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粗嘎难听至极,仿佛嗓子眼被堵着砂砾。

    沅柔低头落泪,小声地抽泣着。

    “别……哭……”

    苏鄞天生有一副好嗓子。

    他说话时,声音似澹澹溪水流淌过山间,清澈通幽,又似玉石相碰敲击之声,空灵悠扬,满腹的心事在他安慰过后,也能够抛诸脑后,获得一时的清净。

    “苏鄞,是我对不住你。”

    沅柔鼻尖酸涩,泪水如同断了弦的珍珠,“把你害成如今的模样。”

    “无……妨……”

    苏鄞努力地扯出笑容,想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我……很好。”

    沅柔知道刑房门口,还站着顾珩与叶沧海。

    她抬起头,抑制住泪水的滑落。

    随后往前走了几步,站到离苏鄞很近的位置,鼻间尽是鲜血的铁锈味,还夹杂着牢房中的腐臭味和馊味,她没有摒弃这些味道,任其窜入鼻中。

    “我一定救你出去。”

    “不要……我死不足惜。”

    “那我就陪你一道死。”

    他似乎不知道回答什么,只是手腕又开始发抖,清脆的镣铐声响了起来。

    伴之而行的是切肤的疼痛。

    刑房里暗沉沉的,只有墙壁油灯微弱的光。

    苏鄞手腕间的颤抖已经逐渐平静下来,顺着诏狱墙壁窜进来冷风化作刀刃,在薄如蝉翼的囚服上狠狠刮过,皮肉与衣物轻轻的触碰都能勾起疼痛。

    深觉自己狼狈的模样会脏了沅柔的眼睛。

    他颤抖着阖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将狼狈的自己藏起来。

    顾珩默不作声地站在刑房门口,能看到沅柔的肩膀有轻微的起伏。

    他深吸一口气,错开目光。

    “宋沅柔,朕给你一刻钟的时间。”

    说完,甩袖离开。

    叶沧海望了沅柔一眼,跟在顾珩的身后离开诏狱,前往北镇抚司的后堂。

    少了顾珩和叶沧海的虎视眈眈,沅柔一瞬间松懈了下来,她望着眼前伤痕累累的苏鄞,有些多余地问道:“你身上的伤,疼吗?”

    苏鄞却眉目舒展,轻声道:“不疼。”

    “假话。”

    他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才瞧见沅柔。

    月余未见,她好似消瘦了。

    看到她安全无虞地站在眼前,苏鄞终于有安定之感,笑着道:“我……知道,没问出……信的下落,他们不会……取我性命,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罢了。”

    这话听上去透着不对劲,苏鄞是如何知道那封信的重要性。

    沅柔瞬间反应过来,“你看过那封信了?”

    “看……过。”

    沅柔听后阖上双眼,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不该看那封信,你可知看过之后,你的性命——”

    “沅柔。”

    苏鄞打断她的声音很轻,“我不悔,便让我……再选一次,我亦做此选。”

    她怔了一瞬,“什么意思。”

    “你那日……跟我说,你在把你的性命……交给我。”

    “是,我记得。”

    “你的性命……我自当珍视。”

    沅柔好似懂了,又好似没懂。

    她低下头,看见鞋底沾染了刑房的血迹。

    那血迹已经干涸凝固,仿佛凝在心头上,她轻声道:“那封信,如今在何处。”

    苏鄞咳了一声,又引来剧烈的疼痛。他猛然吸了一口气道:“被我……烧了。”

    沅柔倏地抬头,急急道:“为何要毁掉信?若信还在,我尚能为你在皇上面前斡旋。如今信没了,他一定会杀了你。”

    “为我……斡旋,那你呢?”

    沅柔哑口无言。

    “看过信,我才知,你当日……已存死志。”

    苏鄞孱弱道:“可我知晓……不能乱你计划,只能按照你的安排……前往福建,才是真的帮你。我在福建……盘桓数日,一直留意京城变动。直至一日,听到有小儿,在街道一直念……你曾教我的词,我知道……定是你的计划成了,所以毁掉……书信,向叶大人自首。”

    苏鄞惨然地笑着,“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1),这是你……教我的。”

    对于他而言,他的青云之志,只有她。

    沅柔眼眶氤氲着泪水,抽噎不止,“这与你毁掉书信,有何干系?”

    “我对叶大人……的供词是,宋御侍从未……给过我书信,我乃私逃——”

    “苏鄞,你蠢不蠢!”

    沅柔忍不住吼出他的名讳,颤抖着下颌说道:“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活下去吗!皇上知道这封信的存在,我必死无疑。”

    “哪怕毫无胜算,我也要……试一试。”

    他的话里尽是温情,即便声音粗嘎,却似和风细雨,“若能……以我的命……换你的命,我……不枉此生。”

    顷刻间,沅柔泪如雨下。

    苏鄞的眸子凝视着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同她道:“沅柔,你记住,你从未……给过我任何……书信。至于皇上那边……我相信你有法子……自圆其说。”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以你的命换我的命。”

    她一面说一面痛哭流涕,想要去握苏鄞的手,却又害怕触碰到他的刑伤。她抹掉脸上的泪珠,“苏鄞,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要……做什么?”

    沅柔手覆在自己的腰腹间,这是来北镇抚司之前,她回浣衣局取的东西。她的手紧握成拳,压下所有心绪的起伏,平声道:“我与皇上,尚有一桩交易要谈。”

    苏鄞听不明白,他并不希望沅柔为自己冒犯天颜。

    “别去,沅柔。”

    “在这等我,等我接你出去。”

    ……

    冷月高挂,寒涔涔的月光洒进后堂中。

    夜里的风又恢复寒冬时的冷冽,吹得细篾帘子一时扬起,一时紧紧覆于门上。炉子上的茶水滚起,热气氤氲,让顾珩的双眼湿润许多,勾去几丝冷厉,但仍气势逼人,一身杀伐。他坐于中堂,公案上宣德炉的古香缭绕升起,驱除诏狱的血腥味。

    何安为他斟茶,滚水倾入茶盏,如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绿云,在案上静置片刻后。

    顾珩呷了口茶,入口只觉苦涩,不免蹙起眉头。

    叶沧海注意到顾珩的神情,恭声禀道:“这古树茶是臣心头所好,您来得急,臣无暇备其他茶叶,望皇上见谅。”

    顾珩颔首,表情恢复如常。

    见顾珩没有说话,叶沧海随即将话锋,引到诏狱那二人的身上,“皇上为何独留他二人在狱中,若他二人密谋,该当如何?”

    顾珩放下茶盏,并未抬头,“密谋?密什么谋?”

    叶沧海一怔,疑惑道:“皇上不是说收到密奏,密奏里说,在福建发现景文帝的踪迹。臣想,说不准苏鄞早已与景文帝碰过面,那封信此刻就在景文手中。苏鄞与宋氏见面,岂非暗通曲款?”

    顾珩笑了一声,平声道:“若是信在景文手中,不过一张废纸。他不会将信交给胡维康的。”

    “皇上何以如此笃定?”

    “福建的二十万水师海上作战勇猛,可若打起陆战来却不一定占便宜,景文如今已至穷途末路,仅凭福建二十万水军,不可能是朕的对手,是以他绝不会轻举妄动。此乃其一。”

    叶沧海深以为然,不由问道:“其二呢?”

    “这其二嘛,倭寇一向对大晋虎视眈眈,当年太祖皇帝削了一众开国元勋的兵权,唯独不动福建胡氏的水师,就是因为倭寇。福建动荡,则大晋社稷难安。”

    叶沧海揖道:“皇上纵观全局,臣佩服。”

    顾珩眸色渐深,“朕与景文打来打去,关上门来说,不过都是顾家的事。可若由倭寇横插一脚,便不一样了。孰轻孰重,朕想景文尚能分得清楚。”

    这也是他当初不得不向宋沅柔退一步的原因。

    天下初定,福建不能乱。

    如今他意识到,他与景文两年的内斗消耗了大晋无数兵力人力,如今的朝堂更应休养生息,以待来日,绝不可肆意而为。这局棋,走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

    他可以错一次,但他不知自己是否能错第二次。

    不知怎的。

    顾珩忽然想到,宋沅柔同方敬仪说的那句话,那本由方敬仪所写,直谏给太祖皇帝的《希直谏弘康疏》里的话。

    君父不该以朝堂之心度民生,民生应凌驾于宗庙社稷之上。

    其实,他后来曾阅览过这篇谏言。

    也渐渐明白,自坐在龙座上的那一刻,他不再是肃王顾珩。

    而是皇帝顾珩。

    皇帝,是大晋的皇帝,是臣公与子民的君父。

    一个女人都知晓的道理。

    他却……

    顾珩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不过,胡氏在福建的影响非同凡响,朕也该未雨绸缪,不真正收复胡氏一族,朕寝食难安。”

    一阵沉默,叶沧海的表情讳莫如深。

    “胡氏一族盘踞福建四十余年,其势力盘根错节,若想收复这二十万水军并非易事,手段过强则易折,手段过软胡氏不会当回事。”

    “不急。”

    这浓茶却如叶沧海所说,入口苦涩回味却甘长。他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眉宇间无任何不适的表情,“三年呢,慢慢来。”

    顾珩放下茶盏,忽然发现门窗上映着一道纤瘦身影。他可以看见被风刮起的青丝,正扬起飞舞,好似要带着主人一起飞离着人世间。

    他挑眉道:“宋沅柔,你在外面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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