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一步踏入储秀宫的明间,只见胤禩正握着一盅半满的酒杯,也不知是喝了还是未喝。身侧侍候的碧云正将酒坛内的竹叶青换入一樽玉壶用热水温着。
浓郁的草涩竹香登时弥漫开来,透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胤禩见皇上急吼吼地进来,才将杯中物撂下,款款起身行了礼。
胤禛见他此刻面目如霜,一身的青素薄衫,峨眉淡扫,发髻虚挽,便觉心中一紧。心下不由庆幸起早有先手,已将这酒替换,否则此时此刻只怕不堪设想。皇上一面暗中运气,恼怒着胤禩如此决绝行径,但面色上一阵阴晴不定,倒不想是要立即发难的样子。
皇上缓步上前,坐到了软榻上。屋中气氛,诡谲莫测,凝霜一般。跟着皇上进来的苏培盛站在门槛之外,都觉得连大气也不敢喘。
“给朕也满上。”皇帝抬了抬手,转而命向碧云。
碧云伏在一侧,悄悄抬眼看了看自家主子的神色,却是没看出半点端倪。一时忐忑,但皇命如山,只得惴惴起身,也给皇上斟了一盅酒。
胤禛盯着那壶嘴里倾斜而下的清流,短短一瞬恍如长昼,直到碧云将酒壶放下,皇上才回过神来轻轻摆手道,“都退下。”
须臾间,这储秀宫的西明间内便只余皇帝与胤禩二人。
胤禛看着胤禩站立不动,那侧影正显出微隆的小腹。这段时日老八的体量虽略有丰腴,但此时此刻遗世独立,说不出的清冷单薄。
皇上抬手本想扯一扯这人的衣袖,但手至半空,胤禩便警觉的闪开了。
“坐。”皇上悻悻地收回手。
胤禩这才微微回身,走到桌案另一侧,与皇上对面而坐。
皇帝看着胤禩一举一动,喉头上下翻动,竟无言语凝结,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世为帝,胤禛自问何种阵仗没见过,而此情此景却情怯起来。他这一迟疑便失了先机,隐约听见一声“四哥”迎着酒香飘然传来,混混沌沌、不清不楚。
胤禛倏地眯起了眼,一抬眼正对上胤禩的眸子,那眼眸出奇的冰寒,犹如三九天的鹅毛寒雪一般冷入骨髓。胤禛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很快他便亲眼看见胤禩薄唇再启,又唤了他一声,“四哥”。
这一回真真切切,再无疑惑。这盼了多时的坦诚相见,竟是如此简洁而明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陷入沉默了,无论是心知肚明的那个,亦或是殷勤期盼的那个。当下这刻隔世相认,却都是心肠百转,个中滋味难以尽表。
少顷,胤禩余光瞧着皇帝沉思良久,又垂目看了看皇帝跟前的那盅酒。觉着已是给足了老四沉湎于过往的时间,终于再度开口道,“罪臣与皇上,隔世再晤,真是奇缘。”
胤禛听了这声音,不再有矫饰,更不再拿捏着小女子的温柔腔调,顿觉心头一凛,抬手便握住了胤禩放在桌案上的手。这一回快到不容胤禩再有躲闪,炙热的掌心与冰冷手指相触的一刹那,胤禛只觉心中一股热流汹涌而出,多想捂热这块陈年寒冰一般的人。
“老八,你终于肯与朕相认了。”胤禛择了半天的词句,却只挤出了这么几个字。
胤禩淡淡的“嗯”了一声,听不出任何喜悲,只见他另一手举起酒盅轻轻叹了句,“臣弟是该敬四哥一杯了。”
说完便举杯遇饮,却被皇上一把按住杯口。
酒盅被缓缓压下,皇上的虎目锁在胤禩脸上,说不出的肃穆。
见八弟久久不再开口,胤禛反倒释出一笑道,“八弟如今不便,还是以茶代酒,与朕同饮吧。”
说完,皇上亲自为胤禩倒了一杯茶,而自己却将酒盅执起,那黑亮的眸子看了看杯中酒汤,又看了看对面的八弟。
胤禛坦然一笑,用胤禩近乎陌生的柔声说道,“但愿此杯之后,朕与八弟忘却尘寰,共享这一世繁华。”
胤禩听了竟有些不可思议的打量了一眼皇上,这眼神皇帝极为熟悉的。前世种种,相伴数十年,胤禩这些不经意的小动作,早已不知何时镌刻在皇帝心尖。
胤禛看得明白,老八心理只怕正掂量着轻重。而皇帝佯装浑然不觉,一副期盼甚或是欣喜跃然脸上,仿佛这一杯饮下便真能冰释前嫌。
胤禩冷眼盯着胤禛双手执杯,直到那杯口已然碰到了皇上的唇角,才猛地一抬手将酒盅打飞。
酒盅摔在织毯之上,声响虽不大,但也足以惊动门口的侍从。
苏培盛的嗅觉是何等灵敏,早就觉出今日这储秀宫只怕会出大事。一听见这“咣当”一声动静,赶紧就领着近卫进屋了。
碧云紧跟在后面进来,瞧见皇上的酒杯摔在地上,心中已知不妙,赶紧跪地,膝行过来,将酒盅捡了。
“别碰!”胤禩登时起身,却已来不及了,碧云已将湿淋淋的酒盅捧了起来。
胤禩居高临下,俯视她半晌,又看了看染着酒渍的织毯平静如常,哪里有一点毒性的样子。
“哈……”胤禩恍然大悟身形晃了两下,如癫狂般发笑起来。
胤禩摇晃着扶住桌案,闭上眼幽幽一叹,“终究还是皇上棋高一筹。”
说完只深深呼了一口气,便转身进寝殿去了。
一圈奴才面面相觑,廉主子的做派实在失仪,但皇帝却未发落,因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此刻便听见皇上发话道,“都出去。”
苏培盛心中暗叫一声“哎呦”,知道自己护驾无功了,于是赶紧将一众近侍奴仆挥退。
储秀宫正殿内,再度只余皇帝和胤禩二人。
胤禩拖着略重的身形,颓然坐在床榻上。皇上跟进来时,正看见他艰难的除了鞋。自打胤禩有孕以来,皇上尽心陪护,自然知道他这一日劳心劳力,只怕腿脚早就肿了。平日里这会,定然是兴师动众叫宫婢进来伺候按揉,但此刻皇上却有太多的话要说。
胤禛扶着胤禩靠在枕上,坐在榻边叹了好几声气,才责备道,“你这是何苦。”
胤禩直勾勾的看着帐顶的垂曼,苦笑难掩,“皇上次次都赢,臣弟这回是输得精光。”
“朕知道你舍不得害朕。”皇上抚上胤禩的眉间,“朕也舍不得你死。”
胤禩抬手格开了皇帝的触碰,“皇上是舍不得臣弟,还是臣妾?”
胤禛收回手,注视了胤禩良久,“上辈子,朕无心害你。这辈子,自从知道是你,朕从未视你如后宫女眷。”
胤禩嘴角一扬牵出一抹冷笑,摇头道,“皇上舍不得臣弟,却舍得千千万万的旁人。”
“说到底,你还是惦记着那些腌臜兄弟。”胤禛微恼,起身在屋里踱了好几步,嘴中念叨着,“老八,朕舍弃皇嗣,换你平安,这番心意难道是假?你心里只惦记着那起子没出息的弟弟。别说你如今后妃的身份,就算是宗室亲王,皇子自戕也是大罪,你怎的如此不省事。”
皇上胸中有还有无数狠厉诛心之语,但一想到方才胤禩摔杯那幕,胤禛心知八弟心中还是有朕的。便不舍得再骂他,就这么抬眼一看,胤禩早已经背过身躺着去了,根本没有一点要理会自己的意思。
胤禛一步上去,将老八的身子扳回,“从今往后,你好好活着,朕就让他们活着。”
话一出口胤禛才觉出这一句近乎祈求,皇上脸色顿时又难看了几分,他瞧了瞧胤禩的肚子,才勉强挤出一句狠话道,“你合该赔给朕一个阿哥,这一胎若你胆敢折腾出个好歹,朕自会找人偿命。”
说完,皇上拂袖而去,走到储秀宫门口,才停下让苏培盛去宣太医进来看看。这一天下来,皇上自觉心力交瘁,只怕老八的身子也是难熬。
当晚,刘太医奏报说廉妃动了胎气,本无大碍但廉主子执拗着不肯喝安胎药,只怕身子不禁拖。
皇上听了也没示意,把自己关在西暖阁一宿。
隔日朝会,忽地有臣工将罪臣塞思黑滞留西北战地一事当朝奏报,把允誐和允禵唬了一跳。
两人隔空对视一眼,皆是摇头不知。待听完皇帝示下,敦郡王和十四贝子才明白过来,这只怕是皇上的意思。老四明旨下令,派兵将塞思黑护送至兰州。
所谓明旨,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不仅仅是做给前朝,更是做给后宫里那位不省事的爷。
粘杆处的人马早就摸到了允禟藏身之处,皇上久久没下令罢了。因而当密令一到,训练有素的探子立刻动手。待明旨昭告天下之时,老九早已妥帖的送往兰州。
而与此同时,苏培盛捧着一盒乌木扁匣送到储秀宫。
这匣子胤禩在养心殿伴驾时倒是见过,心知这里面通常放着老四的密旨。但打开一看,却是空的。
胤禩抬眼看了看苏培盛,只见这老奴才堆笑道,“皇上说,这里面的东西已经作古,匣子就留给廉主子赏玩吧。”
胤禩摆弄了两下木匣,大约猜得出这里面只怕本是装着诛杀老九的密旨,如今皇上把这空匣子送来一是示好,二来却是敲打。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一个罪臣是杀是留,不过是帝王一念之间罢了。而皇帝的抉择,如今端看胤禩是否能领了皇帝美意。
苏培盛见廉主子像是懂了皇帝意思,便回身招呼宫婢进来,“主子,这是御药房刚熬好的安胎药,您趁热喝了吧。”
胤禩把木匣交给碧云,起身端起药碗一饮而尽。随后把空碗扔回到宫婢托着的锦盘上,便扭头回去睡午觉去了。
苏培盛瞧着廉主子一改往日端庄巧慧,举手投足间顿时粗狂了几分,也是一头雾水,赶紧回养心殿复命去了。
皇上听着苏培盛含蓄的将储秀宫的事讲述一遍,大体明白了,老八亮了身份之后这是再也不想拘着了。这样也好,朕本就看不惯他佯装乖顺讨巧的样子。如今他身怀六甲,脾气一日涨过一日,若是再憋着只怕落下病来。
而储秀宫内,胤禩正靠在床头,看碧云为自己捶着腿。不出半个时辰,便意料之中的听见门口通传,“皇上驾到。”
皇上晌午而来,自然是要和廉主子一同歇午。待帘帐垂下,四下无声。胤禛才开口道,“八弟可满意了?”
“四哥可满意了?”胤禩闭着眼,完全不想看老四那张嘴脸。
“满意。”皇上看着弟弟的睡颜,凑上去将人抱在怀里,“朕想了一夜,知道你心中有朕,只是放不下前尘旧事。如今朕退了一步,你退一步可好?”
胤禩也不睁眼,就这么不声不响的睡下,独留皇帝一人等着那永不会有的答案……
昨夜,胤禩同样是想了一夜。
那一壶酒若是没被四哥调换,他是否会眼见着皇帝饮鸩而亡?
胤禩觉得不会,为江山社稷,他从未想过要毒害老四。皇帝那自以为是的推断,再好不过。
这一场戏,没有节外生枝,没有突来变故,顺利之极,按照胤禩的心意圆满落幕。
胤禩摸了摸肚子,微微含笑。赔一个阿哥么?只怕那些被嫉恨染红了眼的后妃小主们不答应呢。
胤禩稍稍睁开眼,见皇上鼻息沉稳,已是睡了过去。胤禩心中暗道:爷若是真就在这后宫之中好好活着,只怕那群弟兄在外面也活不安稳。
如今看来,比起上辈子冷绝薄情的雍正,这情根深种的四哥,倒是好拿捏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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