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汤和所说之事无凭无据,臣弟怕他是胡乱诬陷攀咬,凭白惹得皇兄动怒。”朱翊珩在成明帝身边多年,早就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修炼的炉火纯青。

    成明帝略抬了抬眼皮,追问道:“你既然觉得汤和是诬陷攀咬,刚才为何又当着众人言之凿凿?”

    朱翊珩摆出一副惊恐之状,犹犹豫豫道:“臣弟臣弟不敢说。”

    成明帝沉着脸,语气却缓和了些,“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朱翊珩得了免罪赦令这才继续说道:“臣弟当日发现鞑靼兵总人数跟彭总兵奏疏上说的不一样,就觉得可能有问题。当天就去查了一下通州的驻军人数,发现与在籍的人数根本对不上,臣弟怀疑是有人在吃空饷。可彭总兵一直遮遮掩掩不想臣弟知道,所以臣弟猜测这些事情恐怕跟他脱不了干系。

    其实臣弟的奏疏早就写好了,只是思前想后觉得开战在即,他们到底也是为国奋战的人,若是他们此次能立下战功,臣弟再向皇兄禀告,或许可以让他们将功折罪,留一条命。却不曾想因为臣弟的一念之仁居然让大明险些毁于群蠹之口,臣弟罪该万死。”

    朱翊珩说罢,双手将自己的奏疏与汤和的奏疏一同呈上,然后将头结结实实磕在地上,大殿中顿时再次陷入安静,连成明帝的呼吸都清晰可闻。良久,成明帝才从御座上走下来,接过奏疏,将两份奏疏猛地展开,朱翊珩便知道,自己没事了。

    这世上能看透成明帝全部心思的除了钱氏父子,还有一个就是朱翊珩。他从小就在成明帝身边长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多疑和算计,知道他的逆鳞,自然也知道在危局中如何脱身。于他而言,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没政治手腕又犹豫心软的弟弟,只要能让他相信这一点,自己就永远能保住这条命。

    又过了一会儿,成明帝才收起奏疏,对朱翊珩轻飘飘说了句,“好了,起来吧!”

    “臣弟不敢,还请皇兄责罚!”朱翊珩说罢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成明帝上前俯身伸手扶了朱翊珩一下,他这才战战兢兢的起身。

    成明帝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你心肠软,朕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皇宫里心肠硬的人太多了,你这样才最难得。更何况,吃空饷也非一朝一夕铸就,此事皆因卢和裕怯战,并非其他,错不在你。好了,回府去吧!”

    “皇兄虽然不怪罪臣弟,可臣弟实难心安,求皇兄让臣弟随王侍郎同去,弥补过失吧!”

    “朕都说了错不在你,你为何非要去?想领兵打仗了?”成明帝刚刚缓和的神色里又染上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凝重。

    “臣弟无才无能,只是因为得皇兄偏爱,才能做得这个富贵闲人。可如今国家有危难,臣弟既然领受了皇兄的俸禄,自然应当替皇兄分忧,臣弟愿只身追随王侍郎,无需官职,更无需兵将,若能用臣弟这个王爷的虚名,让蒙古人知道皇兄的决心,让大明百姓知道皇兄心中始终装着他们,纵然殒命臣弟也算是死得其所。”

    没有权利权利只有虚名的亲王,由他去既可以稳定军心,又可以稳定民心,还不必担心他别有用心。更何况他是王爷,自然不用他冲锋陷阵,到底于姓名无碍,如此百利无一害的事,他既然提了,成明帝自然也没理由驳斥。

    “你既又这个心,朕就允了!”

    “臣弟领旨谢恩。”

    朱翊珩走到殿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成明帝的声音,“老十六,朕现在只有你一个兄弟了,保护好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见朕。”

    “是。”

    这一句倒是真心的,只是夹杂在帝王家与生俱来的猜忌和狠毒中那一点可怜的兄弟情义,在这时候看起来只会让朱翊珩觉得可笑和不合时宜。

    出宫的路上,天色渐渐暗下来,长长的路上空无一人,朱翊珩的脚步声在宫墙里回荡着。如果不是半月前被沈云舒撺掇去了通州,亲眼看到了通州的局势有多严峻,他今天根本不会站出来。时至今日,他忽然发觉自己心中某处似乎被推倒重建了,他从前一直在扮演着一个不问世事的富贵王爷形象,这是最安全,最稳妥的一步,可从今天起,他迈出了这一步,有些事就不能再回头了。

    当天夜里,成明帝就通过了姜川指定的作战方案,吏部右侍郎王钦督守京师九门,又令锦衣卫指挥姜育恒、锦衣卫镇抚使守皇城四门,并募京城男丁及武举生员共四万协助守城。

    是夜,兵部右侍郎王学谦带着募集的军民中的一万人前往安定门。临出发前,出乎意料的,朱翊珩这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居然真的跟来了,轻装简行,除了一个随身护卫,什么都没带。

    “王爷,战场上刀剑无眼,旁人未必护得住您,万一伤了您的千金之躯,我们可负不了这个责任,您还是留在京中更为妥当!”王学谦的客气中很明显带了几分对这个闲散王爷的轻视,如今千钧一发,他自然不想带一个累赘去,还要分心保护他。

    朱翊珩却不生气,而是正色道:“王大人不必担心,本王不是来拖后提的,只是想尽一点微薄之力,帮王大人稳定军心,安抚百姓。而且本王已经当着内阁和诸位皇子立下军令状,死生自负,誓跟京城共存亡。”

    铿锵有力的声音让王学谦终于直视了眼前这个小王爷,先前姜阁老跟他说今天若不是怡王爷,他根本没机会出征,本以为他只是在成明帝面前讨好卖乖,没想到竟真的有一片爱民之心。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王爷了。”

    一个时辰后,大军到达安定门,有圣旨在,卢和裕和彭成只能不情不愿的交出手里的兵权。众人站上城楼,发现鞑靼人仍然在像城门发起猛烈进攻,还抓着大明的百姓当人肉盾牌,当真无耻。

    王学谦观敌军战局开始排兵布阵,制定作战计划。到达安定门城下的不过是鞑靼的先锋军,只有不到一千人,五路援军加起来足足有五万人,居然不敢一战,指望他们是不行了。于是王学谦派手下携两千人出城迎敌,两方力战,天未明时,鞑靼军队已经溃散而逃。

    王学谦下令大队人马追击敌寇,展开反攻,卢和裕和彭成却以穷寇莫追为由不愿意出兵,奈何王学谦态度坚决,他二人有没有兵权,只得服从上级。

    沈云舒得知朱翊珩随军的消息时,他已经跟着王侍郎在反攻鞑靼回通州的路上了。

    沈云舒几乎是从凳子上弹起来,惊呼道:“姑娘你说什么?怡王殿下他随军出征了?”

    “不是出征,只是随军,没有兵也没有权。”

    “那他会不会有危险?”

    “能有什么危险,五万兵马对着五千兵马想输都难。更何况这次带兵的王侍郎在地方颇有战绩,我爹生前也夸过他有大将之风,不会输的。”

    沈云舒这才放心的舒了一口气。

    梦娘从未想过朱翊珩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出头,更没想到他真的敢随军,难道真的是自己从前小看他了,大事临头,他倒也不是只知道自保。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到底是因为什么?

    “云舒,朱翊珩在通州那几天可是发生了什么,他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真的没办法相信他那副冷心肠里会突然生出了天下苍生?”

    沈云舒本能的为朱翊珩辩解道:“殿下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他不过是给自己戴了个自私凉薄的面具保护自己,此番去通州,他亲眼看见了这个人世的本来面目,所以那层自以为保护自己的面具就碎了。”

    沈云舒的心思她早就知道,只是经过这许多事,以为她绝了念头,可这去一趟通州,怎么又这样了,梦娘不由得沉了脸色道:“就像你说的,他一层面具下套着另一层面具,你又怎么知道这一层下面又是什么呢?云舒,你可不要陷进去。”

    沈云舒这才意识到梦娘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反驳,“我?姑娘说什么呢,我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连戏都懒得跟我做。你要是看见他平时怎么跟我说话,你就不会担心这个了。”

    “真的?”

    “真的!”

    夜里沈云舒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到院子里,从手上褪下镯子放在手里,双手合十,对着高悬的明月闭目祷告:“诸天神佛在上,求你们保佑王大人能击退蒙古人,守住京城。还有,保佑怡王殿下不要受伤,平安回来,拜托了!”

    清晨,王学谦率大军抵达通州。朱翊珩骑着马踏进通州城的那一刻,巨大的血腥味迎面袭来,地面已经被鲜血染红,到处都堆着百姓的尸体,大部分房子不是被烧毁就是被砸坏了门窗,长长的街道空无一人,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寂静的可怕,仿佛一座死城。

    朱翊珩翻身下马,一脚便踩但了血泊里,那种粘腻的感觉让他背后发冷,他往后一退却踩到了一只已经长了尸斑的胳膊。风吹起一阵阵腐烂的气息,朱翊珩忽然觉得胃里翻涌,忍不住的干呕。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如此骇人听闻的情形来日落到史书里也只能是轻描淡写的八个字,短短半个月,整个通州城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这边王学谦巡视了一圈,轻轻拍了拍正在干呕的朱翊珩,低声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避开彭成和卢和裕,往一旁走了一段距离,王学谦才开口,“殿下,末将有一事相求。”

    “何事?王大人但说无妨。”

    “我预备带一万兵马追击敌军,可带兵打仗最怕的就是自己人在身后使绊子,腹背受敌。希望王爷能坐镇通州,帮我看住这两个小人,末将定然会将鞑靼人驱逐出我大明!不为无辜枉死的通州百姓讨回公道,誓不罢休!”

    “王大人放心,你尽管去打,后方一切有本王料理。本王到底还是个亲王,他们不敢造次。”

    当日,朱翊珩抢在彭成等人之前,将王学谦力战鞑靼人大胜一事上表成明帝,为其请功。七日后,王学谦率兵追击鞑靼人至山海关,斩敌寇人头两千,书信传回来时,朱翊珩即可上表,再次为其请功,同时请求成明帝下旨,如今胜局已定,请朝廷派人前来,自己愿与余下将士重建通州。

    当天夜里,成明帝的旨意就到了通州,责令锦衣卫将兵部尚书卢和裕押解回京,着令各路援军各回驻地,彭成改任为十二大营都督,即刻回京。从大兴,宛平各调五千户百姓去通州,凡自愿前往通州的百姓,免一年赋税。由顺天巡抚刘基重建通州,通州卫指挥使汤和与通州卫驻军从旁协助。至于朱翊珩,圣旨里并没有说。

    朱翊珩思量再三,再次上表愿意留在通州,尽微薄之力协助刘基重建通州。

    第二日,跟着通州巡抚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宫里来的太监,而成明帝并没有回复他的旨意,没猜错的话,这些太监应该是来监视他的。无妨,落子无悔,如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朱翊珩尽可能削弱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跟刘基这种封疆大吏有过多接触,也跟汤和这种手里有兵权的将领保持距离,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人,跟着大家一起亲力亲为的重建通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爷学着人家重建房屋,盖粥棚接济迁入的百姓,重建街市和铺子,然后看着通州从一座荒无人烟的死城重新恢复了点点生机。

    他忽然很感谢沈云舒,来通州或许是他人生中做的最正确的一次决定,在这里,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背面,他从未见过也难以想象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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