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九亥喝了药,脸色没那么白了,庄七便独自去了趟镜花峰。

    再见到舒容仙子,是在临花湖旁,自打立了衣冠冢,端美的妇人便一直枯坐在墓碑旁,对着大片波光发起呆,不吃不喝,任谁来了都不理。

    见庄七来了,舒容有些动容,却也没有看他。

    她恨太玄,恨渺尘,也怨自己的丈夫,为了大义成全别人,抛妻弃女近百年。与骁从错过那么多的日日夜夜,她都曾悔恨不已,但她宁可骁从永远没遇上庄七,自己永远不再见他。

    骁从待他如亲子,自己也曾一度待他为亲生子,她可以恨多人,独独不知该怀揣怎样的态度对待庄七。

    庄七盯着石碑,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直到现在,他甚至有些后悔,那一天见面他应该和庄老二好好说话的,他该好好与庄老二说,自己不怪他。

    庄老二死了,骁从也死了。

    亡者解脱,生者痛苦。

    过了很久,庄七径直朝舒容仙子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伏在地上。

    “骁从以前待的地方叫做黑水寨,里面种着一株海棠,无论在哪,他总会时不时望着这株海棠,他的心从来都不在黑水寨,一直在镜花峰。”

    舒容仙子依着石壁,潸然泪下。

    庄七伏地未起,斩钉截铁地说道。“骁从因我而死,我自知万难赎罪,但庄七立誓,一定手刃幕后之人,为骁从报仇!为剑圣报仇!”

    “庄七欠镜花峰一辈子!”

    舒荣眼眶又渗出点点泪花,梗咽地说:“起来吧,骁从既把命给了你,便是相信你能做到。”

    庄七抿了抿唇,低声道:“碑上的刻字,能否让我再加一笔。”

    舒容擦了擦眼泪,心里已明白他的想法,哑声道:“去吧。”

    庄七又磕了一个响头,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到墓前,随着手指滑动,石碑右下方多了“义子庄七”一行字。

    “我本想刻一个儿字,但我一没给他报仇,二未尽孝,有愧于他。也以石碑为证,定报此仇。”

    舒容顿时泪如潮涌。

    湖面波光粼粼,海棠花瓣飞舞,黑衣男子的背影,在逆光中渐渐隐去。

    庄七没有御剑,一路顺着蜿蜒的道路,朝远处的一片凉亭走去,那里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来了。”

    骁千城身披褐衣,身上穿着软甲,冲黑衣男子颔首示意,仿佛是一场熟人谈话。

    庄七点头。

    骁千城靠在亭柱,抚着□□,缓缓道:“这把枪叫作义云。父亲将他交予我时,曾说血枪宗弟子重诺责,敦风义,有恩必还,有仇必报。”

    庄七深深看着他:“骁从做到了,血枪宗也做到了。”

    骁千城抱着□□,目视庄七,“此话不提。如今我站在这,也想问你一句,后悔吗。”

    庄七回视,定定地吐出两个字。“不悔。”

    骁千城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追问:“渺尘见死不救,你与他断绝师徒,是恨?”

    庄七仍是两个字:“恨。”

    骁千城意外的挑了挑眉。

    庄七笑了:“我不是圣人,谁都会恨,我也会恨。但恨不能帮我报仇,也不是支撑我活着的理由。”

    骁千城抱着枪,下了凉亭台阶,淡淡道:“此番血枪宗一为报仇,二为完成我父亲与骁从的承诺,两者目的已达。我很欣赏你,我父亲亦是,血枪宗大门永远会为你敞开。”

    庄七背着铁剑,抿了抿唇,沉声道:“多谢。”

    “告辞。”

    告别了舒容,天色还早,庄七心里惦记着人,先回了炼天峰。

    许是吃了药的缘故,床上的人已陷入沉睡,乌丝散落了一床,眉头微锁,苍白着一张脸。

    背上传来滚烫的温度,九亥半睁着眼,见着屋里光亮,呢喃着说:“这么快。”

    “想着你,便先回了。”庄七闻着衣领间的冷香,心情平静了不少。

    “姬前辈还在等你。”九亥翻了个身,头埋在人怀里,庄七的胸很宽,隔着衣料也能感到它的结实,每次蜷在里面,都会觉得安心。

    庄七摸着如墨似的头发,轻言轻语地说着:“让他等着,不差这一会。”

    彼时已是深秋,庄七身上依旧很烫,他知道,这是术法催升的温度。庄七想捂暖他。

    两年过去,他的身体依旧冰冷,但不妨碍心暖了。

    九亥仰头,吻上了他的喉结。

    庄七愣住,二人在一起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主动。

    九亥登时又觉得太过,赶紧将唇挪开。

    反应过来的人怎会放过送上门的猎物,庄七咬住正欲离开的唇瓣,低哼道:“撩拨一下哪里够。”

    九亥做了妖精,那他便做回土匪。

    被下的脚趾登时蜷缩起来,九亥极力克制快要从唇齿间蹦出的音调,却不像从前那样阻止他的进攻,隐隐迎合着他。

    九亥暴露出了贪吃鬼的一面,不知疲惫地索取,任由霸道的土匪掠夺。

    二人淋漓尽致,辗转反复地疯狂着,互相喊着对方的名字,像是跨越了鸿沟,一刻都不舍得分开。

    “正阳峰赵胤,上元峰华庭,求见炼天峰主。”

    “正阳峰赵胤,上元峰华庭,求见炼天峰主。”

    大殿外,华庭脸色极差的看着脸色比他更加难看的赵胤。“殿下,还要等吗。”

    赵胤的声音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等,多晚都要等。”

    如非万不得已,他们肯定不会来这里。就在一日前,曌汉传信过来,要他们跟着去青州。渺尘真人闭门不见,直言需得庄七首肯。

    在寒风中站了近两个时辰,大殿的门才缓缓打开。

    庄七慢悠悠地从屏风后出来,似是刚沐浴完,踩着木屐,身上随意挂了件黑袍,衣领大敞,胸膛间红色的抓痕触目惊心,一眼便知人刚做了什么。

    赵胤从小在皇宫里长大,遇见的人都规规矩矩,哪见过这等放浪形骸,立即低下了头,回想刚在外面等着的几个时辰,一时又羞又怒。

    庄七斜坐在座上,神色慵懒,也不问话,垂眼打量着他们,看不出喜怒。

    华庭被注视得背脊发寒,不知不知觉,衣衫已汗湿一片。

    赵胤胸口起伏,强忍着要跑走的冲动,规矩的行了一礼,道:“赵胤请求,峰主此去青州,能带上我们!”

    庄七都没有说话,直到二人腿都些软了,他才淡淡说道。“给我一个理由。”

    “没有理由,算我求你。”

    赵胤伏地叩首,难受得闭上了眼,原以为庄七成了废人,自己终于有一席之地。却没想再见,对方已站在云端上,自己还在土里。在低头的那一刻,所有的自尊都化作了粉碎。

    “好。”

    赵胤错愕的抬起头,就撞进一双平静的眼里。

    庄七又道:“给我一个他去的理由。”

    他,自然指的华庭。

    赵胤没忘记两人的宿怨,虽然在赵胤看来,夹着太多误会。他决定替华庭争取道:“当初顾寒师兄特地去找了那弟子,人跑掉了,但找到庆林镇的那名大夫的药童,已证实他身上刀伤剑伤都有。”

    庄七听完就明白了,冷笑道:“终于知道你老子为什么要你待在剑宗不走。待在宫里,你早死了。”

    赵胤一愣,站起来怒道:“我敬你现在是峰主,但是休要再辱我!”

    庄七已经不想再与他废话,抬眸蔑视着华庭。“原来你还知道我是谁。那就带着这人滚。”

    话音未落,一股压力陡然砸在他们身上。

    华庭煞白了一张脸,冲他行了一礼,跌跌撞撞的离开。

    赵胤直面庄七,一脸坦然:“既然你认为是他害的,那干脆带他下山。我们找到不悦楼对峙。”

    庄七懒得在和这个傻子对话,手一挥,便是阵风将他送出去。

    大殿外,赵胤看着毫无血色的华庭,于心不忍道:“早知道就不让你陪着。”

    华庭缓了缓情绪,强笑道:“原先也没指望他同意,华庭是怕殿下单独见他,心里难受。华庭愿意陪着殿下。”

    赵胤心中充满暖意,他点了点头。“你放心,我想办法,你愿意陪我,我也希望你在。”

    华庭在他身后软软地笑着,埋在月色里的眼睛带着三分真情,七分假意。

    等回来屋,床上的人儿还没睡,眼睛盯着门框,似是在等他回来。

    “等我呢。”庄七露出一丝笑意,脱了木屐便上了床

    “嗯。”九亥回答的直白倒让庄七愣住。

    庄七咬了下耳朵,“你这是□□裸地诱惑!”

    九亥眼角弯了弯,“你喜欢看我笑,我便每天冲你笑。”

    庄七蓦地出神,九亥的爱总是很隐晦,他想安慰自己,嘴上不说,却用了最直接的法子,分明是个害羞的人,刚才却竭力所能的迎合自己。

    一言一行里的温柔,都在说着,你还有我,我需要你。

    半晌,庄七将九亥箍在怀里,在耳边低笑道:“你笑好看,你哭更好看。”

    九亥扯过被子转身,他就不该认为满嘴荤话的土匪,会有正经的时候。

    “好了,我不闹,说正事了。”庄七环抱着他,将刚才的事情讲了一遍。

    九亥道:“赵胤要去,是曌汉皇帝的意思。只是华庭竟肯跪下求你,你是在怀疑他?”

    庄七把玩着九亥腕上的白玉红绳,目光沉了沉,“中州青会时,景阳一直在风回峰,那上元峰的地脉,是怎么被破坏的?”

    九亥眸光冷了下来,“你怀疑是他?”

    “没有证据。”庄七道:“景阳带领的一众叛徒被连根拔起,却审问不出地脉如何被破坏。如今与景阳走的近没被抓的,只剩顾寒和华庭。顾寒脑子太直,华庭便最有嫌疑。”

    九亥皱了皱眉,“那他执意要去青州,是想做什么?”

    “还不清楚。”庄七松开了他的腕,吹灭了灯。“明日他们还会来求我。我打算放他们出去,在剑宗里,华庭露不出马脚。”

    九亥不再言语,算作了认同,他靠在庄七怀里,又有些出神。

    黑暗之中,传来沉睡前的低语。

    “九,去趟归来峰与你师父道个别吧。”

    “嗯。”

    “九,我很爱你。”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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