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枕风睡野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刚入秋,月光就像浸过了冰,冷冷的照在地面上,照进沉寂的栖霞宫里。
穆昭坐在贵妃榻边沿,脊背挺直,双眸微阖,苍白的面容上纵使被憔悴和疲惫染满,也掩不住眉眼间的昳丽风华。
门外传来缓慢而轻的脚步声,一丝凉风灌进房中,刺得穆昭喉咙泛起痒意,她想咳,但终是忍下了。
房内一片漆黑,昏暗冰凉的月色透过窗子,将贵妃榻上的那道身影照得分明,半明半暗间,却又蓦然叫人心慌。
“阿姐,你还在怪我吗?”穆西沉低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歉疚,“是我太无能,没能护住公主府,也没能护住阿姐,阿姐我……”
“西沉——”
穆昭蓦然睁开双眼,对上少年清瘦纤弱的身影,定定的看着,良久后,在心底不断滋生的怒火终是被压了回去。
“罢了,”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没有怪你,你才登基不久,朝中政务繁忙,又起了战事,那群老狐狸本就难对付……公主府没了就没了吧,说到底,是我的疏忽才让他有机可乘。”
谁能想到她带回府里宠着养着的罪奴,竟然会是大梁质子伪装?偏她眼瞎,非但给了他荣宠,还给了他公主府的权势。
穆昭不愿相信乌曜会背叛她,可蓟州传来的急报做不得假,兵部上下数十名官员的口供亦是真的,由不得她心存侥幸。
风风光光的公主府一夕之间被尽数抄没,而她,大魏最尊贵的昭阳长公主,也只能灰溜溜的躲回皇宫里。
公主府被抄没,说不气那是假的,但穆昭更气的是穆西沉的态度。
他们虽并非亲姐弟,却自幼一起长大,先帝故去后,穆西沉顺顺当当的登基,却因身子弱年纪轻,在朝中被百般掣肘。
此次公主府涉嫌与敌国私通盗窃布防图,本不该处理得如此草率,但徐首辅联合党羽施压,他连半日都没抗住,甚至连通知她一声都没来得及,禁卫抵达公主府时,她还浑然不知。
即便人证物证俱全,穆昭也不认这所谓的通敌罪名,但穆西沉却没给她任何解释和转圜的余地。以他们之间的手足之情,她保住了性命,也不会过多责怪于处境艰难的穆西沉,可如果不是她呢?
或许又是一桩冤假错案,构陷人命的惨剧。
穆西沉垂眸轻声道:“阿姐,你骂我吧,是我没用……”
正说着,他突然剧烈的咳了起来,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瘦削的身体摇摇欲坠,穆昭连忙上前扶稳他。
“此事不必再提了,”穆昭唤来下人掌灯,顺势帮他倒了杯水,“你的身子最要紧,朝中政务那么多,不必急于一时,慢慢来吧。”
喉咙里再度泛起痒意,穆昭掩唇轻咳,苍白的面容上露出疲色,前阵子她恰好染了场风寒,至今未愈,否则也不会如此手忙脚乱。
穆西沉怔怔的望着她,倏而垂下视线:“阿姐这场风寒还没好利索吗?”
穆昭摇摇头:“不碍事。”
她顿了下,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说道:“既然我已不是公主,也不好在栖霞宫久住,等过阵子孔雀卫来接我,我便亲自去蓟州会会他——”
看看那只乖巧顺从的灰雀,如何成了只彻头彻尾的白眼狼,害了她不说,还有脸来入侵大魏国土。
穆西沉眸底幽深,细长浓密的睫毛垂落,掩住了那一抹异色。
“阿姐若是想去,待这场风寒好利索了再动身,”穆西沉浅浅的笑了下,“别让我太担心,孔雀卫里都是些粗人,如何能为阿姐侍疾?”
这倒也是。
孔雀卫在她的封地常驻,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到京城。
穆昭应下,撑着疲累又跟穆西沉说了几句,这才将宫婢送来的药喝掉,昏昏沉沉的睡去。
然而穆昭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找乌曜算账,再睁开眼时,她竟回到了三年前。
此时,公主府上上下下一片素白,驸马爷的尸体还停在偏院里,而乌曜,那只乖巧顺从的小灰雀,还被当成罪奴关在天牢里。
罪奴啊……啧,堂堂大梁质子,纵是苟且偷生,也不至于混得这般凄惨吧?
穆昭嘴角掀起一抹自嘲,眸底满是凉意。
这一次,她可没那么好骗了。
蓟州境内,一队铁骑悄无声息的越过屏障屏障,直逼京城。
为首的男子身披金甲,俊美的脸上毫无血色,往日沉静幽深的黑眸里满是焦灼:“怎么停下了?”
身旁的侍卫道:“皇上,您该换药了。”
“不必,”乌曜勒紧了手中的缰绳,抿了下唇,“全力赶往大魏京城,不得有误。”
“皇上,这……这恐怕是一个圈套,”侍卫劝道,“蓟州边境汇集了十万兵马,您刚登基大魏便传来了消息,这未免也太巧了。”
更何况那昭阳长公主是魏皇的皇长姐,又怎么会无缘无故被赐死?即便是通敌的罪名,死得未免也太仓促了。
乌曜瞥他一眼:“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他何尝不知道这极有可能是一个圈套,可即便是圈套,他也必须闯上一闯,昭阳长公主性情执拗,又手握镇北王留下的孔雀卫,早就被魏皇所忌惮。
不亲眼看到她,他心中难安。
侍卫不再说话,只能带着铁骑继续前行,但不到片刻便被一队人马挡住了去路。
乌曜望着府卫身上熟悉的孔雀翎图案,心尖一颤,勒紧缰绳沉声问道:“谁让你们来的?昭阳?”
孔雀卫是镇北王留下的旧部,满朝只认昭阳长公主一人,连魏皇的话都不好用。
是她亲自来了吗?
乌曜双目灼灼,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昭昭,是你吗?!”
视线被不断逼近的孔雀卫挡住,乌曜在战马上微微倾身,试图找到躲在孔雀卫背后的人影,但却一无所获。
乌曜重新看向面前的孔雀卫:“昭阳呢?”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冰冷的号令:“杀——”
“拿梁皇的项上人头,祭我镇北王府,祭长公主!”
刹那间,刀剑相向,血色弥漫。
乌曜只觉得脑海中传来一声炸响,紧接着天旋地转,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从战马上跌落。
熟悉的孔雀翎图案在他眼前晃过,他仿佛又听到她骄傲轻快的嗓音:
“瞧,这就是父王留给我的孔雀卫,图腾还是我亲自设计的呢,世间独一无二,只听我一人号令……”
“等西沉坐稳了皇位,我就回到封地去,一个人快快活活的过日子,乌曜,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那样骄傲的一个姑娘,怎么会甘愿把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送于别人用?
收到大魏的传信时,他没有信,看到蓟州边境数十万兵马时,他没有信,但当孔雀卫出现在他面前,他不得不信。
昭昭没了。
他的疏忽和连累,害了她。
血色染红了天空,乌曜望着暗沉沉的阴云,冥冥中仿佛又听到了她的话。
——乌曜,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那天他没能回答。
比起跟她回封地,他更想带她回大梁,在大魏苟且偷生,费尽心机筹谋了那么多年,他不愿轻易放弃。
可他后悔了。
再多的筹谋算计,跟世间唯一一个的昭昭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身体越来越冷,呼吸越来越轻,连疼痛都变得麻木。
乌曜闭上眼,彻底失去了意识。
回到三年前的穆昭有种不真实感。
望着公主府中照旧的种种,她恍若隔世般仔细触碰着,连惯来的午睡都耽搁了,她怕自己下次睁开眼,又回到了栖霞宫。
穆西沉待她很好,先皇待她也不错,但自从住了公主府后,那曾从小待到大的栖霞宫,便是她再也不愿回首的过去了。
穆昭并非先皇所出,甚至连穆字的姓氏都是皇恩,昭阳二字的封号,亦是先皇所赐。后来先皇故去,穆西沉登基,封她为长公主,又扩府邸,一切所得,皆是皇恩浩荡。
可以说,“皇恩”这二字,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荷香轻手轻脚的踏入房中,递了张帖子过来:“殿下,花溪楼派人送了帖子来,只不过驸马那边……”
她说了半截便不再吭声。虽说驸马与长公主不合已久,但驸马才刚去世,尸身都未下葬,花溪楼在这时下帖请殿下赴宴,难免叫殿下遭人非议。
穆昭随手接了帖子,漫不经心的问道:“偏院怎么样了?”
“那位还在哭闹,说是有……有了身子,”荷香低下头,小声说道,“殿下放心,柯烟姑姑正要把她送到庄子上去,绝不让她跑出来碍眼,待驸马尸身下葬,她再想闹也没人信了。”
皇室不许驸马纳妾,更别说养外室了,那女子连外室都算不上,不是奴籍却不清不白的跟着驸马爷,还闹出了身孕。
这桩丑事若传出去,长公主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关进柴房好生照料着,至于驸马的尸身……”午时的困倦让穆昭打了个哈欠,眸底泛起水雾,声音极轻,“不必急着下葬。”
荷香低声应了句是,匆匆下去安排,穆昭半倚在贵妃榻上,眼皮打架。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花溪楼里,伴随着丝竹声入耳,淡雅的香气弥漫在鼻端,一批脏兮兮的罪奴被带进来,与奢华高调的花溪楼格格不入。
同伴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可有喜欢的?都是些腌臜玩意儿,但胜在便宜,玩死了也无关紧要。”
她本想拒绝,但目光掠过一道身影,鬼使神差的开了口:“就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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