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云彩出门之后,先是去了一趟隔壁。
花大苗听了她话,让她等了一瞬,进屋没一会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大锭银子。
“这钱你先拿着,你娘家出了这大事,凿井的工匠还在跟前,别叫人堵着门要钱,再把你爹娘给着急坏了。”
侧立门外的丁冬梅听了话音,不由再次悲从心中来。
好好的日子,眼下是全然毁了!
让她窒息难过的不仅是银子,更是好不容易有了盼头的日子。
她努力忍住喉间的哽咽,靠墙慢慢蹲下身。
也不知是大日头下穿城而过让晒着了,还是让孔柱子那个糟心货给气伤了,她肚子一抽抽的疼。
孔云彩也没推辞公爹递来的银子,她方才出门表面镇定,其实内里也是有些慌乱的。
地契就是爹娘一辈子的血汗,若是没了,岂不是又要沦落到上一辈子的下场?
幸而花骏的话勉强安抚了心神,她感激地看着公爹:“爹,这钱算是我爹娘借的,等捉了孔柱子回来,以后挣了钱,我娘家一定还。”
她是外嫁女,怎好用夫家的钱贴补娘家的窟窿?
若是传出去,可是犯了妇人忌讳,落个骂名的。
“这时候,便不说这些了。你路上小心着些,跟亲家说,千难万难,都比不上活人的身子骨重要。”
孔云彩:“爹,我记下了。”
她快步出门,这才看见门口二嫂子一头汗,脸白得跟张纸似的,像是承受了什么剧痛,人缩着墙角不动,“嫂子,你怎么了?”
丁冬梅能听到三娘的声音,可是这一会儿的功夫,下腹的阵痛越发厉害,就跟有一把剪子在里边绞弄,痛得她说不话,只徒劳地张张口。
花大苗出门一看,也是无措。
“这是不是受暑热了?快,快把人抬进屋子里。”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男女忌讳。
他将人扶着,正要起身,在家中听了动静的杜娘子已经到了跟前,“哎哟,这是怎么了?”
她是生产过的妇人,在这方面有些经验,一看已经半昏厥过去的人,手还在下腹上,急忙问:“这是不是怀了孩子,动了胎气?”
孩子?胎气?
孔云彩一听也慌了,就连扶人的手都哆嗦着,“我不知道呀!”
“嫂子,醒醒,能听到我说话不?”
杜娘子接替了花大苗的位置,将人半扶半拽地送到屋内,手在昏着的人下裤上摸索了半天,一掏出来,果不其然,见红了。
“快,喊镇上保安堂的大夫来,这怕是惊动了肚子里的娃娃,要小产了!”
花大苗一听,吩咐祥叔快去。
孔云彩六神无主,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真是从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杜娘子,我嫂子她昏了”
“昏了没事,家中有没有红糖,快去化一碗红糖水来。”
杜娘子话音一落,孔云彩急忙往外走。
灶上都是现成东西,她安顿的,自然知道家中红糖在哪儿。
一碗红糖水化开,她也慢慢稳住神,人也不哆嗦了,将一碗红糖水送到东屋。
刚喂了半碗,大夫就到了。
大热天的,老大夫听说了症状,一路小跑着,满头大汗。
问诊、切脉、下针
老大夫长叹一声,再出外间的时候,才有空擦拭头上的汗珠,“孩子保住了。”
孔云彩就为这一声险些哭出来。
“大夫,我嫂子呢?”
“看脉象,是一月的胎。今日病人受惊,心神不定,再加上盛暑天燥热,这才引得此难。”
“我已行过针,此后一月就卧床养着,喝上一段日子的保胎药,且看胎儿能不能坐稳再说吧。”
也就是说这一胎往后能不能留住,还是个未知。
不过眼下已然是大幸,她急忙跟大夫千恩万谢。
花大苗认识大夫,会诊时,他是外男,自然不方便留在屋中,这会儿看过脉了,将人引到另一屋子,请茶写方子。
孔云彩进内间后,杜娘子也在,方才大夫的话,她也听全乎了。
“三娘,你嫂子毕竟是个妇人,哪好住在你公公家,要我说,还是挪去隔壁你院子里,也方便照顾。”
这话在理。
孔云彩点点头,“今日多亏您过来了。”
要不是杜娘子在,二嫂的孩子未必保得住,她厌恶孔柱子,但是丁冬梅嫁进门后,早已是孔家的一份子,自然盼着她好。
挪动的事情,这会儿还不得空。
她想想:“杜娘子,劳烦您在家里守我嫂子一下晌,我得去东城娘家走一趟。”
“小事,左右家里也没什么大事。我家汉子今儿回来了,让他跟花掌柜一道说说话,我这边也方便。”
杜娘子爽快道。
孔云彩再三感谢,过后,出门跟公爹说了情况,急急忙忙地往东城走。
路上遇上了六子。
六子同样一脸汗珠子,“小夫人,安大爷让我来传话,那个大嘴今早上离家了,走前跟他老娘说是要南下。家里已经按照七爷绘下的人脸,放给码头上了,绝不会让那小子娄钱跑了。”
孔云彩身上没有零散钱,从路旁凉茶摊子佘了一大碗水给六子,“我知道了,你喝些水歇歇,若是花骏回来,让他到东城我娘家来接我。”
六子应下。
事情怎么都赶到一块去了?
孔云彩后背都是汗,也顾不上再说别的,疾步过桥,往娘家走。
未到甜水巷子,就已经听到妇人尖锐而响亮的嚎哭声。
拨开人群走近,才发现竟是董家娘子在号。
说是她家儿子是受了孔柱子教唆,才把家里翻箱倒柜,偷走了所有的值钱东西。
追上门来,是要孔家赔董家丢了的钱。
她一出现,巷子里自然有人发现,出声提醒道:“董娘子,快别哭了,孔家嫁进富户的三娘回来了,她有钱,她能赔得起!”
董娘子闻言,不再拍孔家的木门,跌跌撞撞地要往孔云彩身上扑。
孔云彩没叫她如意,躲闪过去,人群多是看热闹的好事之辈,唯有何二妮躲在人群之后,露出一双担忧的眼睛。
她安抚地笑笑,本不想搭理董娘子,奈何这种人痴缠起来没个尽头,于是道:“你儿子偷了钱,你来我家要,这是何种道理?你说孔柱子教唆,有何凭证?空口白牙的,连县衙威武棒都得有红手印证词才敢落下,你比县衙的太爷还厉害?”
董娘子哭声一顿,“怎不是孔柱子?之前那事,若不是有你二哥在前挑着,我儿子如何敢哄骗家中钱财?这一回必然也是!我儿念叨孔家二郎收了发财的大消息,我千求万劝地不允,耐不住你二哥背地里一味蛊惑”
“别胡扯!且不说你儿子本身也是好吃懒坐的闲汉,偷钱难不成是第一次?你说是孔柱子教唆,就来要钱。我还说是你儿子教唆孔柱子,我也问你要钱,成不成?”
孔云彩拍拍大门,门开,她迈进去,回头撂下最后一句:“不服,你就去县里敲鼓求公道,再敢拍门,我就泼粪水了!”
说着警告地扫一眼附近的人。
屋中孔母双眼红肿,早已哭过不知第几回。
看到三闺女回来,又是一阵呜咽,“三娘,娘可怎么活呀?你二哥他”
“他不配当我二哥!”
孔云彩气愤不已。
她进屋才发现,院中除了爹娘,何娘子在一旁安抚着。
孔云彩同她道谢,送人出去,才发现这一会儿空挡,巷子里清净不少。
“董婶子一走,人们就散开了。”
何二妮解释一番,“三娘,你家”
孔云彩笑笑,“没事儿,我还在呢。对了,消息没往我大姐那里传吧?”
何二妮摇摇头:“没敢。你大姐不是大肚子了吗?你娘不让说,怕惊动了大丫姐姐的胎。”
如此就好。
孔云彩同她笑笑,再顾不得说其他场面话,转身往屋中走。
“爹,家里没有水吗?”
孔父愁眉苦脸地坐在院墙底下,附近是挖凿了一半的水井,院子里都是动工之后的一地凌乱。
他听了闺女的话,回神一般摇了摇头。
“没了,水缸空了,本是晌午要去打水的”
奈何妻子一声惨叫,彻底打破了这个平静而炎热的午后。
孔云彩只好忍着口干,咽了咽口水道:“孔柱子拿了多少钱?”
孔母:“娘这处的银子没多少了,就是打水井完了,给人家的五两银子,还有一些零散的铜钱。最多的是你二嫂子那一处”
说到这里,她后知后觉:“你一个人回来的?你嫂子呢?”
孔云彩便将先前的事情说了。
儿媳妇有了身孕!
儿媳妇动了胎气,落红险些流了孩子!
孔父一巴掌挥在自己脸上,“怨我!这大热天怎么好叫她一个人走,该是我去!”
孔云彩将爹扶到屋中,“好了,幸而是保住了,就是人不能挪动,现在还在我公爹院子里躺着呢。”
有了三辈的事情,总算是冲淡了凝聚在孔家头上的阴云。
孔云彩这才将丈夫去向告知。
“银子,加起来约莫是有个十五六两,那个大嘴跑不了,码头上的人传消息快,不愁将人逮住。”
“最关键是地契,只要赶在县里落官印之前抢回来,这房子就还是咱们家的。”
孔母孔父原本已经绝望,听过三闺女此言,终于生出一点点的希望。
一辈子就这点家当,若是丢了,真要是去喝西北风了。
“柱子呀,你糊涂呀!都怪娘没把你教好呀”
孔母咿咿呀呀的,又一次愁绪上头,躺在床上哭得伤心。
孔云彩安抚几句,便懒得再说,这时候说多少话,还不如让她哭一阵发泄呢。
她看向爹,“现在就盼着花骏来得及,能从县里把人捉回来。”
如今这情况,除了等,就只能是等了。
等字,最是耗磨人心。
于是阳头微偏,孔父便挑起扁担出门了,
孔云彩总觉得这一天爹的脊背比往常都弯了好几分,她看了忍不住眼眶发酸。
上一回见她,还是几天前的夜市,他爹难得跟他娘去西城赶热闹,寻到她摊子跟前,瞧着生意不错,周围的人都夸他教女有方,还请教怎么养孩子,才能教出一个她这般优秀的闺女。
那时候的笑容有多爽朗,今日的背影便有多沧桑。
她不由心里祈求,盼着花骏能在孔柱子酿成大错之前,将人尽快寻到。
老天爷就跟应景似的。
到了黄昏,天边渐渐囤积了一大片沉沉的乌云,起风了,风中都是潮湿的泥土气息,眼看就是一场大雨。
这场雨来得真不是时候。
孔云彩端了一碗白粥送到屋中。
孔母没胃口,喝不下,孔云彩劝了好几回,最后搬出了还在养胎的嫂子,这才稍稍劝了大半碗。
孔父倒是如常,吃了一碗粥,盯着院子里的空地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
等着等着,雨水终于到了。
黄豆般大小的雨珠砸在屋脊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音。
屋中沉默荡开,与雨势交互,衬得人心里越发不安。
不知过去了多久,孔云彩似是听到马蹄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子,出门去听。
“怎么了?”
孔母一惊。
“像是有马蹄的动静。”
孔云彩连伞都顾不上撑起,小跑到门边,一开门,就见巷子口停住一匹浑身发黑的高头大马。
适时有一道惊天动地的雷电劈开天际,亮光骤现,孔云彩看清马上人的身影。
一道是花骏
另一个伏趴在马背上的人,是孔柱子。
孔柱子一路颠簸,路上就已经吐个干净,此时天昏倒转,五脏六腑就跟挪了位置一般难受。
可他哀求过,咒骂过,都没用。
这个本该矮他一辈的妹夫铁了心肠要整治他,刻意让他受苦。
好容易马止住了,他睁眼看清是在家中门,心里哀呼一声,可算是到家了。
下一瞬被人从背后扯下马的时候,他还有些不服气。
想要再骂人,然后劈头盖脸地挨了狠狠一巴掌。
孔柱子怀疑自己内槽牙掉了一颗,嘴里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混在一起稀里糊涂地咽了好几口,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爹。
“你打昂?”
大雨之下,花骏钳住他胳膊,任由岳丈拳打脚踢。
直到岳丈累了,他才将人带回屋中。
孔母早就听了动静,此时连扑带滚地上前,她本是要打不争气的儿子一顿,可是一看儿子鼻青脸肿,口吐鲜血的惨样,顿时嚎出尖叫。
“柱子!柱子!我的儿,你看看,我是娘”
她解开儿子身上的绳子,将血人一般的儿子搂在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是我错了,是我没把他教好。千错万错,是我这个当娘的错,他不懂事,做了错事,可他心是好的,当家的,柱子是为了这个家呀!!”
“打死他才省事!逆子!我打得还是太轻了,你松开他,你别护着了,再护着,咱们两的尸骨都不够他啃!”
孔父撕心裂肺地吼道。
孔母何尝不知,可这是她十月怀胎,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能轻易割舍?
“我知道柱子错了!当家的,饶他一次,就饶他最后一次!咱们就这一个儿子呀,你打死他,我可怎么活呀?”
三人扭打成一团乱麻,就如同这个家一般。
孔云彩听得实在心累,为他爹心疼,又何尝不为她娘可怜?
可这件事,孔柱子才是最开始的恶因。
她瞅着躲在她娘怀里,犹自辩解的孔柱子,便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改了。
最后三人都累了,孔父使尽了一身的力气,无力地瘫在墙角,双目失神。
沉默持续了许久,孔云彩打破气氛:“地契还在吗?”
孔母满怀期待地看向三女婿。
只要地契还在,柱子犯下的错还有得挽回。
花骏摇头,“去晚了一步。”
直到这时候,孔柱子仍旧不死心,他现在满腹怨恨都投注到孔云彩头上:“你就是嫉妒我将来会过得比花家好,所以才从中作梗吧。”
“你等着吧,钱我都投进去了,再过上一个月,那块地皮成倍飞涨,到时候所有瞧不起我的人,都得跪下来求我。”
“你做什么梦呢?”
孔云彩看他还能说出这种丧心话,简直恨不能动手再抽他一顿。
花骏拿了一张纸出来,递到孔父跟前,“这是他在县里用所有钱换到的东西。”
如此轻飘飘一张,竟然换了他半辈子的血汗。
孔父双手哆嗦得不成样子,接过来,终于捂脸恸哭出声了。
“造孽呀!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
眼下这屋子还是花家的。
孔柱子连着家中新购进的院子,合并起来在县里卖了二十五两,加上从家中搜偷出来的十五两,还有董家郎的十两,一共凑了五十两送到大嘴手中。
雨势消了,花骏牵着马,孔云彩在他身侧,听他将县里的事情一一说尽。
原是那大嘴早就同县里的小吏搭上了关系,只等人拿着地契和银钱一交付,当场就能拿上那张山地的采文。
“我到时,大嘴已经走了,只有孔柱子和董家郎在街上喝酒庆贺。所以,抓了他,我就快马回来了。”
“早些回家吧。”
孔云彩惦记着还在公爹家保胎的二嫂子,看丈夫身上衣衫沾了不少雨水,也担心他受凉生病。
至于娘家
该说的话,她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还将公爹今日出门送的银子给了,足秤的一锭银子,完全够给工匠结算打井的钱。
她娘今日说的一句话,她听了记了。
孔柱子是爹娘唯一的儿子,便是犯了再大的错,大约父母之心,都能原谅。
可她不同,她只想将人赶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不相见才好。
比起上辈子,这一世爹娘至少没有借红钱。
那就不会债台高筑,被人逼迫。
一月
她心说:再过一月,那块山地究竟好坏,自然见分晓。
孔柱子到时候想不逃,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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