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顾珩说完这句话后,暖阁里顷刻间静谧无声。

    沅柔不知该说些什么,低垂着头站在屋中,在袖子里用手指轻轻地绕着衣袖。顾珩收回双手,斜靠红木椅扶手,红木椅上铺着一张虎皮。

    这件白虎皮袍子是他就藩顺天府后亲手所猎,一支剑横穿白虎脑袋,当场毙命。后来他让人扒了整张白虎皮,做成这件袍子。

    此刻,顾珩的手臂抵在白虎皮袍子的脖颈处,正饶有兴味地望向沅柔,“你将才说与朕谈一桩有益无害的交易,是何交易。”

    沅柔眼睑低垂。

    “奴婢需得见过苏鄞,才能将这桩交易告诉您。”

    “若朕不让你见呢?”

    “那这封信件的下落,您永远都问不出来。”

    顾珩静静地望着沅柔。

    半晌,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

    “如果朕问不出来信件的下落,你以为谁来承担此事的后果。”

    这句话意有所指,沅柔急急道:“皇上这话是何意思。”

    “有件事你只说对一半,朕的确要忌讳坐拥二十万水军的胡维康,但是这不代表朕就惧了胡维康。他若胆敢拿着你的罪己诏信向朕宣战,届时朕定会用景文旧人的性命来开启这场战事。”

    沅柔在袖中握紧拳头,她咬牙道:“苏鄞不会这么做,他答应奴婢的事,从未有过失言,这件事奴婢可——”

    “你住嘴!”

    顾珩拍案而起,想也不想地打断她正在说的话。

    她在为苏鄞解释,在为一个奴婢解释!

    顾珩只觉得满腹怒火,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全是逆耳之言。

    那一瞬,他对苏鄞起了前所未有的杀心。顾珩冷冷地望向她,丢出直晃晃的威胁。

    “你若敢因他再忤逆朕,朕即刻就让叶沧海杀了他!”

    沅柔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她看得出顾珩是真的大动肝火,可是却不明白他动怒的缘由,只能抿着唇沉默地立在暖阁中,与他这么两相沉默着。

    沉默的时间久了,沅柔仍不见顾珩开口,抬起眼皮偷偷打量着他。

    顾珩坐在御案后,肩胛随着胸口起伏不定,右手放在案上,正紧握成拳。

    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因为宋沅柔三言两语而动了肝火。他只知道,这个女人靠着他的怜悯苟活于世,不该用他的怜悯来为其他男人求情,更何况那人还是个奴婢。

    宋沅柔这是在打他的脸。

    两相僵持时,张青山回来了。

    暖阁里冷凝的氛围因他的回来而冲淡些许。

    他正立在隔扇门处,手捧红木盘,上面静静立着青色瓷瓶和一套崭新的女官服。

    银灰色大襟短袄,墨绿色的马面裙,还有一身白色的中衣。

    张青山恭声道:“主子,您要的东西,奴婢都已经备好了。太医说这药膏需得一日两次,擦于患处,期间患处不能碰水。”

    顾珩颔首,示意张青山送进来,随后打发他去外头守着。

    暖阁中只剩下他与沅柔二人。

    望着红木盘上女官的衣裳,顾珩陡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如此想见苏鄞,不如让朕瞧瞧你的决心。”

    “什么……意思?”

    顾珩起身走了过去,一手拿起红木盘中的衣物,动作粗鲁地掷到她的怀中,“把这身衣服换上,或许朕能捎上你一同前往北镇抚司。”

    他说这句话时,好整以暇地望着沅柔,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沅柔苦笑道:“皇上这是要羞辱奴婢?”

    “你又怎知,不是朕英雄气短?”

    “你——”

    前世今生。

    沅柔当真是第一次被顾珩逼到没有话讲,甚至对顾珩脱口而出一个‘你’字。

    她低头攥紧手里的衣裳,鸦翅般的睫羽轻轻颤抖。

    一时间,不知自己是该拒绝这荒唐的条件,还是该面无表情地在他面前换衣,让心底的最后一根弦崩裂。

    顾珩转过身,佯装看向窗外暗沉的天幕,随口道:“朕劝你动作快一点,指不定等会朕改了主意,即刻就让叶沧海——宋沅柔!”

    转回目光的顾珩忽然暴喝出声,吓得沅柔停下正在解里衣盘扣的手,她的脚边是刚褪下的粗布短袄,正静静地躺着。

    顾珩怒气冲冲地瞪着她,眼里沉寂的光融合着烛火的亮光。他转过身,目光从沅柔身上撤了回来,伸手指向屏风后,厉声道:“滚去屏风后面换,没的污了朕的眼睛!”

    “奴婢遵旨。”

    沅柔抱着衣物,步伐迅速地往屏风后去,像是怕极了他反悔。

    待到局促的脚步声消失,顾珩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向屏风处看了过去,女人纤细的身形被明晃晃的灯光映在屏风上,她的一举一动都通过屏风显现出来。

    纤细的胳膊先是移至腰后,随即又抬高至脖颈后。她在解衣带,这种半遮半掩的风情更动人心弦。

    至于解的是什么衣带,顾珩心知肚明。

    他错乱地移开目光,只感觉全身的血液往一处狂涌而去,惊涛骇浪般的异动几乎要将他长久以来的克制击垮。

    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已经走到屏风面前。

    而这扇屏风后的人,是宋沅柔。

    “皇上。”

    软软柔柔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和慌张,“是您让奴婢来屏风后,您一向金口玉言……”

    她这话言下之意,顾珩听得很明白。

    将才消失的理智渐次回到他的脑海中,他利落地转过身,逼迫自己将目光从屏风上撤开,向御案的方向走了过去,故意冷声道:“换好了自己出来。”

    “谢皇上。”

    他坐在御案后,沉默以对,阖上眼抚平情动。

    她在屏风后一面迅速地穿衣,一面谨慎地注意着顾珩的动静,见他离开屏风后心中才稍稍安定。

    顾珩睁眼,目光瞥到御案上,那本从福建快马加鞭送回来的密奏,脑海里不由又想到那日道真和尚同他说的话。

    攻心。

    景文布下的一步棋。

    他目光望向屏风,不期然地转动着手中的珠串。

    屏风后,沅柔一面低头整理原来的粗衣,一面走了出来,在御案前站定,“皇上,奴婢……换好了。”

    顾珩打量她一眼,冷哼一声。

    沅柔低声道:“皇上,您何时去北镇抚司,别让叶大人久等了。”

    “宋沅柔。”

    “奴婢在。”

    顾珩别开脸,冷冷道:“自己把药擦了,朕带你去。”

    ……

    晚间戌时时分,皇帝的仪仗抵达北镇抚司衙署门口。

    何安上前欲扶顾珩下暖轿,他没去理睬,直接让沅柔上前来扶他下轿。

    下暖轿后,朱雀大街上的冷风呼啸而过,直晃晃地从脖颈处往里钻。

    所有人都被冷得瑟缩着脖子。

    沅柔站在顾珩身后,抬头望去,鎏金边的牌匾高悬,北镇抚司四个铎金大字尽显眼前,衙门口两座石狮上嘴里含着石球。

    耳畔忽然响起寒鸦的叫声,沅柔循声望了过去。

    不远处的枯树上停着几只寒鸦,树枝光秃秃的,透着萧索之感。寒鸦们像是察觉到有人一直在盯着它,挥着翅膀飞向远方。

    叶沧海走上前,恭声道:“皇上,请。”

    顾珩颔首,随即抬步往里走,走了几步后,忽然听到何安在身后询问宋沅柔怎么站在这儿不动,他不禁往后看去。

    沅柔正怔怔发愣地站在北镇抚司的衙署门口,脸色发白,眼底呈现出万般情绪,马面裙被风吹得扬了起来,随着发丝一起飞舞,整个人仿若被风一吹就会散了。

    顾珩在她的眼底看到了惧意,看到了慌张,看到了痛苦。

    她眼底纷杂的情绪。

    全是他前世赐予宋沅柔的剪影。

    顾珩脸色沉了下来。

    可是这并非阴沉,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阴霾,在他的眼中翻腾。

    “宋沅柔。”

    一瞬间,众人的目光都迎向她。

    而她在听到顾珩的声音后,目光望向顾珩。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却似乎看到她眼底碎裂的光。

    “过来。”

    他蓦地放低了声音。

    何安领着两名徒弟还有禁军守在诏狱的入口,进入诏狱的只有三人,叶沧海为领路人,顾珩和沅柔一前一后地跟在他身后,停在一间刑房的门口。

    叶沧海插入钥匙开锁,发出钥匙与锁芯触碰的声音,他将门推开。

    “苏鄞就在这间刑房中。”

    北镇抚司的诏狱不分白昼黑夜,在这里只会感受到茫茫无际的黑暗,只要进到诏狱,就等同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所有体面尊严全都会在这里被摧毁殆尽,沅柔是曾经的亲历者。

    她走进刑房。

    苏鄞被绑在刑架上,脑袋无力地垂在胸前。

    寒津津的灯光照出他新换上的囚服,她看不见苏鄞身上的刑伤,却能看见鲜血再度洇湿了崭新的囚服,留下一道道鲜红的印记。

    叶沧海要从苏鄞的口中问出信件的下落,必然会动用刑讯。

    她体验过叶沧海的手段,他是习武之人,可以完美精准地避开身上的要害,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到最后从身体的折磨,变成精神上的折磨。

    沅柔轻轻出声:“苏鄞……”

    冥冥之中,苏鄞听到了沅柔的声音。

    可是他分不清声音是从何而来,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也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

    他费力地睁开眼,动了动自己的手臂。

    撕心裂肺的疼痛传至四肢八骸,痛得他浑身在颤抖,血肉在痉挛,以至于镣铐发出清脆的伶仃声。

    即使苏鄞身处囹圄,即使浑身疼得如同在被活刮。

    他最想知道的,是沅柔的安危。

    苏鄞从极致的痛苦中抬眼,下颌止不住地发抖,口中的津液从嘴角流出,连说话声都是模糊不清的,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要说的话送出口。

    “沅……柔,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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