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开头的时候,北京下了一场秋雨,银杏树的叶子吻遍京城。
被雨水浸湿的路面,冒着小泡泡,把北京最后的闷热干燥戳破。
丁贝平隔着窗户往外面看,她喜欢看雨水珠子从房檐处倾泻下来的画面,砸落在地上,激荡起一个小小的涟漪。
这个天,适合和胡同里的大爷们一样,泡杯热茶,悠悠看向窗外,时不时逗逗房檐上的鹦鹉,一个晃神,时间就从缝隙里溜走。
院子里的小树苗,好像特别喜欢这雨,最近又长高了些,葡萄架子旁边的秋千被带着水汽的凉风吹的直晃荡。
丁贝平打开手机,天气预报里添加了两个城市,南京和北京。
此刻的南京是晴天,一个小太阳标志在旁边旋转,气温也比北京高几度。
丁贝平打了一个电话给外婆,不一会就接通了,她微笑“喂,外婆,在干嘛呢?”
外婆的声音挺乐呵“我啊,现在和隔壁张奶奶他们一起在栖霞山看枫叶呢,这个时候红的也差不多了,人年纪大了早闷在家里也不好,我就去赏枫叶了。”
丁贝平听着外头轰轰烈烈的雨声,她的心突然很安静“那挺好的,多和张奶奶他们一起出去走走也好,不过要注意安全,我想你啦,所以打个电话问问。”
外婆隔着电话爽朗一笑“我也想你了,在北京怎么样?江宁对你还好吧?”
“他对我挺好的”她温柔回答“北京的秋天特别漂亮,我下次也带您一起去看看。”
这场通话结束,雨还在哗啦啦的下,韩江宁去了公司办事,现在家里就她一个人,手上倒是接了几个客户定制油画的订单,但都商量好明年画完,所以时间太充裕,反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以前都是一个人在时间洪流里度过,现在有人一起陪她,她觉得生活在潜移默化的发生着改变。
比如,她觉得自己比以前乐观开朗了许多,比以前话多了些,少了很多沉闷。
不可否认,孤独是灰压压的云朵,它遮住太阳,保护你自以为是的光。
可一旦被风推散,遇见属于你的阳光,才知道角落里的那点亮堂,不过只是自己一个人眼睛里发出的光亮。
而他出现的时候,天会一下子放晴,把最温暖的阳光洒向她。
丁贝平去韩江宁的书房里随便挑了一本书看,是一本厚厚《中国散文集》。
她翻开第一页扉页,上面还有他年少时期写下的字迹,没有现在的笔锋犀利,是像正楷那样的端正,笔锋收敛的根本不像他。
“高三(1)班,韩江宁。”
丁贝平的指尖拂过那几个都有些泛黄的字迹,像是隔着岁月,一点一点窥见他的曾经。
书的最后几页还夹着一张纸质的书签,估计是他当时看完,就忘了拿下来。
丁贝平翻开来,是郁达夫写的《故都的秋》,和老舍一样,也是写的北平的秋天。
她靠在沙发的抱枕上,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温和的把这篇散文细细的读出来。
这是她特有的癖好,有感兴趣或者喜欢的文章,无人处,她会情不自禁的读出声。
开头是“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
窗外的雨声似乎是在给她配乐,雨势变小了一点,在她带着南方软调的口音里,下的如玉珠碎了一地。
她念的太入迷,不知不觉,一篇文章已经念到了尾声处,“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她在最后一个字里顿住,回想着这结尾的深意,用三分之二的寿命,换三分之一秋的零头
固然有文人夸张的手法在里面,但她却沉溺在了这看似平淡,却动人的语句里。
能有这样的想法,恐怕爱的不仅仅是这故都的秋天吧。
她尚在自己的世界里乱七八糟的沉思着,浑然没有察觉,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在她念完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雨水就像收住的句号,完结了今天大半天的淅淅沥沥。
韩江宁开门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带有一点点潮湿的气息,他没有被雨淋湿,倒是被深秋的凉气沾染上了半身寒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他的脖子上还围着她织的那条围巾,远看还凑合着,就是针脚不能细看。
丁贝平给他递过来一杯热红茶,才反应过来雨已经不下了。
韩江宁喝了大半杯,冲她笑道“在家看什么书呢,一进门就看到你靠在沙发上拿着书发呆,像是个哲学家一样。”
他开玩笑道“丁贝平,你不会和柏拉图一样在思考人生三问吧,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丁贝平被他逗笑“什么呀,我在看你书架上的《中国散文集》。”
韩江宁的手被装满热红茶的玻璃杯捂的滚烫,他牵住她的手,是泛着暖意的温度与她触碰,他嘀咕了一句“你的手怎么还没我暖和。”
说完,看了眼茶几上的书,“那是我高中的时候买的,睡前读物。”
丁贝平有点惊讶,没想到他格调还挺高,拿散文书做睡前读物,“你高中的时候喜欢看这个?”
韩江宁微笑,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不是,是我看这些大师的作品,就像是在听高中语文老师讲课一样,看久了,困意就上来了。”
“我用来催眠的,丁贝平,我没那么文艺。”他冲她眨眨眼睛。
丁贝平配合着他突然的幼稚,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道“吓死我了,韩江宁,我就说你怎么一下子变成文艺男青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目光中涌动着甜蜜和欢欣。
丁贝平看了看他脖子上还没有摘下来的围巾,有点不好意思道“这围巾要不扔了吧,反正也是我第一次织得玩的,下次给你重新买一条好看的。”
韩江宁挡住了她要解开他围巾的手,反手握住,“扔了干什么?前几天我们公司的王总监还说我的围巾有特色呢。”
丁贝平脸一红“别人和你开玩笑的,就你当真了。”
韩江宁当然知道别人夸这条围巾好看,是顺着他的意奉承他,但他就是乐意听别人夸关于她的一切。
他握住她的指尖“我自己也觉得挺好看的。”
丁贝平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发烫,她低头不看他,“那我以后给你重新织一条吧,新围巾给你,这条就不要了。”
韩江宁想了想“行,以旧换新可以,但旧的我也不扔,我压箱底留好,毕竟是你送给我的第一条围巾。”
丁贝平心口被这句话甜了一下,“行,但你压箱底就压压好,别再拿出来了,织成这样,我丢不起这人。”
韩江宁故意逗她,“那可怎么办,我还想当传家宝呢。”
丁贝平气的打了他一下,“韩江宁你这人,我永远都讲不过你。”
韩江宁抓住她打他的手,把她往自己面前拉近了一下,“丁贝平,教你一招,不用说的过我,也可以一招制服我。”
他木质调香水的冷香和刚刚雨水潮湿的寒意混合在一起,让她有种宿醉之后的不清醒。
他凑近她的脸,笑得温柔“想不想知道?”
丁贝平的心跳被慌乱住了节拍,她呐呐开口“什么?”
她知道前面是一个圈套,但还是踩了进去,看着自己顺着他的话,着进了他一个幼稚的陷阱里。
韩江宁开口,用深沉的嗓音道“pleasekiss。”
丁贝平笑出了声,抬头吻上他的脸,他在那一刹那松开了她的手,认真的低头回吻。
雨后的屋檐,还湿哒哒的掉着水珠子,她在他木质调的香水味里沉醉,觉得下次有空一定要再给他配一瓶。
他太适合这样的香味,寡淡却不虚无,宛如你不经意间,抬头与大雪中垂下来的松枝亲吻。
他们停下来的时候,她笑着问他“怎么样?”
韩江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刚刚的亲吻,让那眼镜有点下滑,他用着在公司开会那样一本正经的口吻道“挺好,下次还用这招,我继续认栽。”
丁贝平偏过头“你想得美。”
韩江宁不逗她了,认真道“明天天气正好,我也有空,带你去颐和园逛逛吧。”
说完摸摸她的头,严肃开口“明天要走颐和园一整天,今天晚上放过你,早点睡。”
丁贝平赶紧点头“明天晚上也得放过我,走了一天路,会累。”
韩江宁被她及时的讨价还价顿住了拿着玻璃杯的手,笑了笑“行。”
颐和园在海淀区,他们去的那天是工作日,人也不是很多。
韩江宁带着她从北宫门进,先去了颐和园的苏州街。
今天是阴天,没什么太阳,风凉丝丝的,吹在人身上也不是太冷,他们都喜欢这样天高云淡的天气。
丁贝平好奇“这不是北京城吗,为什么这街是江南建筑的风味,名字也叫‘苏州街’?”
地板砖上还有昨天下雨留下来的水渍,未干的水形成不规则的形状,犹如水墨画铺在了石砖上。
韩江宁和她介绍道“苏州街是乾隆那会仿造江南商肆所建造的,以水当街,以岸作市,原来叫买卖街。”
每间铺子的房檐处都挂着纸扎的花灯笼,五彩斑斓的,却和这格调温柔的水乡风情没有来由的相得益彰。
被树的倒影染绿的湖面上,还有几只野鸭子惬意的游过,买卖的商铺早就关着门,只供游人参外,反而多了一份寂静的美。
走过苏州街,他们来到了四大部洲,四大部洲是乾隆年间所建的汉藏融合的建筑群,不过1860年被英法联军焚毁,到了1980年才按照原来的布局重建。
丁贝平晃了晃韩江宁的手,猜测道“这里的四大部洲不会是《西游记》里如来所说的东胜神州,西牛贺洲,南瞻部洲还有北俱芦洲吧?”
韩江宁微笑点头“的确是的,你说的没错。”
这里很大,基本上都是些宗教建筑群,房檐上还挂着惊鸟铃,风吹铃动,铛铛作响。
丁贝平觉得自己前脚刚从苏州街的江南俏丽里走过,现在又后脚踏入了西藏一样。
黑红白绿四种颜色的喇嘛塔相间,代表了四种佛教智慧。
丁贝平拍了很多照片,准备用钢笔把这些特色建筑写生下来。
沿着万寿山往上爬,顶端就是佛香阁,佛香阁后面是智慧海,四周都是宏伟的藏式建筑物。
佛香园是俯瞰昆明湖最佳的观赏位置,也是万寿山的焦点,这里宁静的很,韩江宁和她一起吹着迎面而来的风,靠在一起歇歇脚。
丁贝平冲他感叹“好壮观,我要是拿上纸和笔,我能在这里画一天画。”
韩江宁朝她温柔注目,“下雪的时候,带你去看看落满雪的故宫,还要好看。”
他们走过佛香阁,排云殿,来到了长长的长廊。
长廊北靠万寿山,南对昆明湖,东起邀月门,西至石丈亭。
丁贝平被长廊上的彩画所吸引住,她仰头保持一个姿势,看了很久。
美轮美奂的长廊彩绘,有不少文学著作的典故,还有很多民俗故事,奇志传说也被画了上去。
她这个姿势不知道保持了多久,把头放下来的时候,脖子都有点酸痛。
韩江宁伸出放在她的颈椎处给她揉了又揉,“刚刚你的表情跟被定格住一样,我都怕你看呆了。”
丁贝平拍拍自己的肩膀,“这也酸。”
韩江宁让她坐了下来,不紧不慢的给她按了一会,“力道怎么样?”
丁贝平闭起眼睛“不错,待会给你奖励。”
韩江宁的口吻有点微微的质疑,“什么奖励?”
丁贝平清了清嗓子回答道“kiss”
身后的男人笑出了声“这个奖励不错,我接受。”
走过长廊,则见昆明湖上的石舫,石舫全长36米,是用巨石雕成的,舱楼有着西洋建筑的风格。
韩江宁和她介绍“石舫又叫‘清晏舫’是希望河清海晏的意思。”
丁贝平拿手机拍了下来,“画成钢笔速写或者水彩画肯定漂亮。”
他们下一站是乘船去南湖岛,见颐和园有名的十七孔桥。
韩江宁看向她“下次冬至日的前后,我再带你来看十七孔桥。”
丁贝平抬头看他“这又有什么讲究?”
韩江宁回答“因为每年冬至日前后,十七孔桥会在日落的时候出现金光穿洞的奇观,十七个桥洞都被金光照亮,很壮观的,不过那个时候啊,大家都想要来拍照,整个桥上都是密密麻麻人。”
路过颐和园的那只铜牛,就来到昆明湖的东堤,东堤静悄悄,只有湖水上几只顽皮的鸭子在打闹。
之后他们又走过文昌院,乐寿堂,路过德和园和仁寿殿,就从东宫门走出了这颐和园。
丁贝平的腿都要走断了,她牵着韩江宁的手“好累,幸亏今天没什么大太阳。”
“要我背你吗?”韩江宁笑着发问。
丁贝平知道他在逗自己,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可以走,你给我补充一点能量就好。”
韩江宁“哦”了一声,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丁贝平在秋意浓重的凉风里愣住,她对上韩江宁饱含笑意的眼睛,“韩江宁,我说的补充能量,是让你把包里的巧克力拿给我……”
韩江宁知道她的意思,就是想故意亲她一下,他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给她递上了包里事先准备好的坚果巧克力。
丁贝平就看他扮猪吃老虎似的在这演,她接过巧克力,吃完之后,看向了旁边抬头看云的男人。
“你要补充点能量吗?”她突然发问,语调温柔。
韩江宁以为她是问自己要不要吃巧克力,回绝道“不用,你吃吧。”
丁贝平笑了,她的嘴里还有巧克力微苦的香气,她说“韩江宁,低头。”
韩江宁不知所以,但还是照做了,他低头的一瞬间,她便亲吻上他的嘴唇。
微苦的可可浓香味在韩江宁的脑海里爆炸,他的唇齿之间,溢满了她过渡给他的香甜气息。
他的手搂住她的腰,突然明白了她刚刚的那句“韩江宁,你要补充点能量吗?”
他眼底的笑意变浓,明白她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他的心脏都在巧克力流淌成的海洋里向下坠,就像落日一样慢慢融进深海里消失不见。
他不爱吃巧克力,可从这一刻开始,他居然对这个味道进行了完全的改观。
他爱上了巧克力的味道,更准确的来说,他着迷于有关她的一切。
丁贝平松开他的时候,见到了他满眼的迷离,黑色的瞳孔像一面镜子,倒影着她的样子。
他满眼都是她,满眼只有她。
他开口“巧克力的味道还不错。”
她在那面黑色的镜子里弯弯眉眼,鼻尖擦过他的脸,又是差点吻上去的动作,她笑言“只有巧克力的味道不错吗?”
他眼神深沉,像是被这句话,点亮了某一盏灯,他说“能量还没补充够。”
丁贝平退后了一步,她冲他一笑“韩江宁,糖再甜也不能多吃,要克制的吃,要不然越吃越上头,成瘾了可就不好了。”
他在肃肃秋风里开口,木质调的香水味更衬的他有种淡泊宁静的气质,可他所言,却情不自禁让她一下子红了脸。
他说的是“早就成瘾了,这辈子都戒不掉了。”
丁贝平被他温和而又笃定的目光看的不好意思,她别过了头,假装自己在赏路旁不知名的小花。
小花在草丛里抬头,冲她眨眼,冲她微笑。
韩江宁低头一笑,他悠悠开口,语气从容“丁贝平,你得对我负责。”
她把目光转移到他含笑的脸上,认命道“行,我负责。”
这个男人腹黑又狡诈,他说“丁小姐,我还没说期限呢?”
多像合同条款里,他把最重要的一项,偷偷放在了旮旯角落里,她签字画押,他才单独拎出来,拿红笔画上着重号。
丁贝平笑了“什么呀,你以为你是至尊宝啊,要加一个一万年的期限?”
韩江宁摇头,他认真道“放心,没有一万年,我活不到那么久。”
“期限也许很短,也许很长,在我故事完结的时候就可以。”
“我说过的,丁贝平,你是我人生里的句号,有你的陪伴,不论结局,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满贯。”
丁贝平的一颗心柔软下来,她徐徐开口,像是清泉流淌在他的心间。
“韩江宁,你记好了,只要有我在,你的故事永远都不会完结。”
“我用此生,为你续写章篇,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但你我之间所有存在过的感情,永不泯灭。”
韩江宁微笑,走过来拥抱她,抱紧她的那一刻,丁贝平的脑子里闪过郁达夫笔下的句子。
那是《故都的秋》的结尾,她在一瞬间懂得,一瞬间明了。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