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树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愤恨与不甘,忽而,她灵光一现,追问道:
“你知道我今日要逃,所以派人跟踪我了?”
宋玄烛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觉树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后槽牙。
这个疯子!他就这么看着她白费力气,给了她希望又尽数摧毁!
她抬眸对上他黝黑的眼眸:“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到底有何用处能劳得你这般上心?宋王宫这么多人,你为何偏偏就带走了我?我……是哪里得罪你了?”
“你就是这般想我的?”宋玄烛眸光微沉,嘴角笑意落下:“阿树啊,你可真是不识好歹。”
他的声音冷冷的,钻到她的耳朵里有如坠入冰窟,凉至心底。
“难道不对?”
“对,我就是在利用你,只是我目前还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只要乖乖的,好好待在我身边,或许,我心情好会留你一命。”
觉树抿紧双唇,斟酌片刻,自信地迎上他的目光。
“你说谎!你若图财,我穷得叮当响,你若图权,我左右不过是个庶出的公主,而且……现在还被你连累成了逃犯,你若图色,这宋王宫比我貌美的比比皆是,再加之,我自认没什么好的谋略,你留着我有何用?”
“……”
觉树看他默不作声,自认自己猜对了,还颇有些窃喜与骄傲。
宋玄烛轻笑一声,斜斜地倚在床边的柱子上,环抱着双臂,一派懒散,促狭地看着她:“你倒是对这般一无是处的自己很是得意。”
“……”
觉树嘴角的笑容一滞,看来她说错了,那他为了什么?兀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姣好的脸,那张脸与宋玄烛的有几分相似。
那是宋王宫的玉夫人的脸,玉夫人亦是宋玄烛生母,她曾见玉夫人孤苦无依,十分可怜,便主动去照拂过她一二,难不成宋玄烛是在为了他母亲报恩?
思及此,她的目光亮了亮,正欲追问,却在触及到他生冷的目光时顿住了。
她摇了摇头,在心中怒斥自己,她在想些什么?宋玄烛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她居然还指望他在替母报恩?!他见自己逃跑没砍了她,只下了毒已经不错了好吗?!
宋玄烛看着她变化莫测的神情,思绪忽而飘向很远。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眸中的笑意敛下,那是在某个大雪的晚上,满目的猩红,红得骇人,某个瘦弱的姑娘抱着一位极好看的妇人跪坐在遍地的残枝落叶上失声痛苦,妇人身上的鲜血将周围的一片纯净的雪染红,而他站在姑娘的身后,满目悲怆却又无可奈何。
他看见那个妇人的身子已然破烂不堪,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抱着她的姑娘亦浑身血色,绝望而无助。
在这空旷的天地间,一切都是这般凄凉,没有人会怜惜这个姑娘,没有人会为妇人感到悲哀。
“我明白了!”
忽而,记忆中姑娘好听的声音将他的心绪拉了回来。
他低下头看着她,目光由复杂渐趋平静,他拂去那些不堪的回忆,再次露出摄人心魄的笑,张扬而又肆意。
“你明白什么了?”
觉树小心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
他兀然俯下身,将她桎梏在身前,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在她娇嫩的唇上久久停留。
“是,我是有病,你既这般揭露出来了,可有想过会是什么下场?”
他温热的呼吸同她的交织在一起,他眉眼间显出笑意,戏谑地看着她愈发慌乱的神情。
“你……要做什么?”觉树极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将头偏过去,不敢再看他。
宋玄烛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了过来,迫使她看着自己。
“我这个人啊,病得厉害,看中了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手,得不到的我便会毁了它,阿树,你若是还想着要逃,或许我真的会忍不住想杀了你,所以啊,你要乖乖的,知道吗?”
一股恶寒自心底油然而生,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将她淹没,她沉溺其中,快要喘不过气。
她颤抖着嗓音说道:“你……不是给我下了毒吗?我还能……去哪里?”
宋玄烛满意地勾了勾唇,松开掐着她下巴的手,那上面已留下明显的红痕。
“真乖。”他好整以暇地盯着她,忽而说道:“你今日原本想逃去哪儿?回宋国?你觉着宋王还会认你吗?他被烧成那样了,肯定恨透我了,你若回去,他定会将你抓住严刑拷问。”
觉树摇了摇头:“我想去姜国。”
宋玄烛皱了皱眉:“姜国?你去那儿做什么?找你那未曾谋面的‘夫君’吗?”
觉树本想说不是,她去姜国真的仅仅是因为离这里近罢了,可她被他这般欺负,心中存着怨气,既然她不好受,那也不能让他舒服,她得意地笑了笑。
“是啊,那姜世子待我可好了!”
宋玄烛的面上却无丝毫气恼,神色自若地说道:“是吗?等以后途径姜国,我可要好好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得你这般欢心。”
觉树正讶异他居然没生气时,就听他又道:“你若着实喜欢他的话,我就先杀了他,再杀了你。”
觉树:“……”
宋玄烛轻笑一声:“吓到了?戏言罢了,他啊,我可不放在眼里。”
觉树舒了口气。
腕间传来刺痛,她的手被绑了许久,因着她手上不停地乱动,已经被麻绳磨破了皮。
“我不会逃了,你可以放了我吗?”
宋玄烛眉眼弯弯。
“自然可以。”
宋玄烛将她的手松开,然后带着她出了这间阴暗的屋子。
只是,出去前他兀然顿了顿步子,将门打开,让她先行出去。
觉树纳闷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依言照做了。
门再次合上,最后一丝光亮随着她毅然决然的背影一同消失,屋内很黑,黑得可怖。
他忽而很想要伸出手抓住她,让她同他一同坠入这黑暗之中,但他没有,他只是抓住了门框,死死攥紧,指尖因力气过大而泛白、泛青。
粗重的喘息声与指甲扣住门框发出的丝丝摩挲声,在这静得吓人的氛围中宛如蛰伏于黑暗中的猛兽灼待破巢而出,少年噙着笑意的嘴角骤然下沉,面色阴鸷,眸中翻涌着骇人的恨意与疯狂。
他捂住自己的胸口,修长骨感的手顺着门框滑落,他倒在门边,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眉心微蹙。
——宋玄烛啊宋玄烛,你可真脏!居然想出下毒这种令人作呕的方式来留住她!
他瞧不起这般的自己,但旋即眸中划过一丝兴奋与偏执,他对着这满室的黑暗缓缓张口:“阿树,原谅我吧,我得留住你,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呢?你啊……就随我一同下地狱吧……”
他笑了,笑得宛如那末路的荼靡花,满身繁华却又无尽凄凉。
回到虞侯府后,戚苏荷一脸心疼地看着她。
她到现在还只是以为她的马车失控了,然后才误伤了觉树。
觉树叹了口气,戚苏荷啊,可真是没有半点儿心眼,她对她越关切,她就愈发心虚。
她身上回来时带了些小伤,在虞侯府将养了几日,这几日,觉树最近听闻了件大事——宋王薨了,苟延残喘了半月终于撑不住了,而宋王膝下已无子嗣可继承王位,便下了道诏书传位胞兄岐允侯。
岐允侯此人荒诞无稽,纵情声色,实非君王的上等之选,可他偏偏手握着宋国的大半兵力,在宋王薨前几日常常出入王宫,谁都看得出来,他这继位诏书是如何来的。
觉树知道他继位了后,便知道这宋国怕是离亡国不远了。
只不过,这一切都已与她无关,她已不是宋国的公主,虽会有些感伤,但也无济于事,便索性放宽了心,不再去想。
宋玄烛益发得虞侯信任了,这本是一件好事,但觉树却隐隐有些担忧。
树大招风,虞侯府上的其余门客难免会心生嫉妒,暗中给宋玄烛使绊子。觉树知道以那些普通门客的本事自是奈何不了宋玄烛,可虞侯府上还有一颇受重视的门客——紫阳居士祁北原。
祁北原此人武艺超群又精通谋略,原为齐国贵族,后家道中落流落至楚偶遇虞侯,虞侯颇为欣赏他的才干,招纳至门下。此人不仅有才干还颇会做人,深受众多门客推崇。自宋玄烛来了后,虞侯便愈发冷落祁北原了,其余门客私下里没少到虞侯面前嚼舌根说宋玄烛的坏话,但虞侯先还听着后觉着烦了便不准他们再来扰他。
下面人都知道这些门客之所以不喜宋玄烛绝大部分都是祁北原的功劳,他没少在门客间的小聚时说宋玄烛的不好,此等行径虽说实非君子所为,但偏生那些门客又颇为信服。
觉树从一些仆从口中打听到这些时,心中十分鄙夷那祁北原,便同戚苏荷说了此事,令她意外的是,戚苏荷竟也十分不喜祁北原。
她说祁北原此人表面君子背地小人,长相还十分猥琐,他每每看见她时,总是一副色咪咪的模样,让人十分不适。
觉树思忖着虽然宋玄烛不是个好人,但至少她现在同他站在一条船上,便不能让他吃了这哑巴亏,便拉着戚苏荷商讨对策,想着必须给祁北原一个教训。
戚苏荷十分赞同,积极地出谋划策,想了一堆歪点子捉弄祁北原,譬如在他去山上温池净身时找人偷了他的衣服亦或者在他的马车上塞一些女子的贴身衣物让他夫人发现等等。
觉树听见她这些奇奇怪怪的点子时笑得前仰后合,但笑过仔细想想,觉着她那些点子的威慑力不够,便都否决掉了,最后,二人敲定主意,将目光放在了三日后虞侯组织的围猎上,届时祁北原也定会跟去,在那里下手最好不过。
她们的点子也不算多么高明,不过就是找人在林中将祁北原绑起来打一顿,但二人一致认为此办法效用最佳。
二人商讨完后,戚苏荷便兴冲冲地跑去找虞侯求他过几日围猎带上她们了。
觉树知晓虞侯一向宠爱他这个妹妹定会答应此事,故并不担心,加之她从未狩过猎,心下便开始期待起来。
三日后,大雪初霁。
觉树与戚苏荷同坐马车跟在虞侯的车辇后前往狩猎的山林。
冬日本不宜狩猎,天气寒冷,猎物稀少。但虞侯好猎,每月都会邀友人同往,不畏寒暑。
觉树坐在马车上,身边坐着个昏昏欲睡的姑娘,看见她困得头不停下沉,觉树心觉好笑,抬手将她的头扶过来靠在自己肩上,好让她能睡得舒服些。
今早着实起得太早了,但觉树一向心大,不管在哪里,只要有张床她就能睡得很沉,故她昨夜休息得极好,并不困倦。但戚苏荷就不行了,今早起得早也就罢了,来时她还说她昨日熬夜直至半夜才睡,觉树讶然,问她昨夜做什么去了,她只神秘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戚苏荷睡了,无人同觉树说话,她开始无聊起来,百无聊赖间她伸出另一边空着的胳膊将车帘拉开,探着头看向窗外。
恰好看见前方不知何时从车辇上下来转骑马的虞侯,他的背影宽厚结实,坐于马上时丰神俊朗,身上的玄色衣衫更衬得他十分威严,头上用一根紫木簪竖起半冠,那紫木簪虞侯常带,几乎日日不离身。
觉树倏然间想起自己之前问过戚苏荷为何虞侯至今未娶。
戚苏荷告诉她,虞侯之前是有过一任妻子的,那是虞侯的发妻。虞侯十八岁时娶了那个姑娘,那个姑娘温婉贤淑,十分漂亮,二人恩爱非常,虞侯为了她从未纳过妾,更是将府内的通房尽数遣散,但三年前,虞侯的妻子怀孕时难产去世,孩子也没保下,那时的虞侯正在战场上没有回来,等回来时,便只能看见一具冰冷的棺材了。
虞侯大恸,此后再未娶妻。
他每日戴着的紫木簪亦是亡妻所留。
听完这事,觉树每每看见虞侯头上的紫木簪,都会觉着他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
想着想着,她不禁有些失神,忽而,一颗石子砸到了她这马车的车窗边缘,她一惊,回过神来,侧头看去。
只见,宋玄烛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这车窗附近,他坐在马上,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扯了下缰绳,驭使马朝前面走去,不再看她。
觉树忽觉有些心虚,她方才望着虞侯的背影出神该是都被他瞧见了。
不过,瞧见就瞧见了,她还未怪他扔石子儿吓到她了,他倒先气上了。
这个人啊,阴晴不定的,着实让人难以捉摸。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摇摇头,再抬眸看向他。
他背影挺拔,身形偏瘦,一半青丝如瀑披散下来,同身边人说笑时,青丝懒散地在身后轻微晃动,身着素衣却遮也遮不住的贵气,他的身上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朝气却又掺着些老成,笑起时让人如沐春风,脸沉时又让人心生胆寒。
在他之前,觉树从未见过这般矛盾的人。
不对,她好似见过一个这样的人,但那个人是谁呢?她忘了,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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