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处喧嚣,朱巧娥不自然地尽量远瞻,而碧蓝天下,不知何处来的飞花,又要去往何处。
她忍不住抬起脚,追花而去,方转入一条小径,此处人更拥挤,而走出来才发现此处竟还藏着一条清溪,携香尘渐远。
薛永追来,不慎被一算命道士拦下,向他讨要赏钱,因而说道:“郎君半生漂泊,足熬到今天才算定下,却还有一劫,若是逢凶化吉,必然会有泼天的富贵。”
“哪来的老道?莫要讹我。”匆忙丢下半吊钱,目光紧紧跟着朱巧娥生怕看漏了片刻。
老道得了钱自然心悦,再多说了一句,“有些姻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可薛永哪里听见,在人堆里左冲右撞,却撞倒一名卖花的小道姑,急得焦头烂额,立刻帮忙捡了起来,再多给了一些钱买了一朵。
自是没再多看一眼,而紧赶慢赶的挤到朱巧娥身边。
“瞧瞧这花你喜欢吗?”一个三大五粗的汉子竟捏着一朵绢花喜笑颜开,而眉梢眼角皆是调皮,只求逗眼前之人高兴。
朱巧娥果然轻轻一笑,倒是扫去脸上许多愁绪,捧起纤纤素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哪里买的,做出这样精致的花儿可难得。”
正是一缕春心,粉妆娇嫩,若不摸都以为是现摘的海棠花,这般灵巧的手艺她自然张望了一下。
而薛永听见她的夸赞也仰头去寻刚刚撞到的小道姑,却隐蔽在众人里,再也看不见,只好无奈道:“这人多的,恐怕再难寻到方才那名小道姑,若日后我看见了,必定带来给巧儿见一面。”
正这时,薛永身边的小子赶来找到他们,气喘吁吁,“还说你们到哪里去了,南枝姐姐可把车带来了,正在四处寻你们呢?”
于是薛永只有护着朱巧娥再穿过人流,往尽头的街陌去。
他自在外面上马,而南枝扶着朱巧娥上了车轿,也发现她手里这支海棠绢花。
“哎哟哟,可是谁的手艺,竟扎的这样好,姑娘快戴上,正好配你的衣裳。”说着,就要上手替朱巧娥簪上。
这时薛永却又塞进来两碗饮子,笑道:“我瞧天儿热,你们兴许渴了,快喝吧。”
“多谢薛都头。”南枝便放在手里的花儿,接过了两碗饮子,并故意拿肩膀撞了朱巧娥一下,“我瞧着那薛永对姑娘也太好了。”
朱巧娥接过一碗,可她却只捧在手心,并没有喝一口,“我也觉得,可他这样,我总不自在。”
“姑娘在林少卿身边都能自在,竟然在薛都头面前还怕吗?”南枝笑着替她把这碗饮子装进空的茶壶里,“若是不想喝,便先装起来,万一等会便想喝了呢?”
对于南枝前一个问题,朱巧娥沉默了一会儿,她想到,每一个见到林景时的人都是怕他的,可她好像从第一眼开始就不怕,只觉得讨厌。
这世上为何有人那么不通人情世故,那么冷漠。
可后来她知道林景时是她未婚夫时,好像又有那么一点沾沾自喜,谁叫她第一眼便被沦陷在那副好看的皮相上了。
忆起这一段,她心里还是如吃了蜜糖般,甜滋滋的。
然而这几日,心情却不受控制的或阴或晴,宛如牵了根绳子,被人紧紧抓住,总稳不下来。
“你说我会不会是得病了啊?”朱巧娥双手捧着自己的腮帮子,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两转,像极一只惊恐的小兔子。
南枝噗嗤笑出声,便上手温柔地顺了顺她的毛,“什么病?相思病吗?”
知道南枝在取笑她,朱巧娥立刻张开大嘴,作势就要咬去,便躲了又躲,闹得车上不清净。
而笑声传到外面,薛永听到一点,只带着马往前面去些,不好打扰了两个女孩说话。
远山青翠,晴云微漾,每走几步,便有行人设祭棚于树下,罗列杯盘,拜祭告祖。
一边,林景时也已到了设宴的行宫,又是黄玉元前来相迎,忙的问候,才引入园中,有一湖春水,染成绿,隔香尘遥望朱栏玉阙,闻得细乐之声。
“少卿这边请。”黄玉元引领登舟,渐入冷色,前面一重青障迭起,暂避了喧闹,而停泊在一个竹榭码头。
林景时负手登高,其上一凉亭,竟能远瞻全貌,更是柳濛梨花雪,绮罗满路,锦绣荣华。
未多停留,又踩着石阶下行,便有一顶软轿等候。
“公公这是何意?”林景时疑惑。
黄玉元早已退至一旁,见十二名太监抬着一顶金顶凤辇,垂下纱幔,隐约能看见上面之人的打扮。
一片杏黄色的锦缎搭在外面,林景时匆忙跪地,高呼,“微臣林景时叩见太后娘娘万寿金安。”
“不必多礼,还是快请入轿,到另一个地方再叙话吧。”
只闻那帐子里面轻悠悠传来声音,尽管故作沉稳,可那调子里伪装不了的娇媚还是有一些。
林景时只能照做。
他挑开帘子,发现越发出了宫室,没想到这后面竟还有一重山峰在外,刚刚在亭中竟未看见,可见这造园之人心思巧妙。
走到一处石阶,纵观有百余来步,不可能再乘轿上去,如此停下,林景时先出来垂手站住。
才看见黄玉元手执拂尘跪请太后下辇,方能见到太后的真面容。
她不到四十,体态轻盈,因生的一张桃腮杏脸,所以并不显老,不过久经风霜使她更淡定自如,但眉目间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太后抬起手,却不许黄玉元去扶,林景时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向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听闻林少卿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她的指尖染有丹蔻而殷红,衬得她五指如雪玉般光滑白腻。
林景时自然小心谨慎,未敢抬眼,“太后娘娘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太后微启丹唇,轻笑两声,“怎么会是谬赞,林少卿理应担得起这句实话,哀家只在宫中,便听说林少卿诸多传闻,不知哪一件是真的,你且替哀家分说分说。”
“实在是市井传言,都当不得真。”林景时态度不温不热,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而太后自是瞄了他一眼,到底是和传闻中所说的一样,神仙雕出来的一个人儿,却藏着眼神在日光都不能照到的幽暗处。
她稍微停住了脚步,而正对林景时说道:“那林少卿金屋藏娇也是假的?”
故作玩味的语调,还刻意强调了那个“娇”字,在瞬间萌生出杀意,而令周围人毛骨悚然,却又像没事人样,轻飘飘地一笑带过。
林景时固然不会被吓得冒一身冷汗,可也着实抓住他的软肋,稍微勒紧了额角,凸出几根青筋。
他艰难地从齿缝中吐出几个字,“自然是假的。”
听了他的话后,太后尤为高兴,大笑道:“既如此,哀家便能放心将芝儿交给你了。”
“太后。”林景时慌忙撤步,他到底是算漏了一件事,张口便想要拒绝。
可是黄玉元扭过头来,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怔了怔,最终还是妥协,“臣多谢太后赐婚。”
只能伏跪在台阶上,满身的血似乎都凝固了,他感受不到指尖的触感,也听不见万林之中的鸟鸣。
甚至连心脏也在这一刻停止跳动,并不是因为他要娶余芝,而是因为他害怕某个人的消失。
太后自然能觉察到他的情绪,所以更加得意,也不要他扶,自己往上走了两步,笑道:“既是来了,便拜一拜这里的菩萨,只是芝儿还在丧期,少说也要一年后了。”
“是。”林景时恍然站起,病更加重了几分,快让身边的小太监们扶了。
去到寺中,不过烧香拜佛之类,再没有说别的话,太后似乎常来这里,小沙弥们不消多话,自带去常住的净室内,呈上几碟素点心,可不见寺中的住持方丈前来迎接。
稍留了片刻,太后欲回行宫,林景时自然跟随。
走出山门,仰头欲看寺名,却没有,只有一块空白的香樟木。
“瞧瞧,就是这里。”
正是这个时候,前面忽然有人声,黄玉元欲去驱赶,太后抬手拦了下来,“罢了,我们也要走了,何必拦着别人。”
自上了辇,而隔着纱幔,见到几名男子和两名女子走来,当中有一抹身影刚刚掠过眼帘,她却如全身被电击了一般,手脚发麻,瞳孔紧缩。
而林景时尚未入轿,便被那名女子叫住,“你也在这里?”
声音娇媚清脆,藏不住的喜悦。
太后大概想,这恐怕就是林景时金屋藏娇的那位。
她揭开纱帘,越发看得清楚那名女子笑靥如花,温柔而乖巧的杏眼,粉颊微红,就连羞涩时匆忙避开的眼神也熟悉。
难不成?
她紧紧握住扶手,指甲也被劈裂了,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喊出什么,可她还是收了回去,而舒展了眉梢,抿着唇角。
“林少卿认识这名女子?”她用手轻轻按住喉咙,问道。
林景时艰难地踏出一步,挡住了朱巧娥的身子,咬着牙说道:“是府上的大夫,所以认得。”
听见林景时只称她是府上的大夫,朱巧娥突然被冻住了,仿佛整个人坠入了寒冬冰窖,她咬住下唇,上下眼睫凌乱地扑闪了几下,最终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
“对对对,今日既有缘碰上了,便替林少卿把一回脉吧,或许我之后都没空了。”这是大脑乱了之后,她晃了晃身体,走到林景时跟前,替他摸上了脉。
然她自己已沉不下心,如何把得出别人的脉象。
不过乱语几句,“只要照着我那个方子继续吃半年,恐怕就能好了。”
南枝上去扶住她,险些踩空了石阶,薛永也跟上去抱住她的肩,才没能跌倒。
林景时捏紧了悬空的一只手,而扶上轿门,脸上僵住了笑,回禀了太后,“她恐怕是吃醉了酒,太后娘娘不必管她,我们先回去吧。”
他没有发现太后嘴角噙的那一丝笑也只浮现在表面,只听见她笑道:“既能治好林少卿身上的旧疾,必是个好用的,日后必要请到宫里来,给哀家瞧瞧才是。”
说完,黄玉元应下,便浩浩荡荡的回到行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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