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宵来到眀霄殿时,殿中的旖旎曼舞已换了几轮,她一眼就看到了阶下端坐的换世,容颜苍白,衣冠素雅,平静的眼波下满是伤痕,好似远山覆雪,皑皑无声。换世瞥了眼走到他面前的清宵,以目示意身侧位置道:“坐吧。”
羽旄轻举,管磬泣涕,青衣仙娥踏霜舒袖,旋身妙丽,收袂,回还,一曲八展之舞就此停罢。清宵被回忆刺痛,转目看了眼换世,这短短的一眼被他捕住:“怎么了?”
清宵道:“这舞好生熟悉……”
“飨宴之上,多有八展。”
“我于一千年前的天镜宴上见过此舞……”
换世饮罢杯酒,意态萧索道:“是吗?”
清宵淡淡笑道:“你忘了啊?”
“我中途有事离席,看与没看,记不清了……”
只听“铮”地一声,铜磬骤响,清宵急急追问道:“什么事?”深埋千年的疑问,终在这时破土而出。
“我去了随马山找草木上仙。”
“草木上仙,那位传说中的铸剑大师草木衰?”清宵喃喃,目光转向换世身旁的草木潇然,“是为了你的佩剑?”
“是为了你。”他的声音,似初寒天气,流水成冰。
清宵一时哑然,想起在幽冥界时换世曾打算将草木潇然送给她,方才明白过来,“那还真是凑巧……”
偏偏是那个时候,你不在。
都市王携了一名极貌美的女子来见,若非都市王亲言,清宵简直不敢相信这女子就是那弱不胜衣的转轮王!
这时,一身风尘的不灭神君自殿外向换世走来,换世眸中亮起一点星芒,向都市王与转轮王致歉后,与不灭神君大步离了明霄殿。
都市王被鬼宗呼去四处酬酢,清宵与转轮王道:“转轮王若无他事,我们外出走走?”
转轮王浅笑应道,但见倾宫之貌,耳下明珰摇晃,教千百游魂断肠。
熏风晴暖,炳日离章。
“听闻平阎罗王叛乱时,转轮王受了伤,不知养得如何了?”
“只是些微末小伤,倒劳神子妃记挂。”转轮王随清宵轻移莲步,忽生感叹道,“神子与神子妃真是一对天成眷侣,教人妒羡。”
清宵只是笑。
“神子妃生得这样美,无怪方才酒宴,神子的一副心思都系在您身上。”
清宵暗暗腹诽道,换世认定我知晓行香的下落,自然将全副精神放在我这里了。
“转轮王才是真正的玉貌花颜,若教画史闻见,怕五界屏扇早已绘遍。”
“真的吗?”转轮王闻言消受,却又叹息道,“不过也是,谁会喜欢我以前那副丑样子呢?”
清宵微微笑道:“我觉得就像是一些画作,只有懂的人才能够体悟其中的妙处。”
转轮王先是欣喜,复又失落道:“但那样的人,总是不多的罢?”
她们行到春水江渚,隔江遥见沉香亭中,换世与不灭神君正在低声交谈,转轮王已听不到清宵言语,频频转首回顾。
这日宴罢,清宵和换世同回西极殿,一路无话,行至殿外,换世停步道:“今夜我到卷阿阁歇息。”
“好。”清宵于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其后清宵屏退四位仙娥,独自返回寝阁,寝阁之中,清宵低声唤道:“拂酒。”
绮户梅香,珠树影浮。
清宵道:“行香怀孕了,你寻个机会带她到蒹葭浦给风爷爷看看,也让踏雪多留心照顾,别出什么事才好……对了,幽冥界转轮王的事你可知晓?”
“嗯。”
“她的变化如此之大?”
“希望之石。”
清宵惊诧道:“幽冥至宝,希望之石?”
希望之石诞于幽冥深渊,身负夺目光华,宛如希望绚烂,初代鬼宗得到它后称其为“希望之石”。旁众皆为不解,一块石头有何玄妙,能被称之为“希望”?直到初代鬼宗于森罗殿上骤然离世,永世黑暗的幽冥界上空被撕开一道裂痕,漏下了鬼族梦寐以求的光明,这时,“希望之石”的秘密才被揭开——那是能实现一切愿望的宝物,只要能付出足够的代价,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初代鬼宗以自身为献祭,换来了鬼界的一线光明。愿望达成的那刻,“希望之石”也应声碎裂,直至一百年后才重现幽冥。此后,五界便有无数人向“希望之石”祈愿,但往往是愿望没有得到回应,祈愿之人却莫名暴毙——付不起代价的人没有资格向“希望之石”祈愿。那转轮王呢,她付出了什么才得到健康的身体与绝世的容颜?
清宵道:“有必要么,就为了一副皮囊?”
“也许对她很重要吧……”
“拂酒,‘希望之石’真的能带来希望吗?”
“自欺欺人。”
神子婚宴共行三天,第三日是清宵最为期待的百家游戏。百家游戏取的就是个热闹,在规矩森严的天界中难得有一日,不受职位品阶的拘束,上下皆可参与,就连新妇也被允许入场玩乐。
清宵未等换世同行,便兴冲冲地携了四位仙娥去往击鞠沙场。沙场附近设有数座高台,不仅能纵观击鞠之景还能一览周围百戏。击鞠是在五界风行多年的游戏,参与者分两列,各骑异兽,手持鞠杖,鞠场两偏各设一鞠门,将鞠球击过对方鞠门得一筹,先得两筹者为胜。
清宵本想用拂酒真身做她的骑兽,但拂酒让她别做梦。清宵只得从击鞠沙场旁的十头雪浪狮子里挑选,听得身后人道:“神子妃这是在挑选击鞠的骑兽?”
清宵嫣然回首道:“是啊,妖王大人可有什么好建议?”
轻狂客并未作答,上前摸了摸其中一只雪浪狮子的脑袋。
待清宵借故支开四位仙娥后,轻狂客才一本正经道:“你可以骑我。”
“……”
“哈哈。”轻狂客揶揄笑道。
清宵轻“哼”一声,走到一只雪浪狮子前,用手抚过它成卷的毛发道:“这只怎么样?”
“性格温驯,不会伤着你。”
清宵来了兴致,又指了另一只道:“那这只呢?”
轻狂客果断道:“这家伙不行!”
“为什么?”
轻狂客居高临下地睨着那头狮子道:“因为它喜欢你。”说着,那只雪浪狮子睁着清亮的眼睛,深情款款地咬住了清宵的手指。
“……”
轻狂客帮她把手指拔/出/来,却仍未放开,低声道:“你的手击球真的没有问题吗?”
清宵笑道:“我许久未曾击鞠了,技痒得很。吃了风爷爷给我的焕神丹,握力能短暂地恢复些,我定先下两筹,早些结束游戏!”
“这么自信?”轻狂客忽地笑容一敛,“有人来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于此时冷冷传来:“这么巧,妖王与神子妃都在?”
清宵忙抽回手道:“我想要击鞠,正请妖王大人为我挑选骑兽呢。”
换世走到清宵身侧,拉过她的手徐徐问道:“怎么不叫上我?”
面对换世突如其来的亲近,清宵僵硬地彷佛一座塑像,笑容不自然道:“那……我们要不要……一起击鞠?”
换世以温柔的目光注视她道:“好。”然后转头对轻狂客道,“妖王大人可有兴趣?”
轻狂客的眼神变得幽暗难测,只听他道:“却之不恭。”
清宵换了击鞠装束回来,上到沙场高台去寻换世,不想高台上已聚着换世、轻狂客、不灭神君、转轮王以及陆吾神君,原来在她更衣之时,换世已将其余的击鞠人数凑齐,只等她回来一同掣签,划分归属。
高台众人见到拾阶而上的清宵,不约而同地眼前一亮。红靴锦带,丝缎窄袍,长发结束,缠以短顶头巾,衬得清宵英英玉立、气朗神清。
陆吾神君高声道:“我道是谁如此光华炫目,原是我家俊秀的神子妃!”
清宵忍不住笑道:“都说陆吾前辈不仅是天界第一神君,还是天界第一的击鞠好手,看来今日有幸能一睹前辈的风采了!”
陆吾神君摆手道:“不过是个不中用的老家伙罢了。”
陆吾神君之所以能号称天界第一,不仅是指其权势武功,更是言其洞察幽微之力、审时度势之能,天界之内无出其右,先是紫皇再是神后,而今又是神帝寒拥,陆吾选的每一步都极具眼光。
换世变幻出掣签筒,待筒中金签混转完毕,再递与众人,各人依次取了,最后一齐展示出来。轻狂客看了眼陆吾神君金签上幽客兰草,不置可否。转轮王不觉低下了头,似有闷闷不乐。不灭神君用自己的金签敲了下换世的,让他不要拖自己后腿。清宵抚着金签上镌刻的清客梅花,仍有笑意。
清宵一面在沙场试御雪浪狮子,一面等候他们更换骑装。不消多时,沙场陆续有异兽现世:
先是陆吾神君骑着鸟翼人面、虎纹马身、满脸都写着“高兴”的英招神君率先露面;接着是身骑赤豹的轻狂客,赤豹花纹状若槲叶,这应是槲叶落的真身罢;骑着白泽的换世与骑着夔牛的不灭神君并行而至。白泽者,狮身羊角,通体雪白,晓人语,是地位甚高的上古神兽,清宵想起在天界时,她还曾哄哥哥去拔白泽的羊胡子。夔牛独脚,跳跃而行,周身散发着青苍电光,夔牛以脾气暴躁闻名,不过这对于脾气比它更加暴躁的不灭神君来说,应该算不得什么。最后是身骑紫马的转轮王徐徐出场,且不论马上美人如何清丽无双,单说这转轮王七宝之一的绀马宝,髦鬣柔滑、宝珠满坠,马足所踏、遍生金沙,教清宵也看得痴了。倒是拖夜去突然在她身旁道:“清儿,你怎么骑了个这东西,显得我们魔族多没排面!”
原本温驯的雪浪狮子听了拖夜去言语,甚是不满地咬了他一口。
六人于沙场上分列两队,两队之间走出一位捧着鎏金木匣的仙官,仙官打开木匣,取出一枚红漆软木球,放在沙场中心的石雕凹槽上。鞠球不大,约有男子拳头大小,为求醒目多以红漆涂饰。
随着鼓乐渐起,开锣鸣金第一声,不灭神君率先触球,用力一击,将鞠球打入轻狂客那方的后鞠场,但击球过远,清宵和换世都接应不及,倒被一脸懵懂的转轮王接下了鞠球,她看了眼离自己最近的轻狂客,不由说道,“妖王大人……”,话未说完球已被轻狂客接走,清宵与换世低声道:“你到我们后场防守,我去拦住他!”
换世点了点头,看到清宵认真的眼神,不由一怔,泛黄的往事如波,漫上他的心头。
清宵左手急拍雪浪狮,迎着轻狂客赶去,轻狂客坐下的赤豹迅疾如电,还未相触,清宵已感到轻狂客迫人的压力,撞面之时,清宵看到他眼中的笑意,疑惑之间,轻狂客风驱雷电般向高空击拂鞠球,急发之力将球震得极高,无人能寻到其踪,俄顷,轻狂客已转身往沙场中央驱驰,而他身后的鞠球不偏不倚落入了清宵那方的鞠门,真是极漂亮的一记高球!轻狂客与清宵错肩道:“叫声好哥哥,我便让让你。”
清宵被他逗笑,低声道:“好哥哥,我不许你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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