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峥他们弘文馆主要是和琴棋诗词古籍打交道的。

    文书院和国史院为着太子要著马屁集的事情忙得连轴转的这场热闹并没有刮到弘文馆来,  其实主力是文书院,国史院只是提供些帮助。

    这事情在立项的时候的确有争议,可一旦落到实际,  手上做的和心里想的就不同了。

    著书立传是有阿谀奉承之嫌没错,但既然明光帝本人都乐见促成这件事,  脑子转不过来弯的到底还是少数。

    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再清流好了,  谁做官不是为着升迁,为了得帝王重用,就连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文人骚客都因官场郁郁不得志而写诗作文派遣苦闷,  如今现成放着有讨好帝王的机会,  为什么不用。

    什么你说心里别扭?

    得得得赶紧边儿去不为难你,  偌大机缘放着我来!

    这么着,  一开始被嫌弃的差使,  慢慢变成了香饽饽,越来越多的人主动举手表示要参与进去。

    如今他们几个里头最忙的是周纪明,其次谢元德,叶峥和闵良骏相对清闲,但也说不上特别清闲,以往文书院和国史院的好多工作都分到弘文馆来帮着做了。

    叶峥从之前每天专心做一个时辰功课剩下时间摸鱼看杂书变成了每天除功课外令多了一个时辰的其他院分来的工作,  有时候是给历史素材编年,  有时候是勘正一本新编书籍的谬误,或者整理整理过期用不上的文书之类的。

    虽不能闲得抠脚了,  但他本就领着职务薪资,多干点活心里更坦,  而且杂项一旦多起来,  时间就过得快了,  有时候叶峥吃了午饭回来小憩片刻一头扎入事务里,等再抬头,夕阳西下,已经到了点卯下班的时候了,而他心理上感觉没过多久,仿佛早上才上班似的。

    快快乐乐收拾东西站起身,既没有辜负职位薪资,又能产生这种这种才刚出门马上能回家看清清的感觉真是他浑身舒爽。

    过几天和嚷嚷着无聊的闵良骏说了,闵良骏听得还有这种事,和叶峥说他也要试试,他们屋更闲,要是叶峥忙不过来就喊他,叶峥答应了。

    为了能保持这种快乐,有时候明明没活干,叶峥也会主动去其他部门讨一点工作来,这段时间为了明光本纪许多人都绞尽脑汁,只为着怎么能太子跟前露脸,在那上头显示点自己的作用,正不想干本职呢,况和叶峥也熟了。

    一见他就如见到大救星,把自己案头事务搬了往他手上放,嘴里还要感谢承情:“这几天多亏小叶了,放心哥哥心里记你的好,等忙完这阵做东请你!”

    叶峥也不把功劳全往自己身上揽,也把闵良骏抬出来说几句:“哥哥们真是高看我了,凭我一个人哪里做得好这些,是闵兄同我一起……”

    没说完就被笑着打断:“小叶你就别谦虚啦,小闵那里我们也承情!”

    “也做东请他!”

    叶峥满意了,微笑环顾:“既如此,哪位哥哥还有忙不过来的,我一起拿了去,省得来回费二遍功夫,做好直接就送来了。”

    “那我这文书你也替我抄了吧,你那字迹雅正清晰,吴大人说眼睛看着舒服。”

    吴大人是阁臣中的一位。

    “还有我这里……”

    叶峥搬回杂项没多久,闵良骏就推门进来了:“嚯,今天这么些,大丰收啊。”

    “说了你一起,就多给了点,还有人要做东请你呢。”

    “那做东都在酒楼里头有啥稀罕,我都吃腻了,真想谢我,不如把你家那个钵钵鸡带一些来我吃,吸溜——那个带劲儿,夜里想起都流口水。”

    他俩早混熟了,私下里说话也就不鞠躬来礼仪去了,十分随性。

    叶峥反唇相讥:“是别人要谢你又不是我谢你,问他们讨去。”

    “好叶弟,这不是你从家带来的又新鲜又快嘛,你都不知你家那个小摊现在有多火热,每天还没摆摊,附近的人队伍都排好了——我又没说不给钱,就是不想费了这功夫大热天排队,听说现在都有百姓赚这个替人排队的钱,排一回给一个铜板呢,这可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有这样赚钱的。”

    叶峥家里支个食摊补贴家用的事情并没有瞒着周谢闵三人,他落落大方,并不以此为羞,其他几个知道叶峥就是这样坦然性格,说起来也并不躲躲藏藏的。

    “你不晓得的事情多了去了。”

    叶峥头也没抬随意道,不过还是同意了明日上班给他带一份钵钵鸡。

    闵良骏高兴了:“要辣的啊,热辣辣的天流点汗舒坦,多来点荤菜,那个鸡爪鸭舌劲道,我爱嚼。”

    “一只鸡就两个爪,一个鸭子一条舌,你倒是真会挑好东西吃。”

    “哈哈哈哈,要不怎么敢自称吃客呢。”

    二人聊着天做着事,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闵良骏果然也感受到了叶峥说的那种一抬头一天就过去了的快乐。

    第二日叶峥来上班,带了四份,不止有闵良骏的,还给周纪明和谢元德都带了一份,不偏不倚,如此这朋友才做得长。

    谁知,闵良骏这里还好,过了几天反而是周纪明和谢元德二人找上叶峥,说上回吃他送来的钵钵鸡的时候有其他同僚在场,也不方便吃独食,就大家分了分,谁知同僚吃了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天天缠着他俩问叶弟是在哪儿买的,何时能再送一回。

    周纪明和谢元德都是有分寸的人,他们自己知道叶峥家开小食摊不会多想,却不好在没有经过叶弟同意之前把这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要知道翰林院多清贵之士,万一里头就有个把看不起从事商贾的呢,何况这还不是正经生意,只是支摊子,听着像底层百姓糊口的营生,和翰林仕子身份不合,就来讨他的主意。

    叶峥倒是一贯大方,他家里没有金山银山更没有靠山,夫郎和一家人勤勤恳恳弄了小食出去卖赚点辛苦钱补贴家用,既不违反大启律,东西干净卫生又有保障,怎么就说不出口了。

    “二位兄长,此事不用多想,要是再有人问起,你们就直接说,真有想吃的,就告知地点自会去买,若有人觉得摆摊不光彩要说什么也让他们去说,我心里头不觉得有什么就是了。”

    谢元德斜睨周纪明:“看吧,我就说小叶翩翩君子,物外超然,你还非不信。”

    周纪明憨憨一笑:“是我多心了,主要是叶弟家的东西太好吃,一下子那么多同僚都来问,把我也问得没了主意,下回就知道了。”

    叶峥自觉配不上如此高的赞誉,不认:“二位兄长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我这赚银子来者不拒呢,怎就物外超然了,我看闵兄有点物外超然的意思,万事不放在心上。”

    闵良骏也不要这个帽子:“我那是蒙了祖宗恩荫,命好家里小有资产钱罢了,哪有拿了祖宗银子给自己贴金的,我更不配。”

    谢元德哈哈一笑:“俗语有云,柴米油盐酱醋茶,人要舒舒服服活着哪一样不用银子,可那银子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没银子自然要赚,为了超然物外的名头让一家子忍那饥寒,这样的物外宁可不要,我等就做那红尘中一再俗不过的俗人吧。”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

    唯有周纪明沉默,显出些若有所思的神色。

    周纪明家境也不好,如今好不容易当了翰林有了俸禄银子,但京城居大不易,为了贴补家用,之前他娘子天天做针线活或者替人浆洗衣物,周纪明有时候回家看到他娘子挽袖子一头一身汗水还有点嫌,想自己金榜题名又入翰林,娘子却是个目不识丁的仆妇一样的人物,有时难免会态度轻慢不大好,一方面家里的确需要,另一方面又觉得做这些事丢了脸面,他已是朝臣了,他娘子纵要赚钱,也该往那清雅的法子里寻。

    今天听了叶峥和其他两个的话,周纪明回家的路上眉头打着个结,一直在深思。

    回到家打开门,愣愣往里走。

    周纪明娘子王兰香正在拆洗衣服,一见到翰林相公第一反应不是站起身迎上去,而是手忙脚乱把那几件大棉衣往身后篓子里藏,边藏边嘴里小心翼翼解释:“这不天热了隔壁林嫂子想把冬衣拿出来太阳下拆洗拆洗,林嫂子身子不好,央我帮个忙,我在家横竖无事就给她帮了这个忙,之前我们刚租在这里,林嫂子他们家也……”

    周纪明一声没吭,她先解释了一大通。

    且这话一听就不实在,那几件大棉衣服外头的锦绣布料一看就不是隔壁林嫂子他家能穿得起的,多半是林嫂子出头揽了替大户人家拆洗冬衣的活计,王兰香主动分了些来,到时候一起算工钱。

    王兰香知道他相公是状元又是翰林官员,自己做这种事丢相公的脸,但相公和族里关系一般,为人又清高,推了不少当地结交人士送上门的银两,就连上京赶考的银子也是她替人缝缝补补外加相公自己抄抄书替人写点对联书信什么的才攒够的。

    后来相公点了状元又入了翰林院,名头上是风光得不行,但状元名头又不能换银子,纵能换按周纪明性子也不会收,他们一家子要租房子安置下,善儿的念书花费,相公同僚间还有应酬花费,请客送礼,都少不了……总不能打肿脸充胖子,事实上缺银子就是缺。

    王兰香之前想着在京城虽然花销高,但京城人杂物需求也多啊,好歹相公有份俸禄银子她再寻点杂食补贴补贴,等渡过这段,再过两年相公出了翰林院当了实官,家里日子也就好起来了。

    想是想得很好,但最近自己每次干这些杂活,相公瞧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不对,一两天没意识到,时间长次数多了王兰香就反应过来了,嘴上虽不说什么,但相公这是嫌她干的活计难看,整日里蓬头垢面,嫌她给自己丢人呢。

    也是。

    虽然她王兰香是周纪明还没中举的时候家里就给定下的媳妇,但周纪明发展太快,一路顺风顺水中了举又中了状元,她这糟糠妻既不会读书识字也不懂红袖添香,就连做活计补贴家用也是别家媳妇绣花缂丝卖花样子,她只能缝缝补补替人洗衣,自觉也是配不上翰林相公的。

    她心里是自卑,但手头也真紧。

    家里银子相公倒都让她把着从没有私心,这点是相公的好,但正因如此她更晓得这不够用。

    为了少看点令人心里难受的眼色,王兰香就尽量等周纪明不在家的时候把活计拿出来干,周纪明下值前收拾了,不叫他直接看见。

    今天是太阳底下拆衣服拆顺手了,才一时忘了时间,又没想到周纪明就这么推门回来,脚步声都没听到,看个正着。

    王兰香心里不自在,把手在围裙上搓干净岔开话题道:“相公今儿这么早回来,是不是饿了,饭早就做好在灶房热着的,你进屋略坐着歇会喝口茶,我去端出来。”

    周纪明点点头,往堂屋走,和王兰香擦身而过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拉住媳妇的手,在她五个手指头上摩擦过。

    王兰香不知相公何意,她手上有茧子粗糙,自觉不如其他女人白嫩,缩了手躲不想让相公摸着,怕相公不喜。

    周纪明却没轻易放开,而是仔细一根根摸过那些粗茧子才松了手。

    王兰香不知道相公今天怎么了,觉着怪怪的,不过相公摸她手她还是开心的,不知不觉脸上带了笑往灶屋走。

    才走进灶屋端了碗起来,就听到屋外周纪明开口说话了,声音有点不自然,他说:“兰香,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王兰香正端着碗没多想,顺口说:“相公在外公干才辛苦,我就煮个饭,这些个活计都是做熟的,不辛苦。”

    就听周纪明略不自在的声音传来:“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

    “相公说什么?”

    周纪明顿了顿:“……没什么,快摆桌吃饭吧……对了,吃了饭我同你一起拆这棉衣,你男人手劲大,动作快。”

    听到屋外传来的话语,王兰香盛饭的动作不由僵住了。

    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莫名其妙的,眼里就有泪水出来了,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以往再委屈干活再泪也没说出眼泪的,今日她相公一句话就把她弄哭了。

    不过这眼泪,怎么说还带着点笑意吧,做了这么多年夫妻默契还是有的。

    就,挺突然的,相公就不别扭了。

    吃过饭,王兰香快手收拾好桌子上,把那碗拿了热水泡上,现在泡上一会儿就好洗,擦擦手出来,趁着还有太阳,拿起那件棉衣。

    周纪明果然走了出来,从篓子里拿出另一件,动作麻利地拆了起来。

    周纪明边拆边自我反省,他也是苦出身,从小到大什么什么活没干过,别说拆洗衣服,就说替人缝缝补补的手艺,他真做起来那针脚未必比媳妇王兰香差,都是小时候给自己缝补练出来的。

    明明没有中进士做官前,他和媳妇两个守望相助,摆脱了乡里那吸血的一大家子,又十分有骨气地拒绝了往日得罪过他的那些富户乡绅的求合银子,两人靠自己双手打拼,在这京城定居了下来。

    如何他才做了几个月翰林穷官,尾巴就翘上天了,回家瞧不起媳妇,觉得她仆妇一样做活给自己丢脸了呢?

    明明兰香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他可真不是个东西。

    王兰香边拆着手上的棉衣,边偷偷瞧着周纪明脸色,看着他温和朝自己一笑,眼底没有流露出之前那样瞧不上的感觉,这才定了定心,那疑问就自然到了嘴边,不过还是得缓和着不能问太直白。

    王兰香试探着问:“相公……今日心情不错?”

    周纪明嫌动剪子麻烦,直接咬断线头,嘴里咬着线头哼出个:“嗯。”

    王兰香给他摘掉脑门上一颗棉絮:“……可是上值的时候发生什么好事了?”

    王兰香能感觉周纪明情绪,周纪明自然也能。

    知道媳妇斟酌字句想问什么,也不卖关子,直接把下值路上兄弟几个的话给说了出来。

    王兰香虽不识字,但绝不笨,她一听就知道那位“叶弟”的坦然态度,才是相公转变的关键。

    她和相公好久没有共同话题了,为了多说几句,自然转向这个:“听相公所说,这位叶弟的家眷,是在铜鼓大街上摆摊卖吃食的?”

    周纪明点点头:“正是,叶弟夫郎能干,和叶弟相貌匹配,对了他家钵钵鸡很好吃,下回我让叶弟带些来,你和善儿都尝尝,那日同僚太多,你一手我一手,我有心带点回来也不成,不然倒像存心小气似的。”

    周子善是周纪明和王兰香的儿子,在书院念书,书院有校舍住,一礼拜回来两趟,今日不是下学日子,自然不在家。

    王兰香倒不在意一口吃食,相公有这个心就够了。

    不过这钵钵鸡的描述听着耳熟,忽而想起什么:“铜鼓大街上的钵钵鸡——可是有个大骆驼的那家?”

    “叶弟家是有两只骆驼,是买来给他家一对双生子喝奶的,叶弟白天上值也是他夫郎赶着骆驼车送来,我们都道他俩伉俪情深……不过他家有骆驼你如何知道?”

    周纪明奇怪。

    王兰香道:“原来真是那家,是林嫂子和我说的,说是生意好得不得了,想吃一口得一大早就去排队,还不定能买到呢,那骆驼都成了标志了,一瞧见骆驼和那排队长龙就知道找对地方了。”

    “原来如此,那必定就是叶弟家的了,只是他家的食摊竟如此有名,连你都听过,我却不知道,可见我消息闭塞。”

    听相公这么说,王兰香抿嘴笑了:“那都是普通百姓口里流传的行市,主要也都是平民百姓在吃,相公你每日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哪里会有人说这个给你听呢?”

    周纪明自嘲地摇摇头:“纵身边都是高官厚禄,我在其中又算个什么呢,连生活富足都不能保障,还得累你做这些粗重活计补贴家用,你每日够累了,还得让你来考虑我的心情……怨不得前几天谢兄说我飘了,我还反驳我并无,看来真是被那浮云遮了眼,忘了怜取眼前最要紧的人。”

    王兰香听得懂“怜取眼前最要紧人”的意思,手上飞快做着活计,却有一抹红云悄悄飞上了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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