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正午,说来也是怪了,前两天还热得要命的秋老虎竟一日之间化为深秋清冷。风一吹,一地的落叶,宫人们扫都扫不尽。

    年氏,一身青素装扮,跪在翊坤宫正殿门口。饶是大中午的日头,也掩不住膝头沁入的冰寒。颂芝自小跟在年世兰身侧伺候,自然心疼主子,悄悄过去将手中斗篷披在年氏身上,哽咽道,“娘娘,您已跪了一个时辰,赶紧起来吧,这地又冷又硬的,您怎么受得了。”

    颂芝一边说,便一边湿了眼眶,如今年氏由贵妃跌为答应,皇帝一点脸面都没留,只怕这回是再难令皇上回心转意了。

    而年氏却一把扯掉了披风,摇头道,“我跪得越久,皇上便越能消气。把衣服拿走,快拿走。”

    颂芝无法,只能抱着斗篷在一旁陪跪。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年氏咕咚一下,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

    而碎玉轩那边,却是一派清净。

    太医院的两位院判章弥与叶士生被皇帝箍在储秀宫整整一天,虽然最终廉嫔的胎没保住,但皇上可是没有一点松懈,不仅留了刘裕铎一日三看,还命两位院判每日都要来一位会诊。都说小月之殇没个一年两载极难见好,但皇帝殷殷盼望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因此,同是小月中的菀嫔这边,就显得冷清极了。

    昨夜储秀宫那边惊涛骇浪,连远在西六宫的景仁宫都惊动了,那离储秀宫后墙一条宫道之隔的碎玉轩自然也是有了耳闻。

    菀嫔可是五个月大的日子口里生生落的胎,那孩子已是成形的男胎。别说是年纪轻轻的甄嬛见了受不了,就连身经百战的老嬷嬷见了也是心惊肉跳。因此皇帝刚走,甄嬛只又哭了一阵,便又厥了过去。

    当甄嬛悠悠醒来,却已是天亮,而昨晚一院子的太医此刻便只剩下了温实初一人。

    菀嫔自然最信任这位在宫外自幼相伴长大的温太医,只是皇帝亲指护胎的章弥院判不在此处,实在太为奇怪。因此甄嬛便开口问了缘由,却见温实初与槿汐都吞吞吐吐,定然是有事相瞒。

    甄嬛勉为其难的强支着身体坐起,浣碧与流朱急得直叫,最终槿汐见自家小主极为决绝,便将储秀宫昨夜落胎之事大概讲了一遍。

    甄嬛听了,浑身一松,躺回榻上,眼泪却顺着眼角涓涓而下。

    浣碧焦急道,“小主,那位的龙胎并未保住,您这是怎的了?”

    甄嬛眼中一片朦胧,只摇头道,“你们没听到皇上给年氏的责罚么?”

    甄嬛紧紧攥住被角,几乎就要掐断了自己的指甲,“我的孩子没了,年氏只从贵妃降为妃位。他的孩子没了,皇帝不仅褫夺了华妃封号,降为答应,还罚年氏在翊坤宫跪着。”

    槿汐自然是深明其中的差别,因此才不愿让菀嫔知道。但皇帝明旨已下,阖宫上下都已知晓,这事是瞒也瞒不住的。

    甄嬛愤愤地握着拳头,心道皇帝对瓜尔佳氏的疼爱只怕是要比对自己高出十倍百倍,高到已经让皇帝忘了前朝军政,忘了年羹尧的用处,只顾得上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甄嬛深知皇帝绝非多情君子,能让皇帝如此不顾一切之人,甄嬛曾经以为这个世间是没有这号人物的。她的皇帝,英明神武却也冷酷铁面,她只能做皇帝身边红袖添香的枕边人,却永永远远要放在国家大事之后。

    但如今,自己刚刚领受了皇帝对年氏的偏袒留情,就又亲眼目睹了皇帝为另一人的破戒维护。这叫甄嬛情何以堪。

    槿汐虽知温太医非外人,但毕竟医官男子尚在,后宫妃嫔便哭哭啼啼极为不妥,便暗暗使了个眼神,请温太医先退下了。

    待流朱将碎玉轩的殿门掩上,槿汐才劝道,“小主切莫如此悲伤,恐伤了身子。皇上一连痛失两子,只怕是怒急攻心,才二度重责了年氏。”

    浣碧点头附和道,“是呀,小主,定是这样的。皇上乃是九五之尊,天下最尊贵之人。年氏一天之内就害了两位皇子,皇上肯定是勃然大怒呀。”

    这话虽听着也对,但甄嬛心中毕竟已落下重伤。如果皇帝只是震怒,又怎会连夜把太医院的人都叫到储秀宫去,这里若不是温太医照顾来看,可不是一个太医也没有了么。

    然而,深陷后宫,即便是明知那真相的残忍,但依旧少不了自欺欺人。甄嬛靠在床榻之上,眼睛盯着门口,只盼着皇帝能赶紧来看自己,来证明这份宠爱并非虚无。

    但盼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令菀嫔失望至极的消息。

    皇帝一早并未从储秀宫出来去养心殿议事,这可是本朝以来的头一回。

    而再等下去,便是杳无音讯。只知道年氏一早领了圣旨,从翊坤宫跑出要闯储秀宫见皇上,却被近侍毫不留情的架了回去。别说皇帝的面,只怕连苏公公的面都没见到。年氏虽不服不甘,却只得回到翊坤宫老老实实的罚跪。

    甄嬛明白了,年氏这回是完了,再无翻身之可能。想她年世兰陷害惠贵人,人赃并获,皇帝都没动她,如今却是彻底的栽了。甄嬛捂着已经空荡荡的肚子,想了良久。皇帝究竟是只为廉嫔一人,还是为着接连两位皇嗣,才会下此狠手?甄嬛想不通这个答案,也不愿知道真的答案。

    这一天尤其漫长,直到掌灯时分,槿汐才再度进来劝道,“小主,早些歇着吧。”

    “皇上宿在储秀宫了?”甄嬛两眼死寂,呆呆地问了这句,只见槿汐微微点了点头,甄嬛那一双眼睛便瞬时被泪水再度淹没。

    同是丧子之痛,储秀宫有皇帝寸步不离,而碎玉轩却只有菀嫔形影相吊。甄嬛从未奢望过独留帝宠,但却也未曾设想过皇帝的宠爱却能如此厚此薄彼、天差地别。

    一夜傲神,再加上小月子中最为伤精困神。当菀嫔一夜醒来已经快尽中午,对着一碗碗热烘烘的汤药,却再无下咽的心情。

    而皇后,却在此时来了。

    皇后一进碎玉轩,便瞧出了这意料之中的冷清。再到内寝殿里见了菀嫔脸色,便知甄嬛已经知道了储秀宫的事。

    便坐下来好生一顿嘘寒问暖,并刻意说道,“廉嫔那边折腾了一日,他身子一向羸弱,太医院都围在那,因此繁累得很。若是谁怠慢了你这里,就着人来景仁宫告诉本宫,本宫定会为你做主。”

    菀嫔挤出一抹笑意,谢过皇后,却听皇后继续说道,“原本你的月份大,小月更伤母体。但毕竟廉嫔那边是用了落胎药,太医们自然不敢不看着些。”

    甄嬛神色一凛,“落胎药?可是皇上亲命?”

    “那是当然,”皇后骤然摇头道,“廉嫔腹中可是皇帝龙裔,除了皇帝谕旨谁敢用落胎药?”

    浣碧在旁听了,忽露喜色,不禁插嘴道,“这么说,皇上并不在意廉嫔的孩子了?”

    槿汐暗中抬头白她一眼,命其噤声。

    皇后听了却正中下怀,笑道,“廉嫔有福,皇上比起龙胎来,更在意廉嫔的身子。若是强行保胎,怕是大人就要不行了。”说完侧眼看了看菀嫔,果然见甄嬛此刻已经攥紧了手指。

    点到为止,便是皇后此行的目的。再多嘱咐了菀嫔几句,无非就是要好好吃药休养,切莫伤心挂怀芸芸。最后皇后起身离去,只留下已近呆滞的甄嬛靠在床头。

    “小主,药已经热过了,再不喝就又凉了。”槿汐端着药盅劝道。

    甄嬛看了看这盏碧翠净透的药盅,又看了看里面棕黄发黑的药汤,最后抬眼盯着槿汐的眼睛,缓缓问道,“槿汐,你在宫里年岁长,你可见过这样的皇上?”

    槿汐并未正面回答,而是继续道,“小主,药再热一回,可就不好了。”

    “槿汐,你回答我。”甄嬛的泪雾又蒙上了眼眶,但依旧倔强的问道,“可有那个皇上爱妃子不爱皇嗣,可有那个男人要妾室不要儿子?”

    槿汐当然懂得菀嫔此刻的锥心之痛,但与帝王权衡宠爱,那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在这后宫之中,首要的不是得宠,而是生存。而深宫禁苑的生存之道,从来不是求什么真相。

    真相往往就是那锥心的毒药,噬髓吞骨、取人性命。

    槿汐努力牵出一个笑容,一字一顿说道,“小主,若是换了你,皇上定也会如此的。”

    甄嬛的瞳孔倏地针缩,“真的?”若龙胎危及的是自己的性命,皇帝也会孤注一掷恩赐一记落胎药?

    “是的,真的。”槿汐无比真诚的点头,比任何一记苦药都要镇定人心,“而小主与廉嫔的不同之处在于,小主的身子一向安妥,调养一年,再承恩露,必能成孕。”

    言毕,槿汐将药盅再度递到菀嫔跟前,只见甄嬛滴了两滴热泪,混着汤药一同咽进肚里。槿汐明白,此刻自己这个奴才能做的,便是为小主再度燃起希望。这后宫之中怕得不是野心,而是灰心。

    就在后宫暗流涌动之时,皇帝已经回到了养心殿。

    胤禛明白不能留在储秀宫误了第二次早议,不然老八这狐媚惑主的恶名便再难洗去。

    而刚刚回到养心殿,便听通传道,“禀皇上,年羹尧将军求见。”

    胤禛靠在龙椅上思踱片刻,便命苏培盛出去将年羹尧的求见回绝了,只命其回家自省。

    今日觐见皇帝的臣子王公,无不瞧出了皇帝的心不在焉,想着皇帝短短两日之内痛失两位皇嗣,便谁也不敢在此时触了皇帝逆鳞,于是这一回的早议,草草收尾。

    朝臣散去,胤禛打起精神来,将积压了两日的折子快速理清。刚到午时,便又来了翊坤宫的太监说年答应跪了一个半时辰昏死过去。

    胤禛扶了扶扳指,又喝了一盏茶,最终命太医院着人过去看看年答应。

    皇帝决定起身回储秀宫用膳,却见苏培盛进来说,“皇上,寿康宫的人来了,请皇上到太后那里用午膳。”

    胤禛虽上辈子里母子亲缘淡薄,但毕竟这辈子皇太后的位子在那摆着,于是只能给足面子,摆驾寿康宫。

    太后多年礼佛茹素,这膳食倒是颇合皇帝胃口。太后瞧着皇帝今日食欲倒是不错,心中才安心了几分,生怕皇上为了丧子之痛而郁郁寡欢。

    而在胤禛眼里,太后的形容倒是衰弱了很多,毕竟太后年过花甲,老来失孙,打击颇重。

    “菀嫔与廉嫔,都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久着。”太后哪里知道皇帝虽失子却重得八弟,心情并未只停留在伤痛之上。便只一味的宽慰起来。

    皇帝听着只觉得这话说来说去甚无趣味,因而想起了当日储秀宫内章弥院判曾提过年氏无孕一事,并言语之间刻意提及了寿康宫。胤禛那是何等敏捷的触觉,当时便察觉出麝香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此刻便淡淡说道,“皇额娘可知廉嫔身上被用了麝香。”

    皇太后深深叹了口气,竟不惊讶,只是惋惜。“皇上切莫自责,欢宜香中的麝香极微,需是长年累月闻之才难成孕。廉嫔身子病弱,只怕没这香,也难保胎儿成形。”

    胤禛心中如被投入一把尖刀,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欢宜香不正是这一朝里的雍正皇帝独宠年氏的象征。难道这香里藏了这些要不得的东西?

    不论心里如何惊骇,但皇帝还是维持住了表面冷静。匆匆从寿康宫告辞,回到养心殿,便命人将太医院调配的欢宜香配方呈上。

    一看配方,那是皇帝御笔亲书的,这真相顿时大白。原来这年氏最为得意的帝王宠爱,就是令其常年得宠无孕的罪魁祸首。

    胤禛起身在窗前站定,他多少能猜出在自己没过来前,这位皇帝的初衷。以年氏无孕来遏抑年氏一脉的风头。胤禛一把将拳头锤在玻璃明窗上,骂道,“糊涂!”“愚蠢!”

    朕乃天之骄子,一个女人为朕生儿育女有何可怕?朕堂堂大国至尊,有的是收拾年氏一脉的法子,哪里犯得着在自己的亲生骨肉上动手。

    而这欢宜香害的年氏终生无孕也就罢了,如今竟连累到朕的八弟,那打下来的骨肉可是爱新觉罗家亲上加亲的骨血,真是痛心疾首、可恶至极!

    皇帝追悔莫及,只能转身传令命太医院销毁欢宜香。一想到这香如此堂而皇之的在翊坤宫内熏蒸,不知有多少妃嫔为之受害。皇帝便不能不在心中咒骂道:真是蠢得不能再蠢的注意!

    皇帝禁香,在后宫诸位后妃眼中,却恰恰是年氏再无出头之日的佐证。

    景仁宫里,皇后只怕是此时这紫禁城中最得意之人。一次出宫祈福,不用亲自出手就折损两位皇嗣,并将年氏彻底扳倒在地,真可谓是超出预料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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