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帝今年六十有七,  从二十九岁登基至今,皇后妃子媵妾们一共给他生了六个儿子五个女儿。

    大皇子凌江晁年纪最大,今年三十五岁,  母亲是淑妃,三年前先德皇后殡天,  明光帝没有再立新后,如今是由淑妃携其他两位妃子统理后宫事宜,  其中淑妃母家昌荣,又生了大皇子三皇女和五皇女,隐为后妃之首。

    大皇子颇有领兵统将之才,  已经替大启击退过好几次北边的羌族进犯,  在兵部工作。

    二皇子凌江瑞乃故去的德皇后所出之嫡子,  也是大启太子,  年纪比大皇子小一岁,  如今掌着吏部,相当于把持着大启的人才库,胞姐是大公主,因大启的皇女有不可嫁王侯将相之家的传统,大皇女的夫婿乃是山阳县一县伯,嫁人后大皇女就去了山阳县生活,  不在京中。

    而三皇子凌江琪是个哥儿,  今年三十三,三皇子非长非嫡,  且自生下来起就有先天足疾,早早嫁与江南道巡盐御史柳温,  也不在京。

    接下来就是四皇子凌江礼,  这位皇子无甚好提的,  相较于军事才能出众的大皇子和长袖善舞的太子殿下,这位四皇子母族不丰,生母只是一位掖庭出身的官女子,活着的时候最高封到贵人,生下四皇子没多久就去世了,死后追封的嫔位,皇上赐了婉字。

    这样的母亲,自然没什么政治遗产可以留给四皇子,唯一可取之处可能是这位婉嫔活着的时候与明光帝关系不错,连带着明光帝对这位四皇子也多了些怜惜。

    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个故事,听说明光帝年轻的时候并不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明光帝是先皇五子,他的母妃同婉嫔一样出身低贱,明光帝小时候经历了极为严苛的后宫斗争,落魄到连饭食都被苛刻差点饿死的时候,是这位官女子省出自己的饭食给明光帝吃,明光帝挨了打没有太医愿意为他诊治,是这位宫女子故意弄伤自己,去太医院求了药回来偷偷给明光帝用上,后来,明光帝就与她相爱了。

    等明光帝势力建成,斗倒了兄弟成功登基后,就将此女纳入后宫,虽没有封到很高的位份,但听宫中的老人说,婉嫔活着的时候明光帝与她感情甚好,可惜婉嫔福薄,她在做官女子的时候劳累伤了根本,身子再也没养回来,拼死为明光帝生下一子后油尽灯枯,没几年就去了,那时候四皇子才三岁。

    明光帝怜他弱幼失母,曾亲自抱到寝宫养过一段时间,后经大臣劝谏才罢了,但亲手养育过的,父子之情到底不同些。

    正因有着亲身经历,明光帝一生极为厌恶后宫倾轧争斗,尤厌对孩子下手,他自己的后宫一旦有点苗头,明光帝就会施以极为严厉的手段将之打压下去。

    后宫妃嫔从斗争中不仅得不到好处,反遭厌弃或者作茧自缚,时间一长也就打消了这种争宠手段,故而明光帝的后宫算是相对平和的,生下来的子女除先天有瑕外,也大多存活了下来。

    只是随着几位皇子长大,原本平静的后宫又开始有了紧巴巴的势头。

    四皇子凌江礼如今在工部任职。

    五皇子和六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由良妃所生,是明光帝的老来子,今年十七岁,才入朝听政没多久。

    如今前朝上,拥大皇子和拥太子的各成一派,双方斗成个乌眼鸡不算,后宫也在暗中较着劲儿。

    明光帝板着脸看着内阁递上来的折子,将一柄墨玉冻顶石的扇子狠狠砸在案上,扇骨断成几截飞散开去,宫人吓一跳,无声息跪了一地,大太监刘福生掀帘子进来,哎哟一声,忙放下手里的茶,扑过去跪着端起明光帝的手仔细打量,嘴里道:“圣上心情不好,要骂人打人都使得,何苦自个儿动手,若擦着伤着了,奴才们就罪该万死了。”

    明光帝冷冷一笑:“死?我看他们是巴不得朕立时死了,好效忠心里认定的新君去!”

    这话刘福生不敢接,悄悄背着打手势让人把那地上溅飞的碎玉收拾了,自己亲弓着腰把桌上的玉屑用袖子拢了以免真划伤明光帝。

    明光帝也知道这通邪火对内侍们发无用,他们知道个什么。

    端起茶盏喝一口,忽然觉得今儿的茶有点淡了,顺口问刘福生:“撮茶的铜勺换新的了?还是你这老小子手里没准头,撮茶叶的时候勺少了?”

    刘福生服侍明光帝也有大半辈子了,打一开始就是从侍奉茶水上来的,年纪大了这份手艺也没丢,岂止没丢,手上功夫早练出来了,撮一两茶叶就是一两,绝不会多半钱。

    那泡茶的茶盏,铜勺茶叶,连泡茶的水都没变,皆是明光帝用惯的,泡的也是明光帝最爱的口味。

    如果淡了,那必然不会是外物的问题,只可能是明光帝的味觉变了,或者说,不那么敏感了。

    老年人的味觉会逐渐钝化,口里变得没味儿,这是十分正常的生理衰老现象,可这话谁敢说给明光帝听。

    刘福生只好背了这口锅,跪下磕头口里认错:“是奴才办事不利了,奴才再给圣上泡一杯,等服侍完了茶水圣上再责罚奴才,把奴才大卸八块。”

    明光帝把茶盏吨在桌上,笑骂:“你个老东西惯常会和朕来这套,你说赶明儿朕当了真,同你计较起来,你有十八个身子也不够那御林军卸的。”

    刘福生听话音知道这就是不和他计较了,忙堆了笑奉承:“要知道天下都是圣上的,只要圣上心里头舒坦,奴才舍了这低贱身子又算什么呢,只是心里舍不得圣上,只能厚着脸皮求圣上留此无用身在世上苟延残喘,多伺候圣上几年,就是奴才最大的福气和心愿了。”

    “呵……”

    明光帝微微嗤出一声:“连你这内侍都明白的道理,那些平日里引经据典,满口圣贤天下的赫赫朝员竟然不明白,朕看他们不像不明白,而是一肚子心眼,各自都有自己的打算,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这话更不好接,哪有内侍妄议朝政的,平日里明光帝高兴的日子,刘福生凑趣着说上一句半句的还好,如今圣上正发怒,刘福生敢接茬,就是找死了。

    但也不能不说,让明光帝冷场,想了想,刘福生机灵道:“这茶不合圣上脾胃,奴才去重新换一杯来。”

    说着就要把茶盏端下去。

    明光帝摆摆手咳了一声:“罢了,朕心里燥得慌,你去把前日玄尘道长炼的凝心丹取一丸来。”

    “喏。”

    刘福生出去片刻,进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个巴掌大的雕花金漆盒子,打开花纹繁复的盒盖,里头垫着最上等华贵丝绒,丝绒中央凹下一点,上头正好搁小指肚大的一枚药丸,瞧着滴溜溜的。

    明光帝看见药丸,脸上表情多了两分急切,刘福生放下漆盒说圣上稍等片刻,奴才去换盏热茶洗了手来服侍圣上进药。

    明光帝却说不用,亲自捏起药丸放入口中,直接用桌上微凉不合口的茶水送服了。

    混着茶汤略微融化的药丸像一泓清流,淌过明光帝的喉间心头,抚平那一阵阵油然升起的莫名躁郁。

    明光帝服过丹药,照例要在卧榻上安静小憩一刻钟,这一刻钟里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也不能去扰他的,不然明光帝就会大发雷霆,盛怒不止。

    刘福生朝伺候的侍从们打手势,让他们安静退出内室,不要留一个人,以免发出动静扰了明光帝。

    自己轻手轻脚放下纱帘坐在地上,清浅着呼吸寸步不离亲自守着。

    上回有个不长眼宫女偏挑这时候给明光帝进什么淑妃亲手熬了四个时辰的梨汤,说最是清凉润肺滋补元气的,妖妖娇娇话还没说完,里头的明光帝抓起个花瓶就劈头盖脸砸过去。

    什么梨汤,什么淑妃的贴身宫女,一点脸面也不给,暴怒下直接吩咐拖出去杖毙,打死为止,宫女的血污了整条石阶吃进泥里,内侍们用水整整擦了三天才洗净,连刘福生也跟着吃了好大一顿瓜落。

    自那起,明光帝只要进食过丹药开始休憩,刘福生就亲守在门口,半步也不敢离了,生怕再发生同样的事。

    纱帘垂下的时候,刘福生大着胆子往卧榻悄悄瞅一眼,只见明光帝整个人如卸了力般瘫着,歪向一旁的脸颊,颧骨上泛着两抹不正常潮红,嘴角还噙着一抹说不出来的笑。

    明明是一副安然之相,却无端叫刘福生看得一阵心惊肉跳,那心脏砰得快蹦出腔子了,忙深吸口气放下纱帘谨守本分不敢再看。

    却说翰林院里,叶峥连上几日值已经习惯了弘文馆慢悠悠节奏,觉察出清闲的好处来,圣上要他学诗,他自然不能不学,但圣上又没规定他的学习进度,也没说要做几首,做到何等水平,这就给了他很大的自由量裁权。

    他就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来例行公事般看看诗书册子,学着前人的经验方向琢磨琢磨,把那青词里常用的字眼,比如阴阳、数九、穹窿、源流、荧惑、巍巍、煌煌、炁、祥、瑞等整理成一个坐标系,就如同他之前整理古今中外诗词意向和常用字似的,等需要用的时候就加上什么承天、下启之类的接续词,一一对应着捉出来用。

    这个办法要说能做出什么流传千古的灵气章赋那是说笑了,但应付应付差使还是足够用的,若明光帝嫌弃他写得堆砌匠气也没办法,反正他光棍一条,是个人都知道他无甚诗才的嘛,明光帝还不是那等写不好青词就把人抓去砍头的暴君,大不了就是得不到重用,但叶峥本人也没想当什么权臣。

    在翰林院上过班后,他已经有了新目标,就是学习那些厚脸皮的咸鱼老翰林,早日成为其中一员!

    既不用被繁重朝政缠身,又能每天按时打点上下班,除每年两次大朝会愿意的话可以凑热闹瞧一眼皇帝,其余时间连朝都不用上,因着不担要职,若有个头疼脑热或者家庭琐事,请假也十分宽松,随便告个假就能十天半月不来上班,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薪资却还照发,混到五十岁满就上折子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仍回溪山村去种花养鸡喂猪含饴弄孙,死了和夫郎合葬一坟,永生永世不离分,何等美滋滋神仙日子。

    本来就被叶峥得意洋洋说给他们的诗词取巧法乐得不成,又听到叶峥一脸神往地提出对未来职业生涯的这种畅想,周、谢、闵三个差点把嘴里的中饭喷出来。

    忙喝了口茶压压惊。

    谢元德摸着美须百思不得其解:“小叶你统共才十九岁的人,小不丁丁的,说年纪那正该是新鲜好玩的时候,如何志向却比我还要老气横秋暮色沉沉,我这而立之年都没说要退休,你这刚到弱冠的在我跟前说什么告老呢?莫不是拿愚兄开涮?”

    周纪明只以为叶峥在说笑,嘿嘿嘿了一场说叶弟你这玩笑也太好笑了,笑过一场,我积了一早上的郁闷气都没了。

    叶峥知道很难和古人分辩清楚当稳一条咸鱼的理想是多么伟大,多么令人满足,干脆不费这个事。

    忙顺着周纪明的话岔开问他:“成了不说我了,说说周兄吧,怎么了,何事如此气闷,可是公务不顺?”

    周纪明捏起茶杯又喝一大口:“快别提了,说起这个来我又要郁闷了。”

    叶峥亲提了茶壶给几位哥哥茶杯斟满,嘴里诱哄:“说一说呗,我几人虽不如你状元之才,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纵然出不了主意,替你排遣排遣也是好的。”

    谢闵两个也叫他说。

    周纪明就撇撇嘴,说了。

    原来是明光帝寿诞要到了,虽非整岁的大寿,但各位皇子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皇子夸下海口说九月前要将羌族北击一百公里,替父皇贺寿。

    明光帝一听果然龙颜大悦,夸大皇子说我儿将才,那父皇就在京师等着你的捷报。

    大皇子既开了这个头,太子哪肯让大皇子专美于前,招了幕僚连夜商议,思前想后,上表说要为父皇编一部明光本纪,将明光帝种种功绩编入其中,著好后令人在民间传唱,弘扬明光帝的声望威名。

    听到这个,叶峥不免抽了抽眼角,历史上一般都是皇帝驾崩了,后人总结他一生功过是非,为他著书立传,这明光帝还好端端活着呢,太子就搞这事,明光帝没大鞋底子抽他?

    再说,写书传扬皇帝的美名,给皇帝写赞美诗,吹捧拍马屁,在朝堂上这叫佞臣行为,皇帝一高兴给他加官进爵了,也叫幸进,是为当世清流士子所不齿的,二皇子是堂堂太子,一国储君,这么做岂不是有损清名?

    “这么荒唐的事,莫非圣上允了?”

    “嗐,可不就是允了嘛,还夸太子纯孝,叫我们文书院协助太子编理此书呢。”

    此言一出,在场都知道周纪明的郁闷点在哪了。

    周纪明也是寒门出身,凡寒门士子大都读着正统四书五经长大,把圣人言行挂在心上,时刻谨记着要当铮臣,直臣,奉行的是武死战文死谏那套。

    这明光帝现在还没死,还掌着生杀大权,要著书立传莫非还能当着君王面说缺点,要著自然都捡着优点说,但满本赞美,真弄出来岂不成了马屁集了?

    要周纪明为这马屁集添砖加瓦,成为促成的其中一员,他岂不得郁闷吗。

    谢元德道:“原来是为着这个,我们院今天也有人在说……”

    具体说什么,这里人多口杂的不好说,但大家基本能心领神会。

    太子想出这么干不奇怪,毕竟讨好君主的手段就这么些,要么山河定,要么美名扬,再来一招盛世太平就无往不利了。

    可是明光帝能答应就略显稀奇,毕竟从明光帝在位这些年的作为来看,他并不是那种昏君一流的,反而算得是个好皇帝,莫非年纪大了,性情也变了,爱听人说好话了?

    不过叶峥觉得更大的可能是,大皇子和太子都大了,朝堂上关于嫡长之争已露明显端倪,若大皇子真的北击羌族一百公里,那可是莫大的战功,皇帝也不可能不嘉奖他,届时若太子没什么拿得出手东西贺寿,大皇子的风头将会一时无两,而太子式微。

    这会给嫡长之争带来更多变数。

    明光帝此举,应是在保太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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