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诏(下)

    顾珩开口道:“高詹。”

    高詹作揖应声。

    顾珩高举手中的圣旨,目光威胁性地扫过剩下的官员,才继续道:“替朕送诸位大人回府,若有人敢违抗,即刻以谋逆罪打入大牢。”

    握着遗诏,顾珩的自称已经从“本王”变成“朕”,现在他所说的话是天子令,谁敢不服他的口谕,的确罪同谋逆。

    “是,皇上,末将领命!”

    高詹喜笑颜开地改了对顾珩的称呼,眼睛里泛着得意的光芒。忽然,他的目光望向沅柔,指着她出声问道:“皇上,她该当如何?”

    顾珩的目光睨了过去,眼睛微微眯起,顿时显得狭长又锐利,冷凝的眸光回荡在他的眼中,他半晌没有开口,右手摩搓着手中的遗诏。

    半晌,顾珩冷冷地丢出一句话,“你是呈遗诏的有功之臣,以后继续留在乾清宫。”

    “殿下,奴婢自请降为——”

    “你该称呼朕皇上!”

    顾珩不由分说地打断她要说的话,幽深的眸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现在,去乾清宫,你来带路。”

    “……奴婢遵旨。”

    奉天殿之后就是乾清宫,独属于皇帝的宫殿。

    大火没有波及到它,它仍然在暗夜苍穹下耸立,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与汉白玉台基相互辉映,殿顶的两端脊兽仰脖向天。

    沅柔将顾珩领至乾清宫的明间。

    顾珩习惯性地走到高堂上的龙座旁,伸手抚摸它的纹路,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的动作柔情似水。

    望着顾珩,沅柔微微地蹙眉,认为此人毫无亲情可言,抿了抿唇低下头。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顾珩僵硬的开场白,毕竟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不应该认识宋沅柔。

    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沅柔。

    沅柔低头道:“奴婢宋沅柔。”

    “入宫几年。”

    “五年。”

    “五年?”

    顾珩冷不丁暴喝出声,瞳仁比晚间的夜还要沉上几分,冷哂道:“你的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沅柔跪在地上,垂首道:“殿下教训的是,奴婢有罪。”

    “你该称呼朕为皇上!”

    他的语气凌厉,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意,“宋沅柔,事不过三。”

    这只是简单的一句话,沅柔却听出顾珩话里的威胁之意。她闭了闭眼,俯首磕于冰凉的地面,“奴婢宋沅柔叩见皇上,皇上圣躬安。”

    顾珩眼中仍有大片阴鸷,却因沅柔的低头露出一丝愉悦,他继续道:“朕有几个问题问你。”

    沅柔回道:“您请问。”

    “奉天殿的尸体是谁。”

    “先帝。”

    “这道遗诏从哪儿来的。”

    “是先帝亲手所书,交到奴婢的手里。”

    假话,全是假话。

    这女人欺起君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实在让他叹为观止。

    顾珩几乎要笑出声来,用力地攥住遗诏,手指骨节紧紧捏住发出了响声,嗤笑道:“方敬仪或许会信,但是朕不会信你的鬼话!”

    前世根本没有遗诏!

    他和景文的这场仗来来回回打了两年,早已不是用皇位的归属能解决的问题。

    凭他对景文的了解,不可能会留下遗诏。

    沅柔温驯地垂着头,简单地四两拨千斤,答道:“皇上,遗诏确为先帝亲手所书。奴婢纵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奉天殿上弄虚作假。您问,奴婢会这么答,方太师问,奴婢会这么答,今后无论谁人问起,奴婢只有这一个回答。”

    这番话说得熨帖又得体,让顾珩挑不出错处这是其一,其二是这句话的字里行间都在告诉顾珩一件事——她是景文帝的近身御侍,是呈遗诏的有功之臣,她的存在就是用来佐证遗诏的可信度。

    顾珩面无表情地伫立着,内里却如江海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棘手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宋沅柔已经将她、遗诏还有他绑在一处,自他接过遗诏的一瞬间,就已经成为命运共同体。

    宋沅柔死,则遗诏无用。

    遗诏无用,则宋沅柔死。

    这两种情况,无论是发生哪一种,对他无一点好处,他已经被这个女人绑上了贼船……

    更让他费解的是,为何前世的事会产生变动,为何本该沦入诏狱的女人,却站在自己的面前。

    甚至比以前……更加面目可憎!

    乾清宫的大门敞开,寒风呼啸而入,吹得灯火明灭不定,跳动的火光将顾珩眼底的光芒勾衬出惊心动魄之感。他默然地盯着沅柔,下颌紧绷,脸色铁青,仿若下一刻便会拔刀相向。

    沉寂片刻,顾珩唇角一勾,眼中无半点温度,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愧是景文最信任的御侍,确有过人之处。”

    沅柔没有说话。

    “抬头!”

    顾珩暴喝出声。

    沅柔抬头向顾珩看去。

    灯光下,他眼中的光影纷乱绰绰,她听见他一字一字地说。

    “碧落黄泉,卿当与朕同行。”

    好美的一句话。

    可是沅柔知道,这是顾珩再明显不过的威胁。

    沅柔无意识地笑了笑。

    她恍惚间想起前世的事,虽然她重生了,但是她清楚地记得,前世里的她在死后仿佛成为顾珩的眼睛,与他经历过三年的时光,直至看到长剑刺入他的胸膛,她才在今生苏醒。

    说起来,不正是碧落黄泉,与他同行。

    冷月如钩,夜色渐沉,靖难功臣们依旧在忙着抽换皇宫的血液,属于先帝的痕迹在一点点被清洗,乾清宫掌事太监和护卫禁军是最先撤换的。

    新任掌事太监是跟随顾珩南上的何安,时年三十五岁,长得浓眉大眼,见谁都笑脸相迎。

    他是顾珩的心腹之一,当年静妃犯错以致顾珩受尽冷落,何安不离不弃地照顾他,顾珩就藩顺天的时候将他一起带走了,如今回到故土,说话却沾着顺天府的儿话音。

    此刻,何安躬身站在乾清宫的门外,开口道:“主子,叶沧海求见。”

    沅柔的脸颊瞬间惨白如雪,下颌止不住地发抖。

    那是来自她骨子里的惊恐和害怕。

    诚然,比起肃王顾珩,她更害怕这位锦衣卫副指挥使叶沧海,她身上的每一道刑伤、每一丝血迹、每一寸绝望和恐慌,都是拜叶沧海所赐。

    顾珩未察觉到沅柔的失常,随口道:“让他进来。”

    何安应是却行,须臾,沅柔便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靠近,仿若走在她的皮肉之下,与之同时产生的是凌虐血肉的痛感,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同时扎入搅动着。

    身姿挺拔的何安立于沅柔的身边,他不甚在意地扫了一眼她,向顾珩行礼后,直接道:“属下无能,未能找到皇上要找的人。”

    顾珩侧过身,目光移向沅柔,微微抬起下颌,“她在这。”

    叶沧海抬头看向身边立着的女子,眉头习惯性地蹙起,顿生三分肃穆之相,和每次要动刑的时候一模一样。

    沅柔的耳边只剩呼啸的风声,眼中只剩叶沧海蹙起的眉宇,像是有只手攥住了她的喉咙,她所有的声音都被困在喉咙中,本能地往后退远离叶沧海。

    仓惶之下,她的左角拌到右脚,整个人陡然倾倒摔坐在地上。

    叶沧海想要去扶她,便往她面前走了两步。

    沅柔如同惊弓之鸟,几乎一瞬间就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咬着牙飞快地说道:“不敢劳大人尊驾!!奴、奴婢自己能起来。”

    叶沧海脚下步伐停住,微怔后看向顾珩。

    而顾珩若有所思地盯着沅柔,眉尾不自觉地挑了起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身侧的御案。

    站起来的过程并不容易,沅柔感觉自己如同将从河里被捞上来,浑身又冷又沉,起身站好后向顾珩行礼告退,“想来皇上有政务要处理,奴婢先行告退。”

    顾珩点了点头,沅柔如蒙大赦地却行退出乾清宫。

    明间中,顾珩扫了叶沧海一眼,淡淡地陈述道:“她很怕你。”

    叶沧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属下亦有此感。”他顿了顿,继续道:“可是属下并不识得这位宋御侍。”

    “是吗。”

    顾珩放下手中的遗诏,轻声道:“那她真有意思。”

    叶沧海忍不住再度看向顾珩,在他的印象中。

    肃王从未对女人有过评价。

    顾珩是将蛮横强硬贯彻到骨子里的人。

    这样的人,从来都不屑应付温柔似水的女人,以致身旁孤寂。

    ……

    刚一离开两人的视线,沅柔立马伸手抓住乾清宫的隔扇门,用来支撑自己发软无力的腿。

    乾清宫外,是何安和他的两个徒弟,一个叫张青山,一个叫刘畅,十三四岁的年纪,都是由何安亲自调教。

    “哎哟,宋御侍,你这是怎么了?”

    何安见她脸色惨白忙迎了上来,靠近后,才瞧见她额头上密布着细汗,疑惑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出汗了,莫不是身子不爽利?”

    “我没事。”沅柔摇了摇头,松开隔扇门。

    何安在她身边站定,见沅柔这样,便用传授心得的语气同她道:“主子严厉才能镇得住下头的人,宋御侍莫往心里去,你曾是御前的人,我和这两个猢狲还要劳你多指点。”

    沅柔浑身清灵地站在风口,莹白的雪将她的气质更提炼出绝尘的漠然,她目光看向何安,瞳孔一瞬间缩了缩,笑容有一丝苦涩。

    “沅柔多谢公公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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