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皇太后意下,胤禩第二日一早便捧着连夜抄就的《金刚经》来到寿康宫前。乌雅氏这会已在后殿礼完佛,瞧见竹息引着瓜尔佳氏进来,便定睛将人打量一番。
胤禩顶着太后郑重其事的探寻目光,颇为自在的行至堂屋内,在太后跟前跪拜请安,礼数周到、卑亢有度,俨然一副教养多年的深闺名女。
秀女殿选那日的惊心场面,还令太后心悸犹存,只记得那会这瓜尔佳氏不仅长了一副不该有的相貌,还颇为气派镇定。任是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太后,都不会喜欢如此女子得皇帝垂青。
但如今瞧着眼前这娇身玉骨的廉贵人,一行一跪、一举一动,已颇有宫中女眷的风范,那颗吊悬着的心也便放了放,叫瓜尔佳氏起身免礼。
胤禩平身站立,他自知太后那眼神从没从自己脸面上移开过。但他却能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从方若手上捧起那册《金刚经》,献于年逾古稀的太后跟前。
太后只需眼神示意,竹息便替她接过了经书,在太后跟前翻了两页,乌雅氏看了甚为满意。一个寒门出身的小女子能有这笔力实属不易,太后本来也不在于欣赏字体,只看中晚辈宫嫔的这份孝心,因此对瓜尔佳氏露出和悦笑容,抬手让胤禩扶了,嘴上道,“和哀家到暖阁里坐坐。”
胤禩应声扶着太后,出了佛堂,拾阶而下。伴着太后绕过后院,进了正殿。胤禩虽身体羸弱,但手上却扶得极稳,这番尽心尽责已全然记在太后心中。
若论这后宫旁人,胤禩还要多揣摩揣摩才敢投其所好,但太后却在他掌握之中。记得年轻时,他起初与四哥投缘,后又与十四弟交好。德妃所住的永和宫,他是没少出入。胤禩敢说,在与德妃相处之时,他这个毫不相干的八阿哥远远比亲子胤禛亲切的多。
一来,胤禩自小灵巧体贴,于君父母妃之前颇得喜爱。二来,他又有侍母至孝的名声,即便是往后深陷泥淖,也深得几位幽居深宫的母妃疼惜。因此这后宫之中,胤禩头一个要收复的便是太后。打通寿康宫这一关,一来可避皇后暗箭,二来可免皇帝痴缠。而最最重要的,就是布下与十四弟的沟通之道,以谋逃出生天。
进了暖阁,太后在暖塌上坐了,也赐胤禩坐下。开口便说起一些家常里短,问了问胤禩家中情形。
这一问正中胤禩下怀,他侧侧身朝太后伏了伏身,轻声道,“多谢太后挂念。臣妾家中人丁稀薄,如今只有老母由两三家仆伴着,住在西郊的庄子上。”
太后早闻瓜尔佳氏家无男丁,却不想已经沦落如此,继而问道,“怎不住在京中。”
“自先父过世,过继来的兄长没几年也去了。家中吃穿用度没有着落,母亲只得变卖宅邸,发遣了下人,才将将过了几年像样日子。”
“唉,天可怜见,你也是苦大的孩子。”太后怅然一叹,乌雅氏本是内务府选拔入宫的宫女,也谓是尝尽人间冷暖,才在这偌大紫禁城里站稳脚跟。因此太后心中难免感慨,抬眼一看瓜尔佳氏,可不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水灵相貌,只觉得今日他淡妆薄施,一身清减衣物,并不似谣传中那般妩媚惑人,也不似殿选那日英气逼人。
胤禩在来之前,已经在妆容上做了好久文章。要减少男子之气,添些女眷温柔。又不能浓妆艳抹,招了太后厌烦。足足在储秀宫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满意出门。毕竟如今他是一副十六岁的如花年纪,只需稍作修饰,神态举止上刻意为之,便与四十几岁的廉亲王大相径庭。
再加上,人与人自然越看越顺眼些,此刻太后也便不觉瓜尔佳氏的相貌太过碍眼,毕竟皇帝多宠爱一个妃嫔,总在皇嗣之事上算是好事。只要这贵人不似流言中那般轻浮不懂事,就足够了。
说话间,孙嬷嬷已经布上三盘点心,添上两碗新茶。胤禩在桌案上扫视一扫,一盘是水晶桂花糕,一盘梅花香饼,还有一盘芸豆卷。胤禩缓缓起身,捧起芸豆卷那盘,奉到太后跟前。
太后微惊,这三盘糕点乃是御膳房的时令定例,恐怕连皇帝都不知道自己最爱哪盘,这贵人却捧出了她最爱的这款芸豆卷。
胤禩当然知道太后此刻讶异什么,他一副儒慕之情望向太后,轻声道,“臣妾儿时,母亲最爱静香斋的芸豆卷。甜而不腻,入口即化。那会先父犹在,三不五时就为母亲带一提回来。家中其乐融融,天伦共享。臣妾已经有十年没再见过这道吃食了。”
太后见瓜尔佳氏笑中含泪,心就更柔了一些。虽然廉贵人以自己母亲的喜好揣测太后之喜好的行为稍显僭越,但乌雅氏自寒苦出身却并不在意这些,她更在意的是这个伺候在自己儿子身边的妾侍是否人品贵重、是否贤良淑德。而自古以来,哪个婆婆不最爱让儿媳待己如母。如今眼前的瓜尔佳氏,小小年纪,便懂得以侍奉亲母的心意侍奉太后,可堪贤孝。
于是,太后从盘中取了一块芸豆卷,拍了拍胤禩手背,笑道,“你也与哀家一起尝尝吧。”
胤禩道了是,再度坐回原位陪着太后尝起点心,不出一会便又听见太后继续开解道,“你在宫中时日尚浅,以后谨慎侍奉皇帝,有的是见你母亲的时机。”
胤禩一边起身谢恩,一边将心放回了肚里。看来今日在太后跟前这段孝女贤媳的戏码算是顺利过关了。
寿康宫里,胤禩和太后还没喝完半盏茶,就见竹息姑姑进来禀报说,“咸福宫的沈贵人来了。”
胤禩心下了然,原来沈贵人走的也是太后路线,这倒是比之富察贵人之辈高明许多。
沈贵人如常进了暖阁,却迎面瞧见廉贵人也在,微微一滞。胤禩倒是好整以暇的起身,率先开口问道,“沈贵人好。”
沈眉庄赶紧给太后请安,再向胤禩道一声,“廉贵人好。”她虽入宫稍早,但两人同为贵人,瓜尔佳氏又得“廉”字封赐。因此胤禩算高她半截,没想到方才一愣,略失了礼数。
太后却并不在意,叫她二人都坐了,沈贵人一向恬静,如今这廉贵人也是个知礼的,这二人陪在跟前坐着,既解些烦闷,又不聒噪,太后颇为自得其乐。
而胤禩自然看出了太后对方才沈贵人失礼之事的不介意,可见沈眉庄如今在太后跟前还是颇得青眼的。看来这后宫之中,除了在皇帝跟前的宠爱,在皇后华妃面前的纵横,还要在皇太后这里使点力气。
太后今日高兴,便留了两位贵人用膳。虽说是留饭,但两个小辈也只能立在桌边伺候布菜,到太后吃好,才领旨坐下尝了几口。
待膳桌撤去,太后才发话说今日乏了,遣他二人跪安。胤禩便和沈贵人一路出了寿康宫。
沈眉庄本是听说廉贵人被太后责罚于储秀宫思过,没想到今日却在太后跟前碰见他。而方才一番侍候下来,只觉得太后似乎并不厌烦廉贵人,午膳后还命廉贵人明日去给皇后请安,言外之意便是解了禁足。从禁足到今日,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廉贵人便能改写太后的印象,实属不易。
胤禩走了几步,见沈贵人一路沉默不语,心里明白这丫头估计正在盘算着呢。也不急于和她攀谈,反倒给足了她时间,让她稍稍觉出爷的厉害即好。甄沈两人之间的关系,若是可破,那是最好。但胤禩惯于织罗党羽,明白把一对铁兄弟拆开的难度,只是不知姐妹之间是否也如男子那般牢不可破。
储秀宫与咸福宫本是同路,因此沈贵人也不便辞别胤禩,就在两人一路往宫院中走的途中,刚好遇到了从养心殿出来的皇帝。
皇帝这条路,也不知是打算去储秀宫还是咸福宫,甚或是碎玉轩。但胤禛才懒得理这些后宫妃嫔怎么想,见到胤禩与沈贵人一同过来请安,直言道,“朕正想去储秀宫看你,不想却在这遇着了,那就陪朕去御花园逛逛吧。”
沈贵人在一旁低头听着,颇为尴尬,皇上这么说了那自己这个多余的贵人是该走还是该陪着呢?
胤禩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心道:爷这正准备试探沈眉庄,没想到这会杀出来个程咬金。四哥这番话出口,只怕沈贵人心里极不好受,怕是要厌烦爷三分了。
于是胤禩表现出一副极为恭敬的样子再度伏了伏身,“臣妾遵旨,都说谷雨时节赏牡丹。臣妾与沈贵人年轻,怕叨扰了娘娘们,不敢豁然到御花园去。”
胤禛听了点点头,手朝沈贵人一挥,“朕准了,一起去走在。”
沈贵人这才顺理成章的微笑应是,心里却是酸楚。往日里是陪衬甄嬛伴驾,如今又是陪衬廉贵人。想来在皇上心里,沈眉庄这个名字不知要排到哪里去了。
胤禩自然不会以为沈眉庄会心存感激,只是一来他不想独伴圣驾,二来他正要让今日廉贵人沈贵人相携同游的事情众所周知。
这不正巧,皇帝一左一右携着两位贵人刚到了御花园,就瞧见堆秀山前有人架起秋千正在摇荡。
胤禩定睛一看,可不正是菀贵人甄嬛么。他险些笑了出来,御花园虽为宫嫔们游玩之所,但位份低的小主子们都要避着皇后妃嫔,哪里有人敢如此堂而皇之的架秋千。
胤禩旁光瞟了一眼皇帝,只见四哥也是憋出一脸内伤。但甄嬛瞧见皇上过来,却是轻盈一跃落在地上,由浣碧扶了盈盈走到皇帝跟前,伏身问安。那一脸甜蜜含笑,真叫胤禩读懂了什么叫少女含春。
皇上心里本是薄怒,但转念想起粘杆处的消息,说自己来之前的雍正皇帝就是在这秋千架下与甄嬛相悦成双的,再加之看见菀贵人满怀的美好情意,皇帝也不想驳了她的面子,只得按下,心道以后慢慢整治□□吧。
甄嬛和皇帝暗送秋波一番,这才意识到沈贵人怎的和廉贵人一块陪着皇帝?她那眼神还没飘到沈贵人跟前,胤禩便开口道,“菀贵人好兴致。北宋苏东坡有词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与方才一幕倒是异曲同工呢。”
甄嬛一听便红了脸蛋,峨眉微挑,杏眼瞧了皇帝一下。胤禛心里却顿时后悔刚才没呵斥甄嬛,如今瓜尔佳氏这句词,不正是说朕就是那墙外听笑的有情郎么。
胤禩才懒得理皇帝看过来的眼神,沈贵人倒是听了廉贵人的调笑也掩嘴笑了一下,这一来她与胤禩携手而来的情意便更显真切了一些。
甄嬛羞涩之余,自然注意到了,岔话道,“沈姐姐怎的和廉妹妹一处过来?”
胤禩心道,她不问倒不好,她们姐妹俩事后找个没人的地方说梯己话,谁也控制不了。他可正等着甄嬛有此一问,便笑道,“臣妾与沈贵人住得近,同路而来并不奇怪。”然后转头看向皇帝,柔声道,“倒是今日臣妾去给太后请安,正巧遇到沈贵人。臣妾初入宫廷,手脚笨拙,心中忐忑,幸好有沈贵人在旁提点着,才没在太后面前失仪。”
皇上听了频频点头,“沈贵人一向稳重,你们又住得近,平日里你好生跟她学着。”
沈眉庄听了赶紧伏身称不敢当,但这番话她是收不回来了。心道廉贵人虽然话中夸大,但也不能说是恶意,毕竟今日之事全是巧合,想他一个刚入宫的十五六岁的女孩必是不能预料。
胤禩当然不是靠预料的,而是靠着随机应变,只是他这几十年于朝堂上练就的本事,放在后宫里根本无用武之地。与皇后华妃跟前虽然还要谨慎几分,但在沈眉庄这类大家千金跟前,还是有余量的。
三位贵人伴着,皇帝在御花园里走了小半圈,在万春亭里众花捧月般的坐了半晌,终于等到甄嬛按捺不住道,“皇上可是累了?臣妾宫里准备了泉水豆腐,皇上最是喜爱。”
胤禛一听,就想起了那日菀贵人含羞带喜的那声,“四哥。”饶是他这张老脸也是有点挂不住,轻轻咳了一下,正经说道,“今日朕要到翊坤宫用膳,华妃想必已经等着朕了,你们也回去歇着吧。”
甄嬛的笑容微微僵住,但还是很快起身恭送皇帝。胤禛一点也不在意甄嬛脸上颜色,只看了看胤禩,只见他一脸含笑,没事人一般,心中微堵,但还是没有多做停留,一路往翊坤宫去了。
胤禩当然不会吃味,他心里算计道:再过几日年羹尧就要进京了,皇帝于情于理都得多去翊坤宫歇歇,甄嬛若于此时与年氏较劲,必有苦头吃了。
这一日胤禩收获颇丰,见皇上走远,便向两位贵人告了辞,回储秀宫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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