叫什么?年方几何?如今在哪儿?”

    她一时生气,竟连男人还是女人这样的质疑都顺口说出。

    孔云彩噼里啪啦地一大串出口,床榻一方天地,花骏第一次露出灿烂笑容,竟忍不住哈哈出声,不管她挣扎,环抱着妻子:“你闻,是不是有股子酸味?”

    孔云彩没好气地掐掐他手臂,“你才酸。快说!”

    连声催促了好几遭,花骏心里受用,知晓她在乎这点,这才开口。

    “你还记得我曾经因为厌恶二房的亲戚,所以躲去码头住了一段时间嘛。”

    “嗯。”

    “后来我曾在大船上走过一次船”

    那是在葫芦岛上发生的事情。

    他和侥幸活下来的人趁夜上岛。

    事情远不是今日丁小刀说得那般轻松。

    什么一刀挥出惊天气势,全是假的。

    他们本就寥寥十数人,葫芦岛上却有两百水匪。

    若是明目张胆出现,可不是送上门的人肉靶子?

    于是趁夜摸黑上岛,暗中偷袭,趁机救人。

    经历了一番争斗,他和两个兄弟找到了水匪头子的山洞。

    那时候吴家姑娘被捆敷,身无寸缕,早已绝望要上吊自尽。

    虽只是一眼,但他不会躲,于是便承诺只要吴家姑娘愿意,他就娶她。

    “那吴家姑娘愿意吗?”

    孔云彩问出口,才觉得这就是一句废话。

    若她是吴家姑娘,在那般耻辱的情况下,神勇的男子不顾危险救她出狼窝,还承诺娶她,怎么会不愿意?

    更何况,这神勇的男子还长得很好看!

    “她愿意。但是他爹不愿意。”

    花骏忍住妻子掐在他腰间的动作,“吴三一心要当漕帮的头把子,他就一个闺女,想着要把吴水香嫁给当时漕帮二把手的儿子。”

    婚姻之好,自然为吴三日后铺好了路子。

    “那要是他爹同意了,是不是就没我什么事了?”

    孔云彩问道。

    这样说的话

    “大约是的。”

    花骏点头。

    于是,这一晚,诚实的丈夫抱着大枕头,独自宿在空落落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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