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奉天殿是整座皇宫中最庄严肃穆的宫殿。
太祖高皇帝和景文帝的登基大典,都是在奉天殿举行。
平时除了负责洒扫的宫婢,任何人不许进出。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当年开国元勋刘博文给太祖高皇帝留下一件宝物,这件宝物就是奉天殿内通往宫外的密道,这是大晋每一代帝王的不传之秘,景文帝也是在先帝临死前才知道奉天殿的秘密,这几日纷扰他的心事,就是要不要从这道密道逃离皇宫。
若非走投无路,他不想选择这条路。
怪只怪他的手下没有能用的大将,李景隆二十万大军敌不过顾珩的十万兵马,在顺天府被打得卸甲逃跑。
卢铉在山东死战,殒命后,尸首挂在城墙上曝晒,飞鸟啄食。
朝中已无能抵挡靖难军的大将,即便景文帝不想承认,但是这场仗,他已然一败涂地。
皇位可真是令人痴迷又惶恐的存在,坐稳这张龙椅他可以杀伐决断,掌天下大权,坐不稳这张龙椅他就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自顾珩起兵后,更多时候,这张龙椅对于他来说已经如坐针毡。
事实上,皇帝和寻常人又有什么区别。
景文帝也畏惧死亡,他如今才二十三岁,风貌正茂的年纪,上有体弱的母亲,敬重的老师,身边有端庄的妻子,温柔的妃嫔,下有牙牙学语的儿女。
再往更广袤的天地去说,还有天下千千万万的子民,对于他来说是责任亦是枷锁。
“若朕从奉天殿逃走,天下万民会如何看待朕。”
景文帝此时已褪去龙袍,身着普通常服。
沅柔回道:“天下万民只想这天下没有仗打,只想安稳度日。”
这句话让他怆然而笑,目光久久地停在沅柔的身上,“朕这皇帝,做得实在窝囊。”
说玩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进入密道。
沅柔跪拜送行。
景文帝顾昀,太祖高皇帝之孙,懿文太子的庶子,父亲以及嫡兄的早逝,让先帝爱屋及乌封他为皇太孙,继承江山社稷。
为替顾昀坐稳皇位,先帝晚年鸟尽弓藏,诛杀或废弃大批开国功臣。
以至肃王起兵后,朝堂无堪用的战将。
沅柔站了起来,望向太祖高皇帝的灵位,莫名地笑了笑。
没有人的血会无辜白流。
世事总是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她将密道入口关上,像是掩埋一个秘密。
随后,目光看向殿中。
奉天殿的堂中有一具尸体,这是被判以极刑的囚犯,生平奸淫辱掠无恶不作,剧毒的牵机药已经让他殒命。
他身上被换上华贵的龙袍,单看体型,与景文帝十分相似。
右手大拇指上带着翡翠扳指。
沅柔静静地注视了他片刻,又看向太祖高皇帝的牌位。
那牌位上的朱砂字迹显露在烛火后,如同在泣血。
沅柔推门走出奉天殿,目光看向丹陛之下。
苏鄞正站在那里,长身玉立,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阮柔顺着丹陛而下。
纤细的身影在巍峨宫殿前渺小如尘。
可迈出的每一个步伐,都犹如千山之重,仿佛要将江山皇权踩在脚下。
两人走到空旷处,沅柔从怀里抽出一封书信递去,“苏鄞,你现在拿着这封信,即刻出宫,南上去福建。肃王殿下登基之前,若朝堂安稳无事,你就把这封信烧了,届时你想去哪儿都可以,若是朝堂出现大动荡,你就把这封信交给福建总兵胡大人,他会保证你的安危。”
苏鄞神色一哽,语气隐含失落,“你难道觉得我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绝无此意。”沅柔神情诚恳,认真道:“我能信任的人不多,青妙她是女子,出宫多有不便,这件事我只能交给你。”
苏鄞愣住,蹙眉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沅柔拽下腰间的令牌,递到苏鄞的手里,“此腰牌等同路引,保你一路畅通无阻。”
“我不走,我不能白白看你——”
“苏鄞,我在把我的命交到你手里。”
沅柔直接打断他,“你如果不走,就是在逼我死。”
话至于此,苏鄞即便不愿走,也不得不走。
谁料他刚走没多久,奉天门外冲进一名御林军。
他战甲碎裂浑身是血,匍匐跪倒在沅柔的面前,沾着血的手指向身后,强撑着一口气道:“肃王,肃王攻进皇宫了。”
“怎么可能?”沅柔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难道是她记错了?
不可能,她不可能记错。
前世肃王的确是初九才攻破皇城。
为何今世反而会提前一日,难道是因为自己改动前世的事,所以引发的变数?
“是真的,已经、已经攻进午门了……”御林军说完这句话,便力竭昏死过去。
沅柔此刻已经无暇去想原因,她探了探御林军的鼻息。
尚有气息,只是晕厥。
奉天殿的宫人听了御林军的话不免慌乱,她沉肃地看了过去,“用不着慌,天塌了还有皇上顶着。”
“先扶他下去疗伤。”沅柔指了指御林军,又继续道:“然后立刻去集合宫中剩余的禁军护住寿康宫,将皇子、公主还有各宫妃嫔全部安置到寿康宫。”
几个太监一脸的面面相觑。
大难临头,他们自然不肯听沅柔的差遣,还不如向肃王投降来得直接。
沅柔目光扫过众人,冷然吐出一句话,“我给诸位一条活路,诸位如果不信,可自行离去。”
“哼,说到底你就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装什么蒜?”
其中一人不屑地开了口,他生得腰粗膀圆,满脸横肉,讥讽道:“肃王都已经打进皇宫了,你们要是愿意听这个女人就听,老子才不听。”
说完他甩袖离去,其中三人来回打量了几眼,也跟着他走了。
奉天殿前只剩下两个瘦弱的小太监。
其中一人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沅柔,轻声道:“姑姑,我们真的能活吗。”
沅柔颔首,承诺道:“能。”
“那我们……两听姑姑的。”
说完,两个小太监一前一后抬起御林军,往后宫走去。
沅柔折返回奉天殿,殿中的尸体还未来得及处理。
从午门到奉天殿,最多两盏茶的功夫,到底怎样才能最快毁尸灭迹。
沅柔环顾奉天殿左右,目光流转间停在香案的烛火上,她登时有了计划。
殿中香案上的案罩是锦棉材质,数量极多而且极易点燃。
只要将奉天殿的火烧起来,任他什么魑魅魍魉,都会在一场大火中消失殆尽。
她一面拿着蜡烛,一面将殿中所有案罩都摆放到一起点燃。
不久,殿中燃起火光。
为了让殿中的火势更大,沅柔推倒香案,把所有能移动的木具全部搬了过来,
见火势越来越大,她才捂住口鼻冲了出来。
她疾步走下丹陛回首望去奉天殿,只见奉天殿在大火中更显巍峨。
有了木具的加持,火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燃烧,火光鬼魅,直冲朗朗碧空。
沅柔揽裙跪在奉天殿前,冰雪浸润着她的膝盖。
凉意侵入皮肉,她早就习以为常。
安然跪于奉天殿前,等待肃王顾珩的到来。
……
午门的动乱刚刚结束。
应天府的御林军大多都是官员子弟兵,怎么比得过真刀真枪从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靖难军。
对于顾珩手下的将士来说,这要比跟李景隆交战还要简单。
此刻,会极门值房的一众大臣都已经被活捉,正在不知死活地辱骂肃王。
“殿下您看,那个方向应该是奉天殿,好像走水了。”
叶沧海利落地将沾血的剑收回剑鞘,正欲上马继续前行,忽然看到不远处黑雾冲天,急忙汇报给顾珩。
顾珩没有回话,而是直直往奉天殿的地方看了过去,果见黑雾弥漫。
可是他记得很清楚,前世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这次之所以连夜攻打应天府,就是为了不给景文帝逃走的机会。
可是,此刻看到冲天的黑雾,他却有一种直觉……事情似乎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那皇帝小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殿下,俺老高替您去瞅瞅。”
说话的是顾珩手下另一员大将,名叫高詹。
生得虎背熊腰,目若铜铃,左颊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整个人看上去很是凶煞。
顾珩勒动马缰,扬起马鞭落在马臀上,骏马顷刻间飞驰而去,身后的士兵们连忙跟上他。
“本王先行一步。叶沧海,别忘了本王交代给你的事。”
叶沧海高声应了下来。
高詹探着脑袋看了过来,“殿下给你交代什么事了?”
骏马昂首嘶鸣,前蹄也跟着抬了起来,叶沧海略微用力地拍打着骏马的脖颈,它才乖乖站好让叶沧海上身。他一面上马,一面淡淡道:“殿下的私事,你也敢过问?”
“拉倒吧。”
高詹不屑一笑,随手甩了甩马鞭,脸上横肉颤抖,“孤家寡人一个能有什么私事,不是我说,殿下今年都二十六了,府里连个女人都没有,俺媳妇都要生第三胎了……”
对于他的聒噪,叶沧海默不作声。
高詹瞧他沉默的模样不自觉咬到舌头,痛得哇哇大叫,随即瞪大双眼,疑声道:“真是私事?”
“我何时骗过你。”
叶沧海挥动马鞭扬长而去,预备去找那名叫宋沅柔的女官。
“哎,你走了,那这群大臣怎么办?”
“带到奉天殿交由殿下处置。”
……
奉天门外,顾珩勒住马缰,骏马仰头吐息,停下疾驰的步伐。
奉天门内,沅柔跪姿挺直如松,冬雪又开始渐次飘落,她清瘦如柳的身影第一眼便映入顾珩幽沉的眼中。
他无意识地攥紧马缰,默然地紧盯着女人的背影。
她垂在身后的青丝被风扬起,发梢仿佛从顾珩的眼前淌过他的心头,直到骏马嘶鸣声响起——
跪在奉天门中的沅柔回首看去。
狂风猎猎作响,吹得她青丝飞舞,遮住容貌,唯独露出一双眼睛。
明亮出尘,冷然倔强。
一如当初在诏狱见到的那双眼。
在沅柔的眼中,顾珩端坐于马上,映衬着无穷天际,仿若与天镶嵌。
倨傲天成,睥睨威仪,一如当年。
两人望着彼此,晶莹的雪花温柔且无声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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