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友

    征途辛劳,顾珩沐浴后在乾清宫的梢间接见靖难功臣,听他们汇报军务。

    何安领着两个徒弟候在外头伺候,禁军已被彻底清换,这些对于沅柔来说全是陌生的面孔,在这乾清宫中,反而让她有一种自己才是外来人的感觉。

    她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是外来人,早应该随着时光被湮灭。

    两年征战落幕,大抵是有很多军务要处理。

    亥时将至,众人在乾清宫外候了将近一个时辰,里头的军务汇报才逐渐接近尾声,沅柔静静地立在隔扇门旁,思绪飘然。

    如果是景文帝的话,这时已经沐浴躺下,亮着的灯比如今少一半。

    沅柔走神的功夫,里头的靖难功臣相继退出乾清宫,何安臂搭拂尘笑脸相迎,操着熟稔的语气同众人打了招呼,就让刘畅和张青山送他们出宫。

    挺拔的身姿在沅柔面前驻足,她不禁屏住呼吸垂首,鸦翅般的睫羽遮住她眼中的情绪,却在颤抖间泄露出主人此刻的畏惧。

    叶沧海眼风向沅柔一扫,凝声道:“在下叶沧海。”

    沅柔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叶大人。”

    “宋御侍。”

    叶沧海的眉头皱起,疑声问道:“你似乎很怕叶某。”

    沅柔低着头,能看见叶沧海的袍裾以及皂靴,皂靴的白色厚底浸润着泥尘,不复洁净。

    “大人气魄摄人,奴婢小小女子,不能不怕。”

    “先帝的遗诏是你在奉天殿呈上的。”

    “是。”

    叶沧海收回目光,正视前方,随口道:“你有在奉天殿上呈遗诏的魄力,怎会畏惧叶某。你我共侍一主,以后常有碰面之时,还是尽早习惯为好。”

    夜幕暗沉,叶沧海步入其中,走在几个大臣的后面。

    沅柔展眉望去,他深青色的氅袍已经融入夜色,渐渐消失在广阔的宫道上。

    她收回目光低头握住袖子,听到梢间的顾珩唤何安的名字。

    何安高声应是,转身走进乾清宫,进去后没多久,宫内的烛火灭了一大半,想来是顾珩预备歇下。

    等到何安退出乾清宫的时候,沅柔向他告了辞,独自往东六宫的方向走去。

    夜色中的深宫寂静而森严,战乱刚歇,来往巡逻的禁军比往常多上两倍,东西六宫的入口处也被禁军看守,不许任何人出入。

    沅柔仍站在远处,就瞧见孙青妙立在宫门口的身影,正在面红耳赤地同守门的禁军说话,禁军充耳不闻。

    沅柔步伐迅疾地走了过去。

    孙青妙见到她的一瞬间露出喜色,短短一瞬,眼底却又浮现冷凝的光芒。

    沅柔扫了一眼宫门两侧的禁军,低声道:“我要进去。”

    禁军立马侧身让出一条路给沅柔通行。

    孙青妙望向沅柔,两人相顾无言地对视着。

    沅柔抬步走了进去,伸手想去握孙青妙的手腕却被她避开。

    孙青妙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微小的一步却在瞬间和沅柔拉开鸿沟。

    沅柔的手僵在半空中,随后慢慢地垂在身侧。

    她忽然想到景文帝对她说的那句话。“你要保的人没有一个会感激你,他们只会唾弃你,唾弃你卖主求荣,与反贼狼狈为奸。”

    “是你吗?”

    孙青妙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语气僵硬地问:“他们说是你在奉天殿呈的遗诏。”

    泛着凉意的手指缩进袖子里,沅柔点着头微笑说道:“是我。”

    孙青妙不敢置信地盯着她,“你疯了。”

    她说完这三个字,猛地上前一步逼近沅柔,当着禁军的面不管不顾地说道:“大娘娘和皇后娘娘不信皇上会自戕,你既然在奉天殿前不帮着方太师和你父亲查清此事,反而向肃王呈上遗诏,她二人如今就在寿康宫等着你回话!宋沅柔,你知道那是谁吗!那是逆王!是夺朝篡——”

    “啪——”

    清晰明亮的耳光声,遽然在寂静的夜中响起。

    沅柔的手比禁卫要拔出的刀剑更加迅速,落到孙青妙的脸颊上。

    孙青妙被她打得侧过脸去,白皙的脸颊上留下鲜红的指印。

    禁军愣住,不由按捺住手中拔剑的动作。

    “你该称呼皇上。”

    沅柔表情冷然,乜斜着眼去看孙青妙,语气严肃地训斥,“这次只是个教训,如果你再敢忤逆当今皇上,我会以大不敬之罪将你交由宫正司处置。”

    孙青妙听完,捂着脸望向沅柔,泪水几欲滴落都被她忍住,在眼眶中打转,咬牙倔强道:“奴婢谨记宋御侍教导。”她用锦帕擦掉眼中的泪水,继续道:“奴婢此行是传大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口谕,宣宋御侍前往寿康宫觐见。”

    沅柔顿生精疲力尽之感。

    此刻,她真的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孙太后和吴皇后。

    沅柔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才道:“天色已晚,明日我会去寿康宫,向大娘娘和皇后娘娘请安。”

    “呵……御侍如今是御前的红人。”

    孙青妙笑了一声,转过身不去看沅柔。

    “你想什么时候去寿康宫就什么时候去,奴婢的话已经带到,告辞。”

    “……好。”

    沅柔的声音轻若云烟,无人可闻。

    ……

    回五所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直到回到庐舍洗漱后躺下,皆一言未发。

    昔年,因为两人感情深厚所以搬到一间庐舍中,而此刻,两人之间的冷凝和隔阂让曾经的行为沦为笑柄。

    沅柔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架子床的顶架。

    昨日到现在她没有睡过好觉,明明身体已经困乏到不行,却仍然睡不着。

    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下一刻,架子床的床帐被掀开。

    孙青妙仅穿着亵衣站在她的床边,屋子里没有点灯,所有的情绪都被隐匿在黑暗中,沅柔可以听见孙青妙倔强的语气。

    “宋沅柔,我不信,我始终不信你是这样的人。”

    沅柔翻身坐起,借着月色她捕捉到孙青妙的双眼,眼眶中顿生湿意,“是我公布先帝的死讯,也是我呈上先帝的遗诏。”

    “我不信!”

    “你不得不信,奉天殿前的所有人都是见证。”

    孙青妙在她的床畔坐下,“你知道宫中的人是怎么说的吗?”

    “知道。”

    沅柔惨然地笑。

    “不!你不知道!”孙青妙急急地说出口,她将所有话一股脑地说出来,“宫中都在传你是逆王安插在皇上身边的棋子,他们说皇上是被你杀害的,那封遗诏也是你伪造的!他们说你与肃王狼——”

    “你该和他们一起骂我。”

    “你这么说,就是将我对你的情谊贬得一文不值!”

    孙青妙声音中陡然带了哭腔,她低着头,眼泪顺势落下,“沅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算所有人不信你,我都该信你。”

    “可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

    孙青妙去抓沅柔的胳膊,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地滑落,“偏偏是你出现在奉天殿上,偏偏遗诏是你呈上去,偏偏皇上出事之时只有你陪在他的身边。”

    沅柔用手指擦去孙青妙脸上的泪珠,“青妙,你要和他们一样将我当做罪人,也要和我一样向新帝俯首称臣。”

    “情何以堪!宋沅柔,你告诉我,情何以堪!”

    “或许很难吧,但是以后在宫里,关于先帝的事不要再提,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差事,除了六宫之事,大娘娘和皇后娘娘那边不必往来了。”

    孙青妙梨花带雨地听着沅柔讲完这一通话,她摇着头问道:“我根本不想听你说这些,我不信你像他们说得那样,你告诉我实情好不好。”

    沅柔只温声道:“这件事别再问了,往后按我说的去做就好。”

    “你总是这样!”孙青妙提高声音喝道。

    沅柔稍怔,低语道:“哪样?”

    “任何事都不和我说,前年尚食局的那批黏米粉出了纰漏,你瞒着我解决这件事。宋沅柔,你当我是孩童吗?”

    “我当你是姐妹。”

    “可姐妹之间更应该无话不说!”

    “知道此事对你没有好处。”

    “所以,这件事对你有好处吗。”

    沅柔哑口无言,半晌,才沉沉地吐出三个字:“自然有。”

    “什么好处?”

    孙青妙眼中仍有泪光闪烁,“荣华富贵还是地位权势?如果你在乎这些东西,五年,以你的资质,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成为皇上的女人。”

    沅柔被孙青妙的咄咄逼问进攻得几乎弃甲投戈,她往床里缩了缩,将自己掩埋入黑暗中,“皇上和皇后娘娘鹣鲽情深,何时有我出头之日。要知道,当今皇上还未娶妻。”

    “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信!”

    孙青妙固执地掰过沅柔的身子,迫使她看向自己,“姑姑教过我们,宫中为奴最紧要的就是审时度势,形形色色的人我都见识过。你从来都不是想入后宫的人,我不信我会错看五年。”

    孙青妙固执而坚定地相信她,将一颗盈满赤诚的心捧到沅柔面前。沅柔仰头,不想让眼中泪水滑落,就在她抵抗不住,几乎要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之时——

    门外传来一道男声。

    “宋御侍,皇上口谕,宣你去乾清宫上夜。”

    声音传入房中。

    沅柔认出来这是张青山的声音,她吸了吸鼻子,“知道了,我即刻就去。”

    她起身穿衣,一面穿一面对孙青妙道:“明日我会搬离这间庐舍。”

    孙青妙只是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穿好衣服推开门,冷冽的风直冲沅柔的面门,她语气淡然地说出一句话,暗藏着一丝无人察觉的痛意。

    “孙掌膳,这五年是你高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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