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

    景文四年的隆冬。

    肃王顾珩携三十万兵马陈兵应天府外的白沟河。

    北五所内一片寂静。

    御前女官宋沅柔感染风寒,缠绵病榻已有三日。

    这日,沅柔睡得极不安稳,浑身一个劲地往外冒冷汗,脸色惨白眉头深蹙,手上不停地再抓东西,嘴里也一直在呓语,像是陷入了梦魇之中。

    就寝后,孙青妙不放心她,披上大氅坐在她的床头,握住乱抓的手,担忧道:“沅柔,沅柔别怕,梦魇了而已,别怕。”

    沅柔听到温柔的安慰声逐渐平静,手却依旧紧紧抓着孙青妙的手不肯放开。

    瞧着沅柔的梦魇很是夸张,孙青妙没有抽出手,阖上眼睛靠着透雕海棠花的榆木架子床小憩。

    昏昏欲睡间,她看到床上的沅柔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她的瞌睡瞬间一扫而光。

    “你个没良心的死丫头终于醒了”孙青妙惊喜又讶异地看着沅柔,忍不住红了眼眶,“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病得有多严重,头两日我连药都喂不进去……”

    沅柔没有回答她。

    只是嘴唇一个劲地发抖,头痛欲裂,脑海里的记忆纷至沓来。

    那些记忆实在太过惨痛,父母兄弟、亲友恩人受难身死。

    自己在诏狱受遍所有酷刑,尸体被丢到乱葬岗,被野狗分食死无全尸……

    记忆的最后,定格在起兵造反的藩王,用长剑刺穿顾珩的胸膛。

    “沅柔,沅柔你怎么了?”

    孙青妙紧张道:“是被梦魇吓倒了吗,你放心,梦境都是相反的。”

    沅柔的手一点点从脸上滑落,目光落在孙青妙的身上,凝视半晌,才颤颤巍巍地开口:“青妙,是你吗青妙。”

    她抬手,想去触碰青妙的脸颊。

    手抬起的一瞬,沅柔发现自己的手白皙不见污垢,虽然纤细但不至瘦骨嶙峋,指甲圆润干净,肌肤细腻温润。

    这是她的手,没有受过刑的手。

    沅柔随即环顾四周。

    这是她在北五所的庐舍,一间厅堂东西两间次间,西次是她的寝室,里头摆着一张书案,她心烦时喜欢练字,这是苏鄞送给她的,东次间是孙青妙的寝室。

    能在五所住,说明此时她已经是乾清宫的御侍。

    沅柔猛然一震,更加用力地攥住孙青妙的手,“快告诉我,如今是景文几年几月。”

    孙青妙一脸错愕地盯着她,下意识地回道:“沅柔,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如今是景文四年,十一月初七。就是因为前几天下了雪,你才感染风寒。”

    景文四年,十一月初七。

    可是她不是死在诏狱中,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她重生了?

    怎么可能?

    可是,眼前的事实确实如此。

    她还记得十一月初九,肃王攻进顺天府,景文帝在奉天殿失踪,靖难之殇正式拉开序幕。

    如果她真的重生回到前世。

    那就仅剩两天时间。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阻止靖难之殇,沅柔急急问道:“皇上呢?皇上在哪儿?”

    孙青妙指向乾清宫的方向,“乾清宫和太极门的值房点了好几盏灯,我听说逆王已经陈兵应天府外,皇上和大人们已经派人去白沟河和逆王商谈了。”

    “商谈不了的,他不会同意的……”沅柔失神地念念有词。

    前世顾珩诛杀前来商谈的大臣,选择强攻应天府,誉王和李景隆挡不住顾珩的攻势,打开金川门投降,引铁骑兵马入城。

    孙青妙皱着眉头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商谈不了。”

    “我要见皇上,我要立刻去见皇上。”

    沅柔翻身下床,杂乱无章地将衣服往身上穿,赤裸的脚踩在冰凉的地上。

    孙青妙困惑地看着她:“沅柔,你身体都没好怎么能面见皇上。你放心,乾清宫那有人伺候,你好好歇着吧,等身体养好了再回乾清宫当值。”

    她充耳不闻,动作利落地往身上穿衣。

    孙青妙看到一贯沉静的沅柔露出仓惶失措的表情,心里也不安起来,不由地抓住沅柔正在穿衣的手,蹙眉问道:“沅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肃王他会杀——”

    到嘴的话戛然而止,沅柔注视着孙青妙许久,随后按下所有的话继续穿衣。

    急脾气的孙青妙气得跺脚,眉头皱得更深,语气沉肃地问她:“宋沅柔,你到底拿不拿我当朋友?”

    沅柔再去看孙青妙,她正活生生在自己面前,灯光给予她温热。

    沅柔伸手去触摸孙青妙的脸颊,瞬间泪水狂涌而出,几欲张嘴说话却哑口无言,只有泪水无言地滑落。

    她向前一步搂住孙青妙温热的身子,搂得很紧,在她耳边一字一句,无比认真道:“青妙,你好好睡觉,等我回来。”

    说完这句话,沅柔披上大氅,推门离开庐舍。

    望着沅柔疾步离去的背影,孙青妙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关上门房门,凝眸重重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好歹梳下头再去面圣,不怕被皇上斥责吗……”

    乾清宫暖阁内,御案上摆放着凌乱的奏章,景文帝盘腿坐在龙座上,正在闭目养神,右手习惯性地滚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一圈接着一圈。

    通过扳指的旋转来安定纷杂的心绪。

    太监徐福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跪在暖阁的门口,轻声道:“皇上,宋御侍求见。”

    景文帝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了下来,“让她进来。”

    徐福道是起身,却行退出乾清宫。

    须臾,沅柔走了进来,跪在暖阁外的门口行礼,“奴婢叩见皇上,皇上圣躬安。”

    景文帝睁开眼睛,目光射向沅柔,眸光微闪,平声道:“你不是会御前失仪的人,如此急匆匆地来见朕,有什么事吗。”

    沅柔怔了一下,赧然地低下头。

    她大病初愈,还未来得及梳洗就来乾清宫,可不就是御前失仪。

    她跪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凉的汉白玉地面,恭声道:“奴婢斗胆,想从皇上手下寻一条出路。”

    “什么意思。”

    “若皇上要离宫,不如给剩下的人一条活路,不至于死在肃王的手里。”

    乾清宫内静的出奇,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景文帝眉头蹙起,“放肆”二字在唇齿间转了转,终究还是被他压了下去。

    他又开始转着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平复了半晌才开口道:“朕何时说要离宫,你从哪儿听来的胡话。”

    沅柔只说了三个字。

    “奉天殿。”

    转动扳指的手停住,景文帝眸光冷沉,蕴藏杀意,“你在说什么。”

    “您知道奴婢在说什么。”

    景文帝紧紧地盯着沅柔,这一瞬间,他眼底的杀意几乎要倾斜而出。

    他在想一个问题,是掐断眼前这个女人纤细的脖颈,还是赏她一盅毒酒,让她体面地将奉天殿的秘密留在心里。

    或许是想了许久,以至于景文帝说出口的话,早已违背他一开始的想法,“所以,你为何而来。”

    “奴婢求活。为大娘娘,方太师,后宫妃嫔,所有忠心待您之人求活。”

    “呵……白日做梦,你以为你是谁,妄想从顾珩手里讨到活路?他是蛰伏的饿狼,饿了这么久,只要咬住猎物的脖颈,誓死不会松口。”

    “奴婢愿以命相博。”

    沅柔仍然跪伏在地上,声音听起来有些发瓮,“奴婢恳请皇上留下诏书,传位于肃王,保全太后和朝臣们的性命。”

    “宋沅柔,朕瞧你是疯了!”

    景文帝双眸中如同燃烧着熊熊的烈火,阔步走到沅柔面前,“顾珩是夺朝篡位的逆王,你竟然要朕写遗诏传位给他。所以这就是你求活的路,拿着这封遗诏去顾珩面前献媚,保你宋家的荣华富贵,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为母后和方太师求活。”

    他遽然蹲下身扼住沅柔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看自己,咬牙切齿地说道:“朕自问待你们宋家不薄,先帝在时,你父亲遭到罢黜,你入宫为奴,若不是朕和母后,你能活到今日?朕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为你宋家平反,亲迎你父亲入朝为官,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他的手从下巴转到脖颈,死死地扼住沅柔的脖颈,“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人吗?杀你这样的女人轻而易举。”

    沅柔的脸颊涨得通红,她忍不住握住景文帝的手,极致的窒息感让她连话都说不利索,只能磕磕绊绊道:“奴婢、会送皇上从奉天殿离宫,也、也会尽自己的努力保全大娘娘、和文武百官。还、还有,没人会相信、皇上会留下继位遗诏,他们只会认为、所有的事奴婢都是、奴婢所为。”

    “你说什么?”

    景文帝眉头深深皱起,手上的力道不尤松了几分。

    得到喘息的机会,沅柔立马急促地呼吸,目光诚恳地看向景文帝:“若来日皇上能够东山再起,奴婢会在文武百官面前指认是受肃王的威胁伪造遗诏,届时只求您能够保全我的家人。”

    “你疯了,你疯了。”

    脖颈的手彻底松开,景文帝盯着宋沅柔,怔怔地说道:“你这是要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沅柔苦笑道:“奴婢没有这样的本事,只不过这两日时常在想,如果肃王进京他会做什么,您想过这件事吗?无论是大娘娘,还是方大人都是您最亲近的人,他们不会向肃王俯首称臣,按照肃王的秉性也不会留着他们,只有死路一条……到时候,皇宫会死多少人,应天府会死多少人。”

    说完,沅柔再度跪在地上,将头埋在冰冷的地面,“奴婢愿为皇上解忧,为您保下所有人。”

    景文帝怔怔地站了起来,目光复杂地落在沅柔的身上,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知不知道选择这条路,要面临什么。你要保的人没有一个会感激你,他们只会唾弃你,唾弃你卖主求荣,与反贼狼狈为奸,包括宋家……”

    “这不重要。”

    沅柔抬起头,纤长的睫羽轻颤,她露出笑容,恍若不在意地随口道:“只要他们能活着,这些不算什么。”

    景文帝眸光难辨,声音中隐约在发颤:“若是朕今日不写这道即位诏书会如何。”

    “那奴婢送您离宫之后,会亲手伪造遗诏上呈肃王。您的字,师从奴婢过世的祖父,想要临摹并不难,即便是方太师也辨不出真假。”

    景文帝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好似,把什么都想好了,那你自己呢。”

    这个问题让沅柔有片刻的怔仲,随即她沉声道:“舟大者任重,马俊者远驰(1),奴婢占此机缘,便要力挽狂澜。”

    景文帝不知她占的什么劳什子机缘,但是她破釜沉舟的目光已然说明一切。

    翌日,景文帝于奉天殿祈福,仅御侍宋沅柔随侍在侧。

    那道遗诏,作为顾家子孙的景文帝写不出来,沅柔代劳,他看完自觉难分真假。

    白沟河外,正在军帐中小憩的顾珩突然惊醒,第一反应就是摸向自己的心口。

    一片完好并无剑伤。

    可是上一刻,他明明被一把长剑刺穿胸膛,结束了他三年的皇帝生涯。

    刀剑没入心脏的剧痛仍然还存在,这绝对不是梦。

    不知怎的,下一刻,宋沅柔这名字涌上心头。

    在前世,这三个字如同鬼魅一般缠着自己,她在诏狱里说的每一个字深深地刻在脑海里,挥散不去。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每夜沉睡之际,他都会梦到这个女人,她睁着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奴婢死后定要亲眼看着,您的皇位能坐到几时。”

    这句话就像是诅咒,那三年,他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

    心口的疼痛渐渐退却,顾珩环顾一周,发现自己居然在军帐中。

    他怔了怔,思忖片刻,扬声道:“来人。”

    军帐的门帘被掀起,叶沧海跪下抱拳揖礼,恭声道:“殿下有何吩咐。”

    “如今是什么年月。”

    叶沧海愣了一下才回道:“景文四年,十一月初八。”

    景文四年,十一月初八。

    那这里就是白沟河,他的靖难军还没攻入应天府。

    顾珩扬眉道:“通知三军,即刻攻城,朕今日就要踏破应天府的城门。”

    叶沧海虽然惊讶,但仍恭敬应是。

    片刻后,顾珩又丢出一句话:“进宫之后,替朕找个人,她叫宋沅柔,是景文身边的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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