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银?”神乐冲出楼去时不管不顾,却真如三叶所想,不多久就慢慢由跑变走,由走变停。

    身后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已是缀了一路了。

    青年看了看她手臂上已经愈合的伤口,斜斜一挑眉头:“我给你把总一郎打一顿?”

    神乐摇摇头,蹦坐到一旁的护栏上,闲闲散散踢着腿看银时:“阿银,我不生气的呀。”

    银时看着她,似乎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假,又像全然不在意:“那也没事,我看那小子不爽很久了。”

    少女被他逗得一乐,笑眯眯地看了银时半天才开口:“其实我知道他的意思。”

    银时走到她身边,少女轻轻靠在他怀里。一向活泼热烈的神乐难得安静,没有和老板抬杠,画面近乎堪称安宁。

    “阿银,”少女的声音隔着和服薄薄的布料,显得有些发闷,“你会不会怕呀?”

    青年毫不犹豫地伸手在她头发上揉了揉:“怎么可能呢。”

    神乐想了想,问他:“那天晚上——我们跟宅十四一起去救大猩猩的那天,你为什么要让我把大姐姐推下车?”

    不等银时回答,她紧接着发问:“你说大姐姐当时,会不会怕呀?”

    少女纯然一片赤子之心,情字将将开窍,却有种难以言说的灵慧直觉。她这一问,带着天真直白的残忍,言辞锋锐如刀,猝然间叫银时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

    半天,他才揪了一把神乐的头发:“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妈咪身体不好,一直在生病,”小姑娘低下头,“爸比总是不回家,在宇宙的各个星球,给妈咪找能救命的药。就算是回来看看我们,也很快就走了。

    “我小的时候,是被我那个笨蛋哥哥带大的。

    “我常常被人笑被人欺负,神威那个笨蛋就跟他们打架。他们人多,他打不过,总是受伤,就偷偷地躲起来,怕被妈咪发现。

    “后来有一天,很奇怪,他把我和妈咪丢下来,自己跑掉了。

    “妈咪说夜兔原本生活在另外一个星球上。我们的母星坏掉了,不能住了,所以搬家到了现在的地方。可是妈咪不能离开母星。所以妈咪要待在母星上才会好起来。

    “妈咪说,她和父亲相爱,才跟着父亲离开的。可父亲等到母亲生病了之后才知道了这件事。

    “妈咪说,神威他很爱我们,也很恨我们。他怨恨爸比带妈咪离开才害死妈咪,恨妈咪飞蛾扑火,恨生下我让妈咪身体更差。可是她和爸比都不会恨他,让我也不要讨厌他。因为他最恨自己,恨他出生才束缚住了妈咪。

    “神威觉得我和他还有爸比,都是妈咪的累赘和软弱。他想变得更强,才能拯救妈咪。

    “可是妈咪说,和爸比相爱她从来都不后悔,我和笨蛋神威是她最心爱的宝贝。

    “男人们总是不回家。我问妈咪怕不怕,妈咪说她离开母星的那一天,已经斩断了退路,她从来就没有害怕过。我说我害怕她死,她笑眯眯地跟我说,她不怕,让我也不要怕。

    “她总是望着窗外。爸比回来的时候,她才会开心一点,可是爸比找不到药,很快就又会离开了。

    “爸比和神威一直想救妈咪,可是妈咪不害怕死。她死之前还在问我,神威回来了么?

    “笨蛋神威,笨蛋哥哥,爸比和哥哥都是大笨蛋。

    “妈咪是最美最好的妈咪。”

    这样波澜起伏的苦痛,少女叙述得仿佛尘埃落定之后的平平淡淡,听来叫人更有一种别样的惊心动魄。

    “阿银,不要让女孩子伤心呀。”

    神乐从小见到的爱情,只有如父母一般精彩却决然。爱即死,这一例而已。而她平静带笑地跟他说,自己明白总悟的意思,她不生气。

    她年纪幼小,对待感情,却成熟又勇敢。

    坂田银时许久不言。

    那个晚上,三叶小腿上被子弹贯穿而过,进弹处不过一个小洞,另一侧却被撕开一个暗红潮重的大伤口。三叶那样的特殊体质,日常磕磕碰碰没少受伤,却从来不会在外表留下痕迹,乍然看到这样一道血如泉涌的伤,便是早已习惯了受伤的银时,对这个对比都有些不适。可三叶面无表情地握着总悟送给她的那柄匕首割开沾血的衣摆,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跟他说,别告诉总悟。

    和神乐的坦率不一样。三叶看起来永远温柔安然,达观知命,随所遇而能乐,永远包容稳妥,进退有度,仿佛套着一个木雕泥塑的神像,没有任何个性,乏味而苛刻地要求着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最合适的举动。可是她自己的灵魂深处,是一重又一重深重的枷锁,压抑而沉默。

    在他面前,借着醉酒的名头袒露心事,已经是她唯一的放纵了。也只有这种时候,银时才会偶尔看到她完美的面具之下翻涌的不安和惶恐。

    神乐问他,她怕不怕。

    银时至今仍记得肩头她靠过来时温热的触感。那个夜里,她说出了那样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也曾经展露出一点点脆弱渺小的茫然,试图寻找依靠,可是依然在察觉到自己的紧绷时迅速地抽身而退,甚至下意识安抚般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她分明怕得很,却总是在安慰旁人别怕。

    说不上为什么,银时只觉得心里酸软得疼。

    那一夜他不着痕迹地哄着她喝了许多酒,就像自己每一个靠待在人群中喝着酒才能入睡的夜晚一样。或者喝醉了,才能摘下面具放肆一回。

    月光跳跃在沾着酒香散落满枕的栗色长发上,酒意混茫的女子陷入沉睡前,依然不忘浅笑着叮嘱他,老板,你别告诉小总呀。

    他听明白了神乐想说的话。

    汝之蜜糖,彼之□□。

    他想他刚才和神乐说的话有一部分是真的。对于冲田总悟,他一直有种说不出的在意,总觉得小孩子别扭得很,有话不肯好好说,傲娇又不坦率。

    面对旁人身上那些与自己相同的特质,人总是既容易被吸引,却又排斥。

    “神乐呢?”三叶独自坐在沙发上,看到银时孤身一个人走向她,好奇道。

    银时点头。

    三叶于是也点头。

    小姑娘拒绝了跟银时再回会场去,踢踢踏踏往万事屋走,顺手拉走了担心不已来看情况的新八:“我今天不想再跟吉娃娃见面啦,阿银你去接大姐姐好了。”

    总悟往山崎先前探头之处去之前,不忘回头叮嘱姐姐:“你跟老板回去哦姐姐,我今天要忙,不去万事屋了。”

    “老板,”银时身材高挑,三叶抬头去看他,忽地开口,“神乐问我,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银发的青年神色几分郑重,良久霍然挑起嘴角痞里痞气一笑,戏谑地反问她:“你不是也知道了么?”

    仿佛得到了什么满意的回答,三叶轻轻执起纤细伶仃的玻璃酒杯抿了一口,状甚闲适自在,似乎周遭不是刚经历过恐怖袭击的会场,而她正坐在什么高雅艺术的客厅中。

    猩红的酒液划过女子细细描绘的菱唇,银时弯腰向她伸出手,看着她姿态娴雅地放下酒杯,执着他的手起身——

    “回家了,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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