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节回宫之后,一向身体强健的顾珩竟然染上风寒。

    太医院严阵以待地替他诊脉开药,何安几乎整日整夜地守在乾清宫,其实顾珩若认真听太医的遗嘱按时喝药,风寒会好得很快。但是顾珩偏生是个小病不喜欢喝药喜欢硬抗的人,这也就算了,倘若他肯好好休息病痛也会很快消除,嘿这位爷偏不听,依旧每晚都要把内阁呈的票拟和大臣们呈的奏疏看过才肯休息,这么一折腾风寒不仅没好,反而引得旧伤复发,病情又险了几分。

    即便何安站在地屏外,都能听见听到顾珩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几乎要把肺咳出来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

    何安侧头斜睨了刘畅一眼,“你去,将主子染病的事告诉舒娘娘,顺带告诉舒娘娘,主子不肯遵医嘱喝药,现下已经越拖越重了。”

    刘畅下意识地缩了下脖颈,“师父,主子不是说舒娘娘不来,不许我们去扰她吗?”

    何安白了他一眼,无奈道:“你是什么死脑筋啊?难不成你就眼睁睁地瞧着主子这么病下去?我当初怎么就收你为徒了!”

    “哎哟师父别训了,我现在就去。”

    刘畅抱头遁走,径直往用永宁宫方向跑去,背影看上去跟上蹿下跳的猴子似的。

    何安心中有自己的考量,刘畅一向憨厚老实,由他去告诉沅柔这件事,才能将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说出口。

    此时晌午将过,永宁宫中梨香满园,沅柔让风织开了窗,花香盈满宫室。

    她坐在梢间榻上,随意地绣着手绢上的兰花,又在兰花正上方绣了一轮明月。明明是需要静下心来才能做的细致活,可她始终静不下来,像是有什么事萦绕在心头,她也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事。

    她侧头将手绢放在几案上,那本《齐物论》也静静地置于其上,她手下动作不由顿住,眸光也跟着定住。

    她迅速睁阖双眼,反手将手绢盖在那本《齐物论》上。

    风织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舒娘娘,刘畅求见,说是有事同您说。”

    “请他进来。”

    “是。”

    沅柔坐直身体,风织推门而入领着刘畅走进梢间。

    刘畅向沅柔揖了礼,“舒娘娘容禀,主子感染风寒,如今又引起旧伤,现下又病情又险了几分,可主子不肯喝药,奴婢们束手无策了啊……”

    沅柔神情极淡,眸光黯然,“你来告诉我,难不成我还能替他喝药。”

    “舒娘娘,这话不是这么说的。”

    刘畅听后忍不住脸颊鼓起,语气中参杂着不忿,轻声反驳道:“主子是因为那日在陵园淋了雨才会感染风寒,舒娘娘却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

    风织瞪眼道:“刘畅,娘娘的处事岂容你来置喙,你不要命了?”

    刘畅反瞪回去,没有丝毫的怯弱。

    “我怎么了啊,我实话实说!主子帮了娘娘,娘娘也该知恩图报啊。”

    是了,这就是刘畅憨厚老实的好处。

    这种挟恩图报的话无论是何安亦或是张青山,都无法直接说出口,只有憨实的刘畅说出来才够坦然也够直接,沅柔也更加能够明白他此行的用意。

    屋外阳光延伸进屋内,迤逦地映在沅柔青金马面裙上。

    她低着头思忖片刻,方才轻声道:“我随你去,但若是皇上仍不肯喝药,我亦束手无策。”

    刘畅想也不想地接话。

    “不会的,舒娘娘一去,主子定然会喝药。”

    他这句话里蕴藏着不一般的意思,沅柔几乎要从他这话里触摸到顾珩那些藏不住的心绪,却在关头处被她强硬地掐掉,她极静极淡地向刘畅望了一眼。

    “你去吧,我随后就去。”

    ……

    沅柔来乾清宫的时候,里头很安静。

    除了顾珩偶尔克制不住的咳嗽声,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

    何安没有进去向顾珩通报,而是让沅柔直接进了乾清宫,他这样的奴婢已经成了精了,对主子的心意摸索得七七八八,自然知道此刻顾珩最需要什么。

    他顺带递给沅柔一方梨花木盘,盘上是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和墨绿色的瓷瓶。

    何安低头噙着笑意放低声音道:“奴婢等无能,要劳烦舒娘娘了。”说完,他便打帘自去忙了。

    沅柔有些孤寂,亦有些失神地站在梢间,再往里走就是暖阁,是顾珩的寝室。

    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

    是啊,顾珩没有妻子,生母早逝,膝下无子,又不让何安等人近身伺候,只将自己拘于一方居室中,拒绝靠近,拒绝关心,独自舔舐身上的伤口,好像前世那三年,哪怕身体再不适,他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只有孤独凉薄到了极致,才能冷漠狠绝到了极致。

    再度传来的咳嗽声惊醒了陷入过往的沅柔,她向暖阁看了一眼,又低头望了一眼梨花木盘上的药,纵然不想有牵扯,但一码归一码,那日在宋府陵园是顾珩帮了她。

    沅柔深吸一口气,终是抬起步伐向暖阁里走去。

    顾珩靠坐在床榻上,身上仅着黄绫中衣,即使病中仍在批阅手中的奏疏,龙床边放置着一个方型香几,用来放笔墨。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看来人是谁,而是直接将眉头蹙起,用惯有的冷漠语气低喝道:“朕不是让你们别进来。”

    脚步声并未因此停下,反而直接往床榻边走了过来,顾珩不由停下手中的笔,侧头横眉喝道:“放肆!听不懂——宋沅柔?”

    “是妾。”

    沅柔将梨花木盘放在榻的几案上向顾珩行礼,礼毕后她去端梨花木盘上的药碗,将药端到榻前,抿唇道:“皇上,喝药吧。”

    “朕不喝。”

    顾珩想也没想地拒绝,然后又追问了一句,“谁让你来的?枉顾朕的旨意,朕定不轻饶他!”

    沅柔低头去看顾珩,手指在碗底摩挲着,想好措辞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皇上合该珍重身子,您如今是大晋的皇上,您的身子安康,天下社稷才能安定,实不该肆意妄为。”

    顾珩斜眼睨她,随后目光往药碗上移了移,沉默地端详片刻,忽而眼底飞过地闪过一丝明亮的光芒,剑眉挑起,用手拍了拍床铺边缘,目光直直望向沅柔。

    意图非常清楚。

    沅柔迟疑了好一会儿,眼里的光一会平静一会冷凝。到底还是走到床榻边坐了下来,下意识地用瓷勺搅动着碗里的汤药。

    顾珩垂着眼睑看她的动作,哂笑道:“这是你会说的话?朕记得你巴不得朕死。”

    沅柔搅药的动作停下一瞬,“若您死了,妾还得为您殉葬。”说完,她继续搅动碗中的汤药。

    “你简直放——”

    话还没有说话,沅柔已舀起一勺药,直接喂到顾珩的嘴中,“喝药。”

    汤药的苦涩瞬间充盈他的口腔,苦到将眉头紧紧蹙眉,等到沅柔还想再喂一勺的时候,顾珩已然侧过脸去,每一根头发丝都在拒绝喝药。

    沅柔眉心微动,眼底不自觉有了清浅的笑意,“皇上,您不喝药的原因,莫不是因为怕苦?”

    “宋沅柔,朕看你是皮痒了!连朕都敢编排!”

    沅柔声音温软,“妾岂敢。”

    顾珩倏地转过脸,语气里仍带着薄怒,也有呆滞,他发怔地望着沅柔,她眼中像是有澹澹的流水,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顷刻间软化他的薄怒。他佯装咳了一声,粗着脖颈生硬地说道:“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

    沅柔噙着笑意低头,又舀一勺药递到顾珩面前,她原以为顾珩会不予理睬,就连顾珩也以为自己不会理睬。谁知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又把这勺药喝了下去,苦涩再度让他眉头紧蹙。

    “何安!”

    顾珩冲外面吼了一声,“给朕滚进来。”

    沅柔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强制灌药而发作,不由劝阻道:“他是忠于皇上的,您别迁怒他,是妾放肆。”

    顾珩睨她一眼未曾搭理她,暖阁入口处何安已经走近,躬腰揖礼。

    “主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顾珩又睨向沅柔一眼,佯装冷硬道:“去给朕找些甜食来!”

    何安惊诧许久才领命告退。不一会儿,尚食局的尚食端着梨花木盘步入暖阁,将各类甜食放在雕花牙床头旁的香几上,琳琅满目摆满香几后,尚食和何安一道退了出去。

    这样瞧着,顾珩的确怕苦,喝个药竟要这么多甜食相佐。

    沅柔将碗递到顾珩面前,“皇上可以喝药了吧。”

    顾珩神情慵懒,眯着眼睛转动着自己的手腕,长长唔了声,“朕旧伤复发,手上实在没劲。”

    刚刚在奏疏上挥洒笔墨,行云流水的人是谁?

    沅柔的目光瞥了一眼龙床边的香几,在无声地示意顾珩。

    可顾珩一脸的视若无睹,甚至毫不避讳地盯着沅柔,以一种戏虐的口吻,“你将才说朕的身子安康,天下社稷才能安定,不会转眼便忘了吧?还是你在欺君。”

    沅柔不知说些什么,受不住他紧逼的视线,逃避似的将脸转了过去,“妾如何敢欺君,妾去找宫人进来服侍您。”说完她就要起身。

    谁知道,顾珩伸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他掌心的温度瞬间传了过来,有些超出正常体温的烫。碗里的药随着他的动作洒了出来,两人的手上都沾上一点药渍。

    “朕要你喂。”

    沅柔倏地回眸,“皇上觉得,您与妾是可以亲昵的人吗?”

    顾珩的瞳光有瞬间的停顿,他极短暂地怔了一瞬,顷刻间便立刻恢复如常,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松开沅柔的手腕,语气带着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将才你不是都喂了两勺,有何问题?”

    沅柔缓缓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碗里的汤药,睫羽遮挡住她眼中的暗色。

    “没有问题。”

    她用瓷勺舀起汤药,送到顾珩的嘴边。

    汤药入口,明明嘴里胃里都是苦涩的滋味,可顾珩品不太出来,就这样一勺接着一勺,将碗里的药全部喝尽,任由苦涩充斥身体的每一处,好似只有苦涩,另一处的失落才能平息。

    甚至不需要太多的甜食,他嘴里的苦涩已经逐渐消失,至于心胸处的空洞,始终无法安然。

    因为风寒,顾珩的旧伤开始复发,伤口处滚烫又有些肿,像是火燎一般难受,所以身上的伤口也要上药。

    这药,将才何安已经一并交给了沅柔。

    此刻,她正握紧手中的墨绿瓷瓶,背对着顾珩僵硬地伫立,身后传来窸窣声,她知道那是顾珩宽衣的动静,耳根禁不住发热,手也有些轻微的发颤。

    “你在等什么?”

    顾珩忽然出声,语气又变得戏虐起来,“你莫不是在害羞,朕身上哪——”

    “皇上慎言!”

    沅柔回身急急打断顾珩正在说的话,脸颊爬上红晕,握着墨绿瓷瓶走到床榻边坐了下来,直面他胸膛上的伤疤,“妾为您上药。”

    即便已经入了春季,她的手指还是带着些许凉意的,时不时蹭过他的肌肤,再加上清凉湿润的药膏涂抹在伤口处,有种说不出的惬意和舒畅。

    胸口戟伤已经涂过药,顾珩翻身趴在床上露出背部的伤痕,其淋漓程度比之前胸那道戟伤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着应该是剑伤,从左肩横亘到右腰处,这应是被人从后背剌上一剑而形成的伤口。

    这是沅柔没有接触过的世界。

    很难想象,顾珩曾也是皇子,怎么会受到这么严重的伤。

    她怔在原地,直到顾珩回首问了一句,她才反应过来。

    她沾了药膏,从伤口开始处一直涂到伤口结束处,伤痕荆棘粗粝的触感更让她体会到当时这道伤有多致命。

    她的手指明明冰凉却好像带着星火,足够点燃顾珩心中荒芜的平原,指尖与后背相触瞬间他抑制不住地轻微痉挛,似痛非痛带着怪异的快感,他背对着沅柔,手紧攥住身下的被褥,从鼻中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血液里奔腾的欲望。

    沅柔并未察觉,认认真真地将伤口都涂上药,她起身行礼。

    “汤药喝了,药也涂了,那妾先行告退。”

    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开。

    忽然,感觉到一阵劲风从自己身边闪过,顾珩已经搂着她的腰将她带到龙床上。

    他一个翻身覆于沅柔的身上,她吓得抵住顾珩的胸膛,却又不想碰到他的伤处,只能抵着他的肩膀。

    “皇上这是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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