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花节并非单指四月某一日,而是四月的整个下旬。
古人有诗词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宋时文人对人间芳菲有怜香惜玉之情,会在四月下旬约上三五好友拾花葬花,饮酒作诗。大晋重儒尚文,仰慕宋时风流,建朝后继承拾花的习俗,每年此时都会取消夜禁开放夜市,这是应天府每年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沅柔许多年没有见过的应天府。
五日后,顾珩携沅柔微服出宫,仅何安、叶沧海随行。
拾花节到了晚间才算热闹,现在还没过巳时,她问顾珩为何这么早出宫,顾珩说要先去一趟鸡鸣寺见道真和尚。她了然颔首心中也有几分好奇,这位传说中的‘黑衣丞相’是何模样。
应天鸡鸣寺,大雄宝殿香火鼎盛,往来之人络绎不绝,足见南朝第一寺的美誉。
她望向宝相庄严的大殿,收回目光后忍不住望向顾珩,她眼里的意思很简单,顾珩颔首,声音不自觉透着温和,“去吧。”
她抬步走进大殿,殿内正中供奉着法身佛像,左右两边供奉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东西两旁则供奉二十四诸天。她自僧人手中接过燃着的香,恭敬拜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香置掌间,礼毕后将香插于大鼎中,转身离开。
顾珩目光一直在注视着她,直至她回到身边。
“你向佛祖求了什么?”
能够出宫一观应天府的天地,欣喜在她的眼底藏都藏不住,对顾珩的态度不好太尖锐。是以她莞尔一笑,眼睛弯成月牙状,有几丝他没感受过的温柔,“青妙以前同妾说过,愿望如果说出来就会不灵验,您还是别问了。”
顾珩一怔,反应过来后斜睨她一眼,冷哼着侧身,“无非和景文有关,朕何需问?”
她四两拨千斤地回了一句,“您向来英明。”
她这句话既像是承认,又像是在反驳,模棱两可之余,到让顾珩一时失语无话可回,内里不由更好奇她到底向佛祖许了什么心愿。起先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可她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反叫他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挠心挠肺的急躁。
顾珩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语气带着生硬,“朕来鸡鸣寺是见道真和尚,并非来陪你礼佛,你在鸡鸣寺多耽误一刻钟,晚上游街就少一刻钟,你自己掂量吧。”
明明前一刻还和风悦色,这会儿子偏又开始狂风骤雨。
沅柔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触了皇帝的霉头,她低头蹙蹙眉,在袖子里捏着自己的手指,语气恭顺一如往昔,“您训斥的有理,是妾误了您的要事。”
顾珩的眉头瞬间蹙起,没去回她的这句话,冷着脸望向寺中枝头缀满粉白的桃花树,粉色花瓣白色蕊点缀在枝头,很是喜人。
这个时候,山寺桃花始盛开啊。
叶沧海与何安跟在顾珩与沅柔的后头,不远不近的距离,并不能够听见他二人的对话,只觉气氛冷凝,低声问道:“皇上和娘娘这是怎么了?”
何安见怪不怪,平声道:“叶大人不必担心,左不过是闹了口角,时常的事。”
时常的事,皇帝竟然会与女人闹口角。叶沧海有些发怔。
不过这里人多眼杂,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事。
何安沉吟一瞬踱步走上前去,行至顾珩身侧,喝药低声道:“主子,道真大师正在后头等您。”
“知道了。”
顾珩蹙起的眉头稍微舒展,下意识地先瞥沅柔一眼,这才往鸡鸣寺后头走去,身后的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叶沧海伫立在最后头,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道真和尚地位尊崇,独居于鸡鸣寺小院。
院中带一方池塘,假山环绕,池水清澈见底可见游来游去的锦鲤,池上有坐座亭。
沅柔站在塘边,撒着手里的鱼食,鱼儿成群结队聚在她面前。
她边喂鱼,边看向亭子的方向,顾珩与道真正坐在亭中,案上摆着一套完整的白瓷茶具,道真正在为顾珩斟茶,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透着悲天悯人的慈悲,又有着缥缈的苍穹无情。
这是极其矛盾的分割感,却又完美无缺地融合在道真身上,正如他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却将一日三餐埋在鸡鸣寺中的清苦中。
说起来,他也曾是靖难之殇的始作俑者,顾珩会起兵造反,有一半的原因是道真点燃了顾珩争夺天下的野心。亭子距离她尚有一段距离,可是道真仿若觉察到她探究的目光,视线突然斜了过来与她撞上,静视须臾,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好锐利的一双眼。
沅柔心有余悸。
茶香飘散在亭中,道真将才收回目光,眉宇间不动声色,平静如水。
“为何带她来贫僧此处?”
顾珩端盏呷茶,“带便带了,何来缘由。”
转动念珠的手停住,道真抬眼未抬头,“您动了情念。”
这次顾珩要比上次坦然,举止闲适地放下杯盏,用手指摩挲着。
“动了又如何。”
道真正抬臂拢袈裟,听到顾珩坦然承认,动作不由一顿,静了片刻才道:“看来您是将贫僧先前所言忘得干干净净,痴迷情爱等同引火烧身……”他顿了顿,继续道:“更何况,她心向景文一党,视您为仇敌,只会是您的掣肘,令朝纲不稳,社稷动荡。”
顾珩没接他话,回首向沅柔看去。
今日阳光出奇得好,她沐浴在光下,用团扇遮住倾斜而下的光,眉眼处落下阴影。
她着白底绡花的长袖短衫,配着条淡黄色马面裙,发丝篦成堕马髻,簪着一根金簪,在光下闪烁着光泽。
“掣肘便掣肘吧,朕认了。”
顾珩收回目光,停了片刻,他攥紧杯盏,眼底忽然荡起鹰隼般的利光,如利剑出鞘,“道真,朝纲社稷是否动荡,是看朕如何做这个皇帝,与宋沅柔这个女人有何干系?自古君王无能以致朝政不稳,后人才会将罪名归于女人身上。”
道真神色一怔,不曾想顾珩会说出此等话,当即默默不语。
顾珩冷笑道:“当初你劝朕不杀景文旧人,可如今你观朝局形态,新旧两党针锋相对,京畿暗处有人窥伺,应天府就像是漏水的筛子。”
道真目光垂下,吐出一句话。
“人心沉浮不定,铜墙铁壁,亦能钻出缝隙。”
好秒的一句话。仿佛隐喻了他的前世。
即便彻彻底底杀光景文旧人,可依旧有缝隙可钻。
顾珩听后沉吟半晌,只觉这话越想越有深意,他放下杯盏,手抵在大腿上,“横竖朕是要洗清应天府的污垢,既然有人拿靖难军开刀,那大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朝堂上能有几个官经得起推敲。”
道真一笑,“您还是和从前一样。”
“一样什么?”
“和从前一样护短。”
顾珩眉头一蹙,若有所思地说道:“杨康山找你诉苦了?”
诉苦倒也谈不上吧。
前段时间杨康山来鸡鸣寺拜访过道真,言语间提及顾珩对王赵两家案子的判刑,语气虽然谈不上诉苦,但失落之情显而易见。道真轻轻叹了声,“不是诉苦,依贫僧所见,自攻入京城后您与杨大人之间有嫌隙,偏用杨奇杨复,他心中沉郁也是自然。对方之所以挑赵将军下手,不正是抓到了您与杨大人之前的嫌隙,继而离间您与靖难功臣。贫僧愚见,您该好生宽慰他们一番。”
好生宽慰。
顾珩微扬起头没有说话,鸟自天际翱翔而过。对于他来说,每每看见杨康山就会想到前世他权倾朝野颐指气使的模样,之所以没有杀他,是因为看在他辅佐自己多年的份上,倘若此生他肯安安分分为臣,顾珩可以留下他的这条性命。
可是道真说得有理,对方之所以走这步棋,就是因为看出他和杨康山之间的嫌隙,所以加以利用。宽慰,如何宽慰,是要他赔赵勤一个儿子,还是忘记前尘继续重用杨康山?前者顾珩无法做到,后者他不可能做。
除了宋沅柔。
他要将身边所有不安的因素都剔除。
“朕处事自有朕的原因,用不着你个和尚来教我做事。”
“是,皇上说的是,是贫僧失言了。”
道真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他的目光似乎被什么吸引去,顾珩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沅柔正在他身后不远处,正在捡被风刮过来的手绢,像是意识到自己被抓住现行,她歉意地微笑,指着地上的手绢,“手绢被风刮过来了……”
快速捡完手绢,她慌忙转身离开。
顾珩收回目光,发现道真竟然还在盯着沅柔离去的背影,没有撤回目光的意思,他眉头紧蹙语气沾染薄怒,低声喝道:“道真,你在看什么!”
道真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忙低头行佛礼恭声道:“皇上恕罪,是贫僧失态。”他顿了顿,继续道:“贫僧之所以目不转视,是因为她面相独特,贫僧才有所冒犯。”
顾珩怒气稍平,不解道:“什么意思?她面相为何独特?”
道真抬眼,解释道:“她的面相贫僧无法堪破……其实皇上您的面相也是如此,贫僧从前能从您面相上观出帝王之相,如今贫僧已无法堪破您的面相。”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