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晴筱继续往下看,接下来一大片篇幅,都是顾衍在解释他为何如此。
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墨色浓淡不同,一看便知是不同时段写的,难为他北上途中,挤着歇脚的时候给她写信,还洋洋洒洒写了七八页。
措辞能看出下笔匆忙,话语直白没有多加修饰,却啰嗦得不行,生怕她不解他心意。
读到他坦白在书房看见招赘告示,沐晴筱忍不住一笑,果然与她猜的没差。
信中最后,顾衍还向她保证,他定会将五年前事关她爹娘的旧案,连着辽王多年的罪行,一起公之于众,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还有舅舅……也去了上京?
沐晴筱一愣,却没有太多意外,有消息总是好的,更何况顾衍还说了,他早就派了人暗中保护舅舅。
心里一暖的同时,她也忍不住暗自嗔怪,这人肯定早就在做这些事,就是一直不说。
先前在青湖县时,他还在她面前假兮兮地叹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然而现如今都帮她做了,还有更早些在华林寺的时候……许多曾让她感觉顺利得莫名其妙的事情,大抵都少不了他在暗处帮忙。
做到如此地步,还小心翼翼地,怕她知道真实的他,如今该惶恐的是她才对。
沐晴筱望着窗外,眼神难得有些茫然。
她自重生以来,面对地位比她崇高之人,再也不会妄自菲薄,因为没必要,那些与生俱来的优势,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优劣,故而即使知道了顾衍的身份地位,她也没有什么落差感。
可面对他的心意,她突然有些自叹弗如,困惑不解。
将信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沐晴筱终于将其叠好,装进锦囊里鼓鼓胀胀的,但她就想随身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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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和廿九走了之后,春和堂最近又恢复了空荡荡的样子,只偶尔有下人维持着院子的干净齐整。
几个影卫真跟影子似的神出鬼没,沐晴筱是自己过来的,此时却嫌太冷清,就想看见他们出现在眼前,便尝试着叫了声:“御六?”
一道黑影自拐角处闪身出现,御六突然站在在她面前,拱手道:“沐姑娘有何吩咐?”
“其他人呢?”
她话音刚落,一道道黑影纷纷出现在周遭,甚至还有从梁顶下来的。
看他们一个个紧绷的样子,沐晴筱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什么事,只是看着挺冷清的,你们能跟我聊聊……宸王殿下吗?”
影卫们看着不明所以,有茫然也有犹豫。
沐晴筱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你们谁说了什么,你们也知道,他一直将我蒙在鼓里,许多与他有关的事我也不知,宁州距离上京那么远,也无从听说宸王,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着苦笑了一下,抬脚走进顾衍住了一个多月的地方。
身后的影卫们渐渐放松下来,本就是一群私下话多的,有人一开了头,就纷纷争着说些什么,有些东西是道听途说,有些则是亲眼见着。
而他们口中的顾衍,与沐晴筱这一个多月所认识的,几乎截然不同。
不过也不好说孰真孰假,只能说对人不同,她相信自己的感受。
顾衍是已故去的宁贵妃所生,宁贵妃生得倾国倾城,宠冠后宫,却在顾衍八岁那年猝然离世,其中算是皇家密辛,他们也不便多说,此后顾衍与陛下的关系愈发冷漠尖锐。
皇后直到被废都无所出,宫中没有嫡出的皇子,陛下对宁贵妃母子向来看重宠爱,从来都是将顾衍当做太子培养,然而陛下培养孩子的方式,着实不是一般孩子能吃得消的。
顾衍不到四岁就离开母妃,被扔到御影司,御影司是皇家专门培养影卫杀手的地方,筛选训练极其严苛,但从未有过这么小的孩子进来接受训练,还是个皇子。
御六几人就是与顾衍同一批进的御影司,不过那时他们最年幼的也有六岁了。
顾衍一开始并不适应,受尽了苦头,却一次次咬牙支撑下来,从一开始总是将母妃挂在嘴边的奶团子,到三年后在所有人中脱颖而出的宸王殿下,只有身在御影司中亲历过这一切的人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这也是御影司历来只听令于陛下,从不将别人放在眼里,却会对宸王例外的原因。
不过从御影司出来的顾衍,虽对陛下颇有怨言,却还是个品性正常的孩子,御影司的血气甚至没有洗去他身上的纯善柔软,直到八岁之后宁贵妃故去,外人才慢慢察觉出变化,变成如今这样,冷漠孤僻,行事狠戾,离经叛道,不问朝事,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甚至有几分厌恶。
御六说这些都是外人眼中的顾衍,在他们眼里却不尽然,顾衍会在暗中帮朝中清流一派,也会在如今皇朝将落入奸佞之手时,挺身而出,他们听陆乾说过,这都与宁贵妃有关,曾被他们批判成祸国妖妃的宁贵妃,最后却成了牵住大盛往后希望的唯一一根绳索。
因为宁贵妃,即使顾衍心中有一部分依然冷却,却仍将天下苍生怀纳其中。
当年辽王被召回,乌国立马进犯,最后带兵出征的就是他,可当时民愤都在为辽王征讨不休,乌国败退的消息传着传着竟还是辽王固边有方的功劳,说是北疆军队被辽王淬炼十多年,即使辽王不在,也能用余威震退乌国。
殊不知,那帮曾在辽王麾下的将士,是怎么为难顾衍,阻碍胜利的。
可顾衍丝毫不在意流言,默默功成身退,将暗中支持他的清流一派气得不行,也更加担忧他有一天真的会放下朝中一切,天南海北都找不着了。
沐晴筱一边听他们漫无边际地说,一边默默提炼拼凑,去了解她未曾见过的宸王殿下,他们的语气时而钦佩时而愤懑,到她心里便是又疼又软。
她走在任何他可能停驻过的地方,忽然发现略显空荡的书房博古架上,有一抹突兀的枯黄。
她走过去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团编起来的枯草,看形状像是个……蚂蚱?
沐晴筱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个蚂蚱编的真是奇丑无比,枯黄了更丑,也不知为何要特意放在书房博古架上,与一旁她让人布置的精美玉雕相比,简直格格不入。
她刚猜想或许是廿九弄着玩的,蓦地想到一月前的某日,她心绪不佳,回府时看见他在湖边背对着她吹曲子,就在不远处坐下,一边看着他的背影,一边听着悠扬的曲子,没想到越发不爽快,随手揪了几棵野草编起了蚂蚱,最后还差一条后退没编好,就忍不住起身离去了。
是那一只吗?
沐晴筱仔细辨认手中的枯草,终于找到了那一条没编好的后腿。
没想到他竟知道她来过,还将这小玩意捡回来了。
想想当时他眼睛没害痊愈,能发现这只小蚂蚱应当不容易,想必是早就靠听觉发现她坐在那里,却不曾回头打个招呼。
不过当时的自己也在拧巴,谁也说不得谁。这般想着,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影卫们早在她对着一团枯草沉思的时候,就默契地安静下来了,此时又见她莫名其妙地笑,忍不住问道:“难道这是殿下编的?”
沐晴筱一点也不心虚地道:“是他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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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赶回上京的同时,左都使和太傅做主将早前顾衍派人送来的密告消息散布了出去,引发朝中震荡。
无人能想到,明面上镇守大盛北疆十数年的辽王,竟早与乌国勾结,甚至秘密买卖妇女孩童,这些事情多年不被人捅出来,还因为朝中遍布他的眼线,有人替他结党营私,宣扬功绩,讽刺的是,那些功绩的背后,依旧是他与乌国的交易。
如今朝中超过半数皆是辽王的势力,陛下又受先帝遗诏牵制,不能对辽王如何,他们一派自以为早已将整个朝堂甚至天下掌控住,没想到会突然冒出来一份密告。
大部分人拥护辽王,是因为陛下年老昏聩,朝中仅有地两个皇子也不堪大用,而辽王却正值壮年,丰功伟绩无数,深受万民拥趸,怎么就不能在日后继承皇位了?
这些人自然对密告所述嗤之以鼻,认定为无稽之谈。
可辽王和在权力中心的秦国公等人却着了急,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份密告的真实性。
恢弘瑰丽的府邸内传出一声厉喝——
“不是说五年前已经处理干净了?!”
当年辽王的舅舅元振江知道他做了这些事情后,良心难安,在临终前写下密告,秘密交给了即将离京回宁州的得意门生。
不曾想几日后元振江离世,辽王亲自回京中吊唁,意外得知此事,当即派人前往宁州,就那份密告处理掉。
最后是一场大火一切少了个干净,他们都以为,密告要么在人身上,要么就在书房里,这场大火宛如釜底抽薪,定然什么都留不下来。
可密告的内容却在五年后,以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在朝中骤然传开。
辽王坐在上首,神情怒不可遏,无人敢站出来回答这个问题,底下跪了一大片,这些人都是如今朝中分量极重的官员,却在辽王面前小心讨好。
半晌,秦国公小心翼翼道:“现在外面流传的,都是没有署名来历不明的密告,只要他们查不到其他证据,密告也不过是谣言而已,现如今最重要的,是找到当年前太傅大人亲笔写的那一份啊。”
“对对对,”有人附和道,“只要将亲笔密告毁了,此事就能解决,这份密告要么还在宁州,要么被人带来了上京,殿下可以分派两拨人去查找。”
又有人道:“依下官看,还有一种可能,亲笔密告或许真的不在了,但当年有人看过其中内容,才再次传了出来,若是如此,只要将传出的人抓住,令其承认此番就是诬告,也能解决。”
辽王沉思片刻,道:“行,宁州那边就交给秦国公,一是看能不能找到密告,二是将当年有可能接触到密告的人给本王抓来,京城本王会派手下亲信亲自探查。”
“下官领命。”秦国公应道。
跪在底下的沈同峰听闻辽王的命令,却浑身紧绷了起来,咬牙犹豫了须臾,他抬头道:“殿下,草民的千峰阁势力大多在江南,可以帮国公大人完成此事。”
什么都没有活着的人重要,复仇也不例外。
辽王意外地挑了挑眉,思忖片刻后,道:“既然千峰阁主自荐,那就跟秦国公的人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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