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天牢中。
夜色正浓,躺在干草堆的人影倏然睁开双眼,视线掠过眼前种种,沉静幽深的黑眸里划过茫然。
这是哪儿?他不应该在蓟州吗?
避过了蓟州十万兵马,他没躲过孔雀卫的截杀,即便不死,也不该出现在这样的牢狱中。
乌曜摸了摸右肩,本该深可见骨的伤口愈合如初,在宫变时身上留下的伤痕也都消失不见。
他还活着?
身上的锁链被带得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隔壁牢里的犯人被吵醒,刚要破口大骂,睁眼看到罪魁祸首,硬生生把嘴边的“狗杂种”咽了回去。
他讪讪的翻身,堵上耳朵,继续睡觉。
一颗石子精准的砸在他脑袋上,身高八尺的壮汉疼得龇牙咧嘴,捂着头,不情不愿的坐起来。
乌曜抹去指尖的灰尘,眼神冷淡:“过来。”
壮汉委委屈屈的凑在大牢边上,脸上强撑着露出讨好谄媚的笑,一瞬间,乌曜眼底光芒大盛。
这张脸,他有印象。
乌曜克制住心底涌动的情绪,黑沉沉的眸子望着他:“如今是庆德几年?”
“二、二年?”壮汉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结结巴巴的说道,“应是庆德、庆德二年,我是去岁进来的。”
他不敢回答得太确定,这么简单的问题,谁知道这位爷是不是找茬儿想故意收拾他一顿?
昨天他亲眼看到这位瘦弱的少年,一拳一拳把抢饭的罪奴打得半死不活,而在大前天,他也抢过他的饭。
“几月?”乌曜忽得逼近,眼中精光摄人,吓得壮汉猛地往后撤,连滚带爬的回到干草堆:“七、七月,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叫人了!”
乌曜:“……”
庆德二年,七月!
乌曜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头的喜悦,转过身,狠狠地握了下拳,幽深沉静的黑眸被笑意打破。
他甚至怀疑这是一场美梦,否则怎么会这样巧?
庆德二年七月,正是他误入抄家现场,被当做罪奴关进天牢,也是驸马新丧,昭阳长公主带他回府的时间。
他竟然重新回到了三年前?
乌曜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后,倏然转身问道:“驸马死了吗?”
壮汉被问得一头雾水,什么驸马?驸马死没死,关他一个罪奴什么事?!
“今天是初几?”乌曜大步走过来,眼神发亮,“驸马是不是已经死了?什么时候头七?”
这是疯了吧!
壮汉吓得一个哆嗦:“你别胡说,什么头七,驸马活得好好的,你不想要命我还想活呢!”
驸马头七是哪天他不知道,再说下去,过几天一准就是他的头七。
壮汉生怕再招惹他,连忙躲回干草堆,胡乱抓了一把干草遮住脸,继续睡觉。
乌曜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由得有些失望,但在天牢中消息闭塞,驸马去世的消息没传进来也是有的。
不管现在驸马死没死,反正他早晚都得死。
乌曜靠在围栏边,双眼紧紧地盯着对面墙壁上那一方小窗。
只要他想,他现在就可以轻易的离开,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是他不能,他必须以一个合适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这一次,他绝不会让自己再后悔。
晚间,窗外吹来一阵小凉风,带着园子里的花香草香,和刚下过一场雨后的泥土气息。
穆昭怔怔的望着窗子。
以往每当这样的凉风吹过,窗前的檐铃就会叮咚作响,仿若风间过客敲响窗子,满是意趣。
她还记得那只檐铃的模样,又胖又圆,上面有乌曜用朱砂红画的小像。
穆昭不喜欢做梦,更不喜欢回忆旧事。
但这些零零散散的记忆仿佛无孔不入,越是想忘记便越清晰,她甚至能记起乌曜送檐铃给她时的神态、语气,包括袖口上沾染的那一点朱砂红。
她应该为此感到荣幸吗?
堂堂大梁质子,竟愿意收起獠牙,抛下身份,乖乖巧巧的住进公主府,为敌国公主浣发洗衣,铺纸作画。
想起她还没来得及找乌曜算账,便一觉直接回到了三年前,穆昭心里便没来由的生出不忿,这口气憋在胸腔里,几欲打成一个死结。
即便让现在的乌曜不好过,那之前她经历过的事呢?那些错付的真心,不该给予的信任,甚至遭受的痛苦,都曾真真切切的存在过,没有就这样轻轻揭过的道理。
“殿下有心事?”柯烟朝她走来,手里捧着件薄披风。
穆昭任凭她帮自己搭上披风,视线依旧停留在窗外,被阴云笼罩的月光昏暗中泛着凉意,风吹得海棠树叶哗哗作响。
“没什么,”凉风袭来,吹散了穆昭的声音,“做了场梦罢了。”
柯烟掩上了半边窗,笑着望过来:“既是一场梦,殿下又何必总是想着?若是美梦,醒来难免失落,若是噩梦,醒来又会后怕,倒不如索性都忘干净,往前看。”
如果真的只是一场梦就好了。
穆昭伸手关上另一半窗子,转身走向房间更深处。
“殿下还年轻呢,”柯烟又轻声说道,“驸马并非良配,他早就对殿下心存怨怼,如今也算恩怨了结,等这事了了,殿下尽可挑一两个合心意的养着,不算出格。”
大魏民风开放,穆昭又贵为长公主,养几个面首乐师谁都挑不出错来,最多在背后议论几句。
穆昭又想起了乌曜,想起了蓟州八百里加急的军情,瞬间没了兴致。
“算了吧,”她小声嘀咕道,“费心费力还费银子,搭上公主府倒没什么,把小命搭进去可怎么办。”
穆西沉才登基不久,身子骨又差,朝内朝外的形势波云诡谲,她身为皇长姐,不该再给他添麻烦了。
此事她得尽快做一个决断才好。
“殿下说什么?”柯烟怀疑自己听岔了,养一两个面首,怎么就能把整个公主府搭进去了?
穆昭笑起来:“我是说,柯烟姑姑快去准备吧,明日我要去花溪楼赴宴。”
“可明日是驸马头七,按规矩该下葬……”柯烟话说到一半,就被穆昭打断:“驸马明日还不能下葬,等徐府的人赶回来再说。”
徐府的亲眷都回乡探亲了,连徐首辅都不在,驸马身为徐府嫡子,就这样死在公主府,不明不白的下葬,难免像前世一样引起非议。
穆昭跟驸马不合已久,徐首辅不能以公爹的身份责难她,只好从其他地方出了这口气,流言蜚语打不死人,但那些话着实难听。
这次她不但要等徐府的人回来,还要把驸马的丧事办得漂漂亮亮,让徐首辅把那口气生生咽下去。
柯烟无奈道:“好,奴婢这就让人去多用些冰。”
七月天气热,尸身易腐,三日下葬都有味道,更别提拖到头七,还要再往后拖一阵子了。
第二日,穆昭稍作乔装,低调的离开公主府。
花溪楼虽比青|楼妓馆文雅许多,却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青|楼妓馆贩卖女色,花溪楼则是些技艺颇佳的乐师、画师、调香师,容貌俊雅,举止得体,专供女宾取乐。
但女宾取乐都较为收敛,远不及青|楼妓馆那般淫靡不堪入目。
花溪楼掌柜是她的手帕交,穆昭平日里没少往楼里跑,早已熟门熟路,不必小厮来接,便掩了张花脸面具进门,到了二楼雅间才摘下。
柳雪凝忍不住笑她:“以前可没见你这般遮遮掩掩,怎么,驸马死了倒开始在意了?”
穆昭摇摇头,接着也笑起来,捏了盏清茶清清嗓子:“今儿是徐文荣头七,没准儿正回魂呢。”
“你还怕他?”柳雪凝坐下来,帮她打扇,“死掉的鬼魂哪有咱们活人重要,昭昭,今儿是什么日子你不会都忘了吧?”
穆昭不答,挑眉看向她。
柳雪凝无奈:“是陆昭的生辰啊,旁人不给你过,我给你过。”
陆昭,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自从镇北王病逝,她被先皇抱回皇宫,这个名字就不再属于她了,她现在姓穆,封号昭阳,是大魏最尊贵的长公主。
先帝久无子嗣,后经人指点,抱她回宫,改名易姓换掉生辰,以佑大魏皇室子嗣丰盈,此后属于陆昭的一切都被剥夺,无人再敢提及。
穆昭不敢有怨,但跟柳雪凝私下相处时,偶尔提过一两句,没想到她竟上了心。
见穆昭怔住,柳雪凝嗔她一眼:“咱们在楼里逍遥快活,管他是头七还是头八呢,便是皇上来了也管不着。”
她摇着扇子,逞口舌之快:“便是他真来了,还要唤你一声长姐呢。”
穆昭被逗笑:“好吧,那你说,咱们如何逍遥。”
她想起前世柳雪凝的举动,率先开口:“别想把锦瑟塞给我,他是花溪楼头牌乐师,只给我解闷,太浪费了。”
柳雪凝滞住,狐疑道:“你怎么知道的?锦瑟哪里不好了,又乖又懂事,还弹得一手好琴,长得也好看。”
枉她亲自下手调|教了几个月,才捏成这般可人模样。
“行吧,”柳雪凝见她只笑笑不说话,转而说道,“瞧不上我帮忙调|教的,不妨亲自上手,乐趣嘛,自在其中。”
她随即拍拍手,楼下的管事当即引了一批罪奴进来。
隔着雅间的珠帘向下望去,在一片破烂脏污以及惶恐之中,唯有一人囚衣如新,直勾勾的朝楼上看来,脏污掩不住的俊美脸庞上还带着笑。
乌曜笑起来的确很好看,如春风般浅淡,却叫人格外舒服,她曾无数次为此心动过,但在这种境况下他还能笑得出来,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早就猜到了雅间里的人是她,是大魏的长公主。
穆昭低头喝茶,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掩住眸底的晦暗情绪。
一口清茶含在喉间,她却尝出了涩意。
“刚送来的罪奴,年轻鲜嫩,勉强能入眼,”柳雪凝掩唇轻笑,漫不经心的摇着扇子,“瞧瞧可有喜欢的?都是些腌臜玩意儿,但胜在便宜,玩死了也无关紧要。”
淡雅的丝竹声在耳畔响起,听到柳雪凝熟悉的言论,穆昭一瞬间恍若隔世,兀的笑出声来。
柳雪凝顿住:“你笑什么?”
穆昭眨了下眼,慢条斯理的帮自己换了盏花茶,轻轻啜饮一口,随口道:“你嘴里这些腌臜玩意儿,许是正做着美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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