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宁来的时候,丁贝平已经在沙发上自我调节好情绪了。
他坐到她身边,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没有多问一个字。
他没有问她,今天为什么不高兴,或者是谁让她不高兴了。
她说,他就全心全意的去倾听,她要是不愿意说,他就陪着她一起沉默。
他的成熟坚硬,包裹着她偶尔柔软的脆弱。
丁贝平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他手掌心传来的温度,像是小时候南方湿冷的冬天里,自己抱在怀里的热水袋。
那是唯一的,值得眷恋的,依赖着的温度,在怀抱里把热气弥散,慢慢的点亮了灰蒙蒙的冬天里,见不到光的太阳。
她轻轻回握,出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爸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让我帮忙。”
她继续说“其实,我都忘记他到底长什么样了,连声音都是陌生的,已经都快十几年没见过面了,他没主动找过我,我也不想见他,一见面比陌生人还要尴尬。”
丁贝平叹了一口气“要不是这次求我帮忙,想必他也记不起来有我这号人。”
“我没有很难过,只是替过去那个渴望被爸爸喜欢的小姑娘,感到不值得。”
“她什么都没做错,但她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一个错误。”
“韩江宁,你看,不被爱的人,遇到事情,是先怀疑自己,否认自己。”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
韩江宁愣愣的看着她,很多安慰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他的手情不自禁的握紧了她,“丁贝平”
丁贝平和他对视,微微一笑“别这样看着我,我没事。”
她自我安慰道“我现在不用依靠他们,不用在他们身上得到爱,我挺好的,只是想起过去还是会有点伤感,为什么没有被爸爸妈妈疼爱。”
“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她在这些年一直在尝试给过去的故事翻篇,表面上,她好像做到了。
她不再旧事重提,她不再陷入那段渴望爱的童年里抓心挠肺。
可不代表,过去的那些事,就像是失去记忆一样彻底在她脑海里不存在。
韩江宁松开了她的手,俯下身轻轻拥抱了她。
她需要爱,而拥抱则是最好的表达方式。
不像亲吻那样,可以轻而易举的挑逗起对方的欲望,点燃激烈的火焰。
拥抱把感情文火慢炖,用最单纯的,最无声的方式,直白的去表达爱。
他一向对遇到的事情胜券在握,可这一次,他在把她拥入怀抱间,有点不知所措。
韩江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不要去想,会更加难过的。”
丁贝平在他的怀抱里闷闷说“抱歉啊,给你带来负面情绪了。”
他在她脊背上抚慰的手一下子停住,他知道她肯定哭了,因为听出了她喉咙里一点点压抑住的哭腔。
韩江宁感觉自己的心上被扎了一下,像是无数根银针密密的扎过去,细细的疼,却不见流血。
他在她耳边温柔的说“丁贝平,永远不要向我道歉。”
“难过是人之常情,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用太压抑住自己。”
她靠在他的拥抱里,轻轻点了点头,眼泪却涌出来更多。
如果他不在,她其实是自己可以忍过去的,毕竟她习惯把无处诉说,也没必要诉说的痛苦烂在心脏拉着红线的雷区处,留给时间慢慢消耗完。
哪怕堆积成山,她也能克制的很好。
可现在他的安慰,反而催化了她这么多年无处排解的情绪,让那种失落和不甘心,冲破她固步自封拉起来的红线,愈演愈烈。
韩江宁的手还在她的脊背上轻轻拍着,“哭吧,哭出来,人很会好受一点。”
丁贝平鼻尖的酸涩像是着落在地,眼泪浸透了他的衬衫。
她微微发抖,像是在忍着什么巨大的悲伤。
韩江宁把她拥抱的更紧一点,“不要忍,哭出来吧,这里只有我们。”
她的喉咙里终于发出断断续续的哽咽,她哭得不是二十三岁的自己。
哭得是三岁时,被当成拖油瓶推来推去的自己。
哭得是五岁时,害怕打雷却找不到妈妈的自己。
哭得是十岁时,被同学欺负了却没人搭理的自己。
哭得是十四岁时,在路上偶遇爸爸带着弟弟去游乐场,明明看见她了,却还假装没看见。
她那个时候的难过和失落,无人知晓,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咽下去。
现在的她已经长大,一个人独立生活,独立赚钱,独立思考和规划自己的未来。
她很优秀,画的画也被曾经的导师推荐,上了画展,还加入了省青年画家协会。
她看似摆脱了曾经阴霾的一切,但过去的伤害却像永远伴随阳光的阴影一样,跟在她的身后,她一回头,就看见了过去种种的脆弱和无助。
伤害如果可以轻易被抹平,那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无比和平。
她真的无法做到完完全全的和自己和解,无法忘怀自己缺爱,自卑,敏感的童年和青春期。
哪怕她已经长大,哪怕她在别人眼里看似风光无限,才华出众。
心里面那个害怕打雷的小孩,还是捂着耳朵,看向窗外。
韩江宁的拥抱是那样温暖,她沉醉在其中,像是在陷入泥沼前,抓住了最后一根藤蔓。
她不愿意放手,因为心里面一直以来防守的关卡,早就被他不知何时,完完全全的攻破了。
丁贝平在她的城池堡垒里打开城门,用拥抱迎接她的骑士,在她原本寂静且平淡的人生里,凯旋而归。
她说“韩江宁,还好有你,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韩江宁微笑,“这话我乐意听,比什么对不起啊,谢谢你啊,有用多了。”
丁贝平也笑了,她在他耳朵边说“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知道。”他轻轻回答。
“不,”丁贝平从他的怀抱里抬头,一双还带着泪光的眼睛和他对视。
里面是碎银一样的星星,在她的瞳孔里发光,她说“比你想象的,还要重要一点。”
她低声去形容,像是推开了他们之间的一扇窗。
窗外的风光,无可比拟,无法代替,只有他们之间知道。
如果非要具象化的去表达,就像是一幅基调暗沉,但尽头处有光的油画。
“我小时候害怕打雷,听见打雷的声音,就想躲进被子里。”
“现在我早就不害怕了,但你的存在就如同,此刻雷声四起,我本可以平静的忍受过去,但你走到了我身边,把我抱在了怀里,捂住我的耳朵,告诉我,不要害怕。”
韩江宁低眸,“我好像来得有点晚了。”
“不晚”她抹了把脸,“刚刚好。”
如果早认识个几年,也许他们就错过了。
因为她不会勇敢的接过他的手,也不会纵容自己一步一步沦陷在这场感情里。
她打了一个哈切,“有点困。”
说完自己都不好意思的笑了,“刚刚哭得有点累了,但现在心情好多了。”
“我从小到大,每次哭鼻子都会被大人训斥不要哭,导致我有很多年都觉得,哭是一种错误。”
她在他的臂弯里犯困“后来才知道,能在难过的时候,放声大哭,而不是憋在眼眶里打转,也是种幸福。”
以前憋成习惯,现在都有点想哭也哭不出来了。
因为没有人会容纳她的眼泪,体会她的脆弱,去包容她偶尔一触即发的敏感。
丁贝平回想一路跌跌撞撞走过的二十三年,很久没有恣意的哭过一场了。
她弯弯眉眼,今天哭的痛快是痛快了,但头都有点疼了。
韩江宁轻轻拍了拍她,像是在哄小孩子,“困就睡会吧,就当是午觉了。”
她在闭眼之前感慨“我觉得我骨子里还是一个感性的人,要是以后得寸进尺总是喜欢哭怎么办?”
眼泪匣子容易打开,就不容易关上了。
她又补充了一句“因为哭完好痛快,比闷在心里强多了。”
韩江宁一笑“以后想哭,想排解情绪了,就来找我吧,在我怀里哭个痛快。”
“我愿意当你的树洞。”
“期限嘛,就拉勾上吊一百年吧。”
丁贝平鼻子又有点泛酸,“好啊。”
韩江宁亲了亲她的额头,“睡会吧,眼睛都哭迷糊了。”
她点点头,真的在沙发上睡着了,像是太累了终于得到了放松,头一沾着枕头边,就进入了梦乡。
韩江宁从她的房间拿出了一条小毯子,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他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才转身离开,走到阳台,把手机设置成静音模式。
他看到冯宁发了段视频在朋友圈,她在西藏的纳金山挂了条长长的经幡。
挂经幡有祈福祈愿的美好含义,视频里的风很大,像是要把经幡上那些虔诚的愿望,吹向西藏圣洁的天空。
冯宁配上的文案是“这里的藏民说,经幡在风里被吹动一次,就是诵经一次,也是在祈福一次。”
韩江宁在这句话愣住,然后轻轻微笑了。
他也想挂张经幡,替一个人祈福许愿。
远在西藏的李白雁站在经幡下面对冯宁笑言,“刚刚挂经幡的时候那么虔诚的许愿,是许给谁的啊?”
冯宁看着自己的那张经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李白雁心里早就明白答案了,她拍了拍冯宁的肩膀“有人啊,看似无情却有情。”
冯宁嘴硬“我才没有给他许愿呢。”
李白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他是谁啊?我可没明说,冯老师怎么一下子就想到某人了呢?”
冯宁笑着摇了摇头,“我讲不过你。”
李白雁看了她一眼,晃了晃手上燃烧着的烟,“上次是谁啊,接了一个程衍的电话,就对着这里的山发呆了一个下午。”
冯宁见被揭了底,刚要瞪她一眼,手机就响了起来。
李白雁一笑“不会又是程衍吧?”
冯宁把手机在她面前一晃,她的语气有些失望“哦,是江宁这小子。”
冯宁接通了韩江宁的电话,“喂,江宁,找师娘什么事?”
韩江宁站在丁贝平家的阳台那,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怕吵到睡着的她。
“师娘好,您还在挂经幡的地方吗?”
“在呢,怎么了?”
他的声音温柔深沉,让冯宁产生了一种幻觉,她是在和年少时的程衍通话。
这个可怕的想法立马被她压制下来,怎么什么事情都能想到程衍呢?
明明已经离婚这么多年了
“师娘,麻烦您也帮我挂条经幡吧,我也有想要祈福的人。”
冯宁在电话那头会心一笑“是女朋友吧?”
韩江宁也轻轻笑了一声,像是在辽阔的天空里,一缕找到了归途的风。
他开口“她叫丁贝平,我的愿望是,她一生平安喜乐。”
“我还以为你要我帮你们祝愿一辈子长长久久,百年好合呢。”
韩江宁摇头,“我不贪心,如果只能实现一个愿望,那就让她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吧。”
“好,师娘也帮你挂一张,替你许下愿望。”
“谢谢师娘。”
挂了电话,冯宁心中像是翻涌起了滔天巨浪,一个浪头袭来,打翻掉所有尘封的回忆。
彼时尚年少,操场上正举办着露天的演唱会。
穿着校服的男生英俊清朗,盘着腿和她一起坐在草坪上。
天上有流星飞过,他兴奋的一指,“阿宁,你看,流星。”
冯宁拍了他一下,“快点许愿!”
冯宁闭上双眼,双手合十,许下了一个遥远且美好的愿望。
再次睁开眼,就看到了程衍含笑的看着她,满目柔情。
她脸一红,“喂,你看着我干什么?”
程衍笑了“想知道你许的什么愿望呢,这么虔诚。”
冯宁看着他,“你先说,你说完我再告诉你。”
“我啊”程衍低头一笑,“本来想许愿我们永远在一起的,可最后又改了。”
冯宁心里一紧,“改成什么了?”
少年的目光比流星还要亮堂,他灼灼的看着她,“我改成了,阿宁这一辈子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什么天灾人祸,都统统滚蛋。”
冯宁着迷他眼底的温柔星光,在其中沉溺。
“阿宁,那你呢?你许了什么愿望?”
冯宁带着笑意别过了头,“我的要保密,先不告诉你。”
她许下的愿望和他没有许成的一模一样。
她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和程衍永远在一起。”
在西藏纳金山的大风里,冯宁在经幡下微笑,她差点落下泪来。
西藏的风终究是吹不到北京,他们的故事终究是落败在了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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