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软
“还能活吗?”
这是顾珩见到道真和尚的第一句话。他站在庐舍中,目光在沅柔脸上一扫而过。
道真和尚正在聚精会神地施针,直到最后一根针施完。
他这才转身看向顾珩,右手揖佛礼置于胸前。
“贫僧既已下手,阎王爷不敢收命。不过您漏夜让贫僧进宫,就为救一个小宫女。”
顾珩怔了一瞬,眸子沉肃,“她不能死,朕还有要事需要她做。”
道真和尚颔首。
“一刻钟后,她会醒来。剩下的事,教给太医即可。”
说完道真起身走至窗镛旁,想看眼外头的雪景,缓解下双眼的疲劳,目光却被窗镛旁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住目光。
这幅画破墨、积墨的手法格外娴熟,水与墨的极致交融,整幅画的走势奔放,将所有情致尽投于画中,却又在狂放之下独见一抹凄凉和绝望,隐隐表达着作画人想遁世逃离之感。
画上的题词也别具一格。
“残生孤灯点魂,独立此间,听穿林打叶。
人间一世,到尽头,只余笔端风月。哀哉哀哉,推杯换盏销万愁。”
他不自觉站在画前端详片刻,才若有所思道:“这姑娘的日子,似乎过得很苦。”
“你怎知她过得苦。”
顾珩挑眉看向他。他与宋沅柔又不认识,怎么说得出来这句话。
虽然,这或许是实情。
道真和尚高深一笑,指着墙上的画。
“您看懂这幅画,就知道贫僧为何知道。”
顾珩目光移向画。窗镛雪影纷飞,墙上的画里驻足着几只白鹭,或飞或立或卧各种姿态都有,他横看竖看都只是一副普通的白鹭图,顶多画技不俗,却瞧不出有什么关窍。
故作高深。
他在心里腹诽道真和尚一句。
道真和尚笑了一声,并不解惑,向顾珩告了辞,“事已办完,贫僧便告辞了。”
“朕让刘畅送你。”
“不必,贫僧出家人,受不起这皇家富贵。”
道真和尚刚刚走出庐舍,孙青妙立即快步走了上来。道真知道她满心担忧,直接道:“这位姑娘已无性命之危,安心吧。”
孙青妙再度深拜,“奴婢多谢大师。”
一刻钟后。
沅柔如约醒来。
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醒来居然会见到顾珩。
又或者说,她没想到自己还会活着。
那个时候已经接近辰时,外头簌簌落落地飘着雪,能从窗镛处窥探外头雪花散落的美景。顾珩正站在窗镛旁负手而立,还在打量着墙上那副白鹭图,几乎要把那副画看出一对洞。
那是她半个月前的涂鸦之作。
此时,被顾珩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她心底不免升起赧然。
她轻轻地挪动着身子,臀上传来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以至于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牙齿一个劲打颤。
不过,也因此将顾珩的注意力,从画上吸引过来,“醒了?”
屋里的火炉烧得很热,所以沅柔身上没有盖被子,她抬头望自己身上望了一眼,见自己没有失礼之处才放下心来,目光望向顾珩,努力扯出一抹笑意,壮着胆子说了一句,“奴婢……想喝水。”
“你要朕伺候你?朕看你是找死!”
“皇上……您这不是……没让奴婢死吗。苏鄞还未归……您不会让奴婢死的。”
顾珩目光冷厉地看向她。透过火炉氤氲的热气,他的眼底仿佛吸纳了窗外蓬勃的朝晖,璀璨得令人心悸又心惊。
“奴、奴婢哪敢要皇上伺候……五、五所有的是奴婢。”
“这杯茶,到时朕会让刽子手,多刮你十刀!”
放完狠话,顾珩走至圆案旁亲自斟茶,随后捧着茶盏走到床旁,动作蛮横地递到沅柔的面前。
温热的茶水随着他的动作,倾泻到她的手臂上。
沅柔用袖子擦干净水渍,再伸手去接顾珩手中的这杯茶。
只是她抬起的手一直轻微地发着抖。
半晌,还停在原来的高度。
顾珩眼睑一沉,有些不耐烦。
“你抖什么,板子打的是手?”
“奴婢……也不知道,就是……使不上劲。”
刚刚道真和尚施针,仿佛就是在这只手臂上。顾珩没有再说什么,微微倾下上半身,迁就着她,将手中的茶盏送到她能碰到的高度,沅柔也终于喝上这一口热茶,整个过程实属不容易。
喝完水。
沅柔不敢要顾珩再将空杯放回去,就这么一直拿在手里握着。
顾珩低头睨她握着茶盏的动作,冷凝的眸光散了几分。
“既然知道朕为何不让你死,就早点让苏鄞回应天,说不准朕可以饶你一命。”
沅柔笑了一声,声音很低,显得她孱弱至极,“那也要皇上您先放过所有人。”
“宋沅柔,你觉得你配同朕谈条件吗。”
“皇上亲临奴婢庐舍,不正是给了奴婢和您谈条件的资格吗。”
她是真的醒过来了,又恢复往日张牙舞爪地针锋相对。
顾珩居然觉得她这服不知死活的模样,要比伏小做低看上去顺眼许多。
顺眼归顺眼,但同时也让他恨得牙痒痒。
顾珩指着沅柔,手指几乎要指到她的脸上。
“是,朕不会杀你!但是朕可以罚你,等你这三十板子养好了,朕再让宫正司打你三十板子!”
“皇上……”
沅柔放开手中的茶盏,忽然握住指在自己脸上的手指。
她的掌心带着汗水的濡湿和冰凉的触感。
而他因为在火炉旁,手指温暖,像是一瞬间可以驱散她掌心的凉意。
“你放肆!”
顾珩如同被蛇咬一般瞬间抽回了手。
“奴婢不跟您倔了。”
沅柔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床上,重重地喘息一声,目光看向顾珩带着浅薄愠怒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只要您言出必行,放过所有人,奴婢……会让苏鄞归京。”
一个倔强的女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放弃倔强。
顾珩想不到。
也不明白沅柔为何忽然示软。
但是诚如他之前所想。
如果这个倔强的女人愿意在他面前示软,他可以用帝王的姿态,去怜悯这个女人。
世上,能如她一般的女人确实不多。
此刻他又想到前世在诏狱,初次见到这个女人的情景,她当时似乎也像如今这般,孱弱至极地躺在冰冷的地上,用手抓住他大氅的袍裾。
而此刻,她抓住的是自己的手指。
他居然有些怪异的想法,当时他的大氅会感受到她掌心的凉意吗。
如今,他感受到了。
“朕金口玉言。”
顾珩转身就要离开,目光再次被那副白鹭图勾住了注意力,他随意道:“你这幅画……”
沅柔目光也跟着看了过去。
“似有深意。”
他摸能两可地说道。
沅柔目露深意,带着笑意问道:“皇上看得懂?”
顾珩不知道如何这个问题,重重地冷哼一声,甩袖推门离开。
外面传来孙青妙恭送圣驾之声。
没过一会儿。
孙青妙急忙忙地冲进庐舍里,蹲在床头红着眼眶望着沅柔。
“宋沅柔!你还肯醒啊!你知不知道我担惊受怕了一个晚上,药也喂不进去,钱太医和周太医在这儿守了两个时辰,都不见你有起色!你差点死了你知道吗!幸好皇上,他让道真大师来替你诊治……”
孙青妙抽泣着说了一大段,沅柔眸光一怔,“道真大师……那位黑衣宰相?”
“是啊!”
她一边回答一边擦掉眼泪。
沅柔自言自语,细声道:“连他都惊动了,看来我差点又死了……”
“什么又死了!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青妙,你给我讲讲……昨晚到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孙青妙仍担心她的身体情况,“你才刚清醒,还是休息吧,别耗费大多心神。”
“我没事……你、你快告诉我。”
孙青妙拿她没办法。
“就是你昨晚受刑之后……”
……
“刘畅说,他是连夜去鸡鸣寺请道真大师进宫,否则根本救不回你这条命。”
沅柔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变化莫测来形容,她怔怔地望着孙青妙,声音中仍带着颤抖,轻声道:“你是说,昨夜你不仅见到了道真大师,也见到了于阜鑫。”
孙青妙颔首。
“是啊,听说他是于长勇的儿子,于家和你家一样,都因懿文太子一案受到牵连。”
道真大师。
于阜鑫。
沅柔怔怔地躺在床上。
一位是黑衣宰相,一位是后来的司礼监秉笔。
虽不及掌印位高权重,但是他在司礼监,乃至在朝堂的地位都非同凡响。
在前世,于阜鑫受到顾珩的重用,两年内疯狂攫取权势财富,与杨康山在朝廷上分庭抗礼,排除异己,善蛊惑君上。
此人心狠手辣而且阴毒,非常得顾珩的信任。
前世,顾珩身子日渐不佳,朝政大多攥在于阜鑫的手中,他在朝堂上大刀阔斧地培植自身党羽,让以杨康山为首的一众文官集团非常头疼,逼着顾珩铲除阉党。
只可惜有这位秉笔太监在,杨康山的奏章根本送不到顾珩的手中。
而这位道真大师,更具传奇色彩。
沅柔前世,在顾珩的眼中见到过此人,后两年他长居宫中,为顾珩调理身子。
道真虽身为佛门子弟却佛道双修,同时精通医理、兵法、儒学、玄术。
听说他是顾珩起兵造反的主要策划者,明明祸乱江山,却偏偏为方敬仪求情,为天下学子谋出路,明明权势地位唾手可得,却偏偏简衣素食,住在寺庙之中,明明是佛门子弟理应六根清净,却偏偏入世行杀伐,走在繁花锦缎之中。
矛盾二字,在道真和尚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两人都是前世的重要角色。
此刻双双出现,让沅柔产生一股被命运束缚之感。
孙青妙见她面色苍白,忍不住问道:“沅柔,你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一夜没睡,还不回去休息?”
“我不回去,我已经向尚食告了假。”
孙青妙摇摇头,一锤定音不容拒绝,“我瞧你那榻不错,你伤好之前我就在那睡,你有事直接喊我就行。”
“不用,我——”
“宋沅柔!你再拒绝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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