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栏杆,正殿与寝殿间的院子已是春阳渐暖,但内寝殿的菱窗却还紧紧闭着,廊下的奴才无一人敢碰出一点响动,只因屋内贵人尚在睡梦。眼见着天近巳时,胤禩才悻悻转醒。

    内寝殿内独留方若在床侧侍候,见主人眉眼蹙了几下睁开,便赶紧上前轻声唤了一句“主子”,见胤禩抬眼看了她,微微点头,明白主人这是意欲起身,这才替胤禩垫了垫枕头,再送上一杯温热白水给润润唇喉。

    缓了快一刻时间,胤禩总算眼目清朗起来,目光四顾并未瞧见皇帝身影。方若见了忙开口道,“主子,您身子虚弱,皇上特命再于行宫多住一日,明个午后再回宫。”

    胤禩心想能歇一天固然是好,他这副身骨快要散了架,哪里还禁得住两个时辰的路途磕碰。但转念一想,还要与皇帝独处一晚,胤禩只觉脑仁复又突突直跳,于是按揉着太阳穴问道,“这会是几时了?”

    方若经昨夜一事,也不知主人此刻是何想法,因此斟酌道,“刚过了巳时。皇上见主子难得睡了安稳,吩咐奴才们在外间候着,不得叫起。”

    胤禩听了只是哦了一声,伸手让方若扶着起身梳洗。即便胤禩此时神情涣散,也不得不起身,不然恃宠而骄的罪名恐怕是甩不掉了。

    妆戴服饰自然是临来行宫前就预备下的,此时胤禩正由方若服侍着换上一身新做的粉桃缎服,堪配皇后赏赐的那支金崐点珠桃花簪。

    胤禩那是何等的心思周全,一见皇后赏赐的这件东西便已心明眼亮,读懂了这是以夭桃喻姬妾的意思。他也不恼,干脆命人赶工了这件粉面桃花的新衣,以示伏低做小之意。胤禩觉得,女人最爱于这花样颜色、材质面料上挣个高低贵贱,甚是无聊,爷才不蹚这潭浑水。就算把皇后吉服捧来给爷献上,爷也是不稀罕的。再加之汤泉独宠,过后难免惹了群妃厌嫉,像皇后适时的递出橄榄枝总无甚坏处,虽然胤禩无心于后宫争宠,但只有立住脚跟方能以图他日之计。

    可两日前的周详谋划,与识破皇帝真身的所带来的震撼如何相比。事到今日,胤禩瞧着新衣上身,粉嫩玉娆,一股子脂粉俗艳,胸中难免一堵。之前那卧薪尝胆的耐心,恍如一下子荡然无存,脱口问道,“可还带了别件?”

    方若一听可犯了愁,衣服自然是多备了一身,但皇帝临时起意要多住一天,贵人御前伺候哪能寒酸到两日同衣的。更何况主子刚刚新宠折桂,自然是配上皇后所赐的桃花簪这套更为妥帖合宜。

    胤禩见方若冥思暗想,他自然是知道准备了几样东西,也明白方若此刻难处,这才摆手作罢。自我安慰道,一件衣服,一个簪子,就忍了罢。这才对镜理妆,不一会就从内寝殿步出准备用膳,却见桌子上只有四碟糕点。

    见主人瞅见桌上吃食,方若才跟了一步上来,“主子,宫里一早送了奏折过来,皇帝在正殿看着呢。特特吩咐要和主子一起用午膳,主子不如先吃块点心垫垫?”

    胤禩重重坐到桌边,刚一触凳子险些又被痛楚弹了起来,只得悄然调了姿态,并不敢坐实。而心里那搓火苗已渐渐冒头,心道如今万事除了一个“忍”字又能做何想,连吃顿饭都不能随心所欲,这长日无尽,何时才是个头呢?正想着,便听见一阵轻快脚步声于院子里响起,急匆匆朝这边过来。

    胤禛一夜都小心谨慎的挨着枕边人躺着,直到天将大亮才觉胤禩身姿柔软舒缓了些许,想他总算是睡得安定下来,这才拥着胤禩又眯瞪了一个多时辰。

    毕竟皇帝向来早起,过了辰时便再也躺不住了。但这怀中酣睡之人依旧是没一丝转醒迹象,胤禛只觉得又笑又气。心道:别说是帝王妃嫔,就算是王爷后院、臣工内宅,哪个福晋宠妾不得在自家男人睡了之后才敢深眠,又得在当家人醒了之前便醒来候着。可这瓜尔佳氏倒好,睡前就没理朕一眼,如今天都这个时辰了,让朕眼巴巴的等了他这么许久,却是丝毫不见一点觉醒之意。

    皇帝心想或许昨夜是真伤得不轻,便收起了要叫醒的意思,独自悄然起身,让奴才轻声伺候着,叫了苏培盛着人快马回宫,把今日一早呈上来的折子送至昌平,并传话给景仁宫的皇后,就说皇帝与贵人要在行宫多宿一晚。

    于是这一个上午,皇帝是又享了好眠,又理了政务,两不耽误。而胤禩却是惊魂之后,昏睡到中午。

    皇帝将将看了一半折子,就看见苏培盛探头进来,说廉贵人已经起了,问皇帝何时用膳。胤禛一下子便投了笔,只觉得身轻似燕、脚下生风,一路快步回了寝殿。

    甫一进门,正看见胤禩气鼓鼓的坐于桌边盯着盘中点心。皇帝展演一看,可不是一块都没用么。皇帝起得早自然用了些粥食,想到胤禩竟是一直饿着,顿时扫了一眼周圈奴才,责斥责:“贵人不喜欢,你们不会换了,要你们这些奴才作甚!”

    一屋子奴才顿时又把头埋地一截、有口难言,任是谁也不敢说一句“贵人才刚刚坐下”之类言语,就算不被皇帝叱责也势必会得罪了贵人。皇帝对廉贵人的宠爱,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要不怎么皇帝都进了门,贵人却还堂而皇之的坐着,也并未见皇帝有何介意。

    其他奴才垂首不言,方若却不能,悄无痕迹的微微躬身,上前扶了胤禩的前臂。她这一扶,胤禩才回了神借势起身,向皇帝行了礼、请了安。

    胤禛抬手免了胤禩礼节,直接执着他的手再度坐下关爱道,“饿了吧,怎的不早点遣人告诉朕,让你白白等着。”

    胤禩虎着脸看了皇帝,余光扫了周围一圈,只见这些奴才听了皇帝如此不着边际之话却没一人敢出大气,可见这群贴身奴才已是训练有素,不愧是老四手笔。

    皇帝说话这会功夫,苏培盛已经眼疾手快的将膳食传了进来。皇帝看见第一盘,执起筷箸从香酥苹果中夹了一块,放到胤禩嘴边,“这道点心,香甜酸爽,最能开胃生津,你可多尝尝。”

    胤禩被一块苹果堵在嘴边,瞧着胤禛眉目温和的样子,只能硬着头皮吃了,果然甜酥中带着一丝青涩,味道确实无可挑剔。

    而后上来的是一盅花胶红枣炖鸡煲,皇帝亲手掀了盖试了试温度,又嗅了嗅味道,满意道,“这盅汤更要尝尝,炖了一个时辰,此刻喝最最当好。”

    胤禩做了几十年的皇子王爷,好东西自然一眼便能瞧出,他自知身体有亏,也不用人劝直接自己执起调羹尝了两口。一入口便知这是难得的白花鱼胶,最是滋阴固精,甚为适合他此刻体制。便也不做虚伪推辞,有声有色的吃喝起来。

    皇帝开始还怕这瓜尔佳氏再闹脾气,如今见他胃口颇好,顿觉晴朗,心下更为畅快,便与胤禩悠悠然然用完一顿午膳。

    午后皇帝携着胤禩回到里间暖榻上坐了,奉茶宫女为皇上沏了上好的明前头茶,而为胤禩端来的却是一杯莲子薏仁汤。

    “莲子补脾肾,养安神。薏仁增食欲,治冷气。刘裕铎说最宜你食补,朕已经命人日日送到你宫里。”

    胤禩坐于榻上微微屈身谢恩,随后便在皇帝眼前端碗喝了两口。

    “昨夜你睡得不安,今天可觉得好些?”皇帝见胤禩抱着杯子暖着手,便心安的盘腿上了榻。心道:瓜尔佳氏既有与众不同的跳脱个性,又可娴静时懂事敷贴,真是难得的紧。皇帝心里似乎忘了,当年幼时圣祖爷的八阿哥可不也是如此,若是空余乖顺又怎能博得君父青眼、王公的瞩目,兄弟几人里也唯有胤禩总是平静中带着精巧、稚嫩中带着朝气。若不是之后几年,被那些腌臜弟弟、狐朋狗党拐上弯路,也不至于落得那般田地。

    胤禩却无暇深想皇帝心思,许是方才一顿饱饭让他身子稳了许多,脑中也渐渐发觉出一件最不对头之事。如若这皇帝正是前世一同过来的老四,那这人心心念念不忘的八弟,可就不是本朝的廉亲王了,而是自己呀。

    胤禩想到这里,颇为疑惑的抬眼看了皇帝,正好与胤禛四目相交。皇帝与王爷对视,在在这世里可也不止一次两次,但毕竟那会是相逢对面不相识,而此刻却一个心知肚明,一个蒙在鼓里。几次旧影交叠,幼年相伴、青年相交的岁月堆叠垒砌,胤禩猛然意识到老四这份情深或许一直以来似有若无,还真真是有踪迹可循。而究竟是从何时断的,胤禩此时没空深想,只觉再不能把皇帝晒在一旁,不予理睬。四哥为人,向来爱恨分明,若是他情深了,你却回他一个冷脸,不知他要想出什么法子讨要回去。胤禩仿佛一瞬间懂了一些,上辈子即便他想退身,雍正也断然不许。只因皇帝盼的,他压根就不明白。

    胤禩思及此处,眸中一闪,不着痕迹的收了目光,柔声道,“臣妾好些了,多谢皇上记挂。”而心中却是一番感叹:四哥呀,四哥,爷真真是对你看走了眼,没成想竟被你怀着这苟且心思惦记了一辈子。若是爷能将皇帝真情尽收掌握,何愁大计不成?搞得好了,还能报一报这屈辱承欢之仇。

    虽整整一辈子都没懂皇帝心意,但四哥的脾气秉性,胤禩还是摸得透的。四哥平生最恨亲近之人心怀旁骛,因着这份多疑猜忌,倒头来也没得几个真心之人,真真成了孤家寡人,高处冰寒。如今四哥竟然生了这不要脸的心思,那两辈子折磨屈辱算下来,就不要怪八弟好生回敬一番了。

    这样盘算着,胤禩总算是于黑云中瞥见一缕光明,也不知是溺水者抓住的救命稻草,还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宽慰。总之胤禩总算为自己的内心再度找到支撑,脸面上的表情也便自然许多,见皇帝正要拿起几案上的折子,胤禩直接坐直身子执起墨锭意欲研磨。

    皇帝瞧了,心下一喜,觉得这瓜尔佳氏虽然年轻不经事,但毕竟聪慧,总算自己想开了,于是笑呵呵的看起奏折。

    青天白日的,皇帝却有些心猿意马,时不时抬眼瞧着对坐之人几次,觉着单单行宫几日陪伴还是不足,于是直接放了奏折再度和胤禩说起话来。

    “夏日将至,你也和朕一同去圆明园住上一阵子吧。”皇帝想着,每次圆明园度夏都少不得后妃们陪着,园子虽大,但毕竟人多聒噪,想得避喧听政、雅园幽居的意态却总不可得。于是便起了要将瓜尔佳氏安置在九州清晏的想法,以求可日夜相伴,免得还要与那一群人碰见。

    胤禩听了含笑起身,盈盈跪倒,“谢皇上恩典,臣妾有一事相求。”

    胤禛见他此刻越发娇俏可人,便好奇道,“你求什么朕都应允就是。”

    胤禩抬起头,眨眨眼看向皇帝,眸亮如星,连忙口称谢恩,继而再道,“臣妾初入宫廷,行为粗陋,总是冲撞皇上。只求皇上能让臣妾与姐姐们一处相伴,臣妾也好偷偷学起。”

    皇帝一听只觉得一口清茶梗在喉咙,咳了两声,才悻悻道,“哦,你有这个心思甚好,那朕自然会为你安排。”

    皇帝当然不会以为是瓜尔佳氏老早料中自己心意,只当他难得懂事讨巧一回。虽与皇帝意愿相悖,但毕竟说得句句在理。

    胤禛觉得如若真把他拘在九州清晏,恐怕倒是将瓜尔佳氏立为后宫的活靶子。虽然皇帝相信自己定然能护他周全,但何必要费如此周章。想到这里胤禛忽然意识到,兴许这才是瓜尔佳氏此求的目的,求皇帝恩典、已避锋芒,倒不失为俘获帝心、进退得当的好方法,即让皇帝疼之爱之,又不过于出挑,实在聪明。于是胤禛眯了眼盯着瓜尔佳氏欢快起身,却一点也看不出究竟是这人一时的率性而为,还是深思熟虑之举,只觉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那极为熟悉的闲定之感。

    胤禩任凭皇帝看着自己,只是端了莲子薏仁汤又抿了几口。他既然已知皇帝心思,自然知道如何让皇帝泥足深陷,只需稍稍释出一点当年气息,果然老四就上了钩。只是这度实难把握,稍有大意,就会马脚毕露,因此还需慎重使用。

    皇帝见胤禩喝完汤水又叫宫女添了一碗,才觉这人果真只是率性流露,天然无雕。这才收起折子放了笔,笑道,“朕原说带你来行宫,可好生歇着,却还是要你执墨添茶,可有些累了?”

    胤禩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四哥这也太过情种了。但表面上却摇摇头,只能说不累。

    皇帝嘿嘿一笑,“不累就好,朕看折子却有些乏了,不如写写字。”说完直接起身叫苏培盛进来,让在外间大桌上备好红纸笔墨。

    胤禩看着展开的红纸,心道年节都过了许久,皇帝不会是还要写对子吧。

    果然让胤禩猜了一个正着,皇帝就是要写付喜联赐予瓜尔佳氏,今年除夕夜宴胤禩并未赶上,皇帝可等不得明年再送了。

    只见胤禛运笔刚健,不出一刻便一挥而就。而内容倒是胤禩极为熟悉的词句,可不正是前世里雍正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廉亲王移府时,雍正皇帝御笔亲题的“天下太平日,一家如意春”么,而横批胤禩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定然还是“顺天者昌”这四个字。

    胤禛写完之后,觉得这一世心舒体健,果然连字也写得更为舒展浑厚。和当年旨在敲打胤禩的寓意不同,皇帝这一次是真觉出有那么点世事升平、天地同春的意思。与上一辈子的遗憾相比,这一生江山在握、似卿在畔,倒是难得的圆满。

    待墨迹干涸,胤禛命苏培盛叫人挂起看了,问着胤禩,“可还喜欢?”

    胤禩勉强憋出笑容,凑近一步赏了半刻,含笑道,“皇上的字文雅遒劲、宽辍自然,臣妾喜爱得很。”

    胤禛听了直接命苏培盛道,“好生收着,回去给廉贵人挂在宫室内。”说完便又擒了胤禩的手道,“这样你便日日夜夜都能看着,仿佛朕时时刻刻都在身边。”

    胤禩听了险些呕出血来,但还是顶着一口气没有变了脸色,任皇帝拉着自己回到暖榻上,一个下午给皇帝研了满盘的墨,心道:四哥这么勤政躬亲,就多写点,日日写夜夜批,让爷瞧瞧你何时灯枯油尽!

    朱笔不停,写到晚膳,又从晚膳写到夜深。胤禛哪里知道胤禩的小心思,只觉得太后、皇后,以及后宫妃嫔哪一个不是劝着朕歇息,或变着法子提醒皇上翻牌子进后宫,唯有似卿最懂朕心。胤禛每每抬头,都能看见他奋力研磨的美好样子,连这枯朽政务都变得有趣多了。

    但毕竟皇帝熬得住,胤禩的身子熬不住,才过戌时胤禩自己就顶不住了。皇帝刚见他露出疲态,便收了公事,命人伺候就寝。

    胤禩颇为无奈的靠在枕上,皇帝和他脸对脸的躺下,揽着胤禩一只胳膊道,“安心睡吧,朕今日不扰你。”

    胤禩嗯了一声闭了眼,几度想翻身躲开皇帝视线,但总算忍了下来,悠悠睡去,得了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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