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对于他的靠近,宋蜇蜇并没有太大的抵触,也没有任何恶心的冲动。
宋蜇蜇后知后觉地问:“怎么了?”
那人颤颤巍巍地说:“是…良人…他又开始犯病了!”
忽而间,有冷风吹过飘来一阵袅袅的歌声,他的歌像是吟唱。
歌声断断续续,无比哀怨,大晚上的听来有点阴森。
颜予解释道:“魏良人曾经是扬州城中的伶人,偶尔夜起会吟唱,他只会唱,不会动手伤人,陛下莫要害怕。”
既然这样,宋蜇蜇说:“我们进去看看吧。”
……
大殿内和外面一样冷清,颜予走在宋蜇蜇的前面,带她走进厢房。
宋蜇蜇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正坐在屏风后面,痴痴地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
魏良人。
歌声就是从他口中传出。
他在镜子倒影中看见颜予到来,忽而变得激动起来,骤然转身就朝颜予抓去。
颜予竟然也没躲,反倒是宋蜇蜇吓了一跳,脱口喊出他的名字:“颜予!”
宋蜇蜇的话音刚落,却发现他只是抓住了颜予的手,并没有伤害他,反倒是像个小孩子一样靠在他的身侧,眼泪哗哗地向下掉。
魏良人喃喃自语道:“他死了,哥,他死了,我亲眼看着皇太后,活生生地将他打死了,哥!他浑身都是血他,他死不瞑目呀!”
皇后温柔地拍着他的背,细声细语地说着:“别怕,没事的。”
就好像是个温柔的兄长。
说着,他柔和的目光朝宋蜇蜇扫了过来,也像是在安慰她。
宋蜇蜇稍稍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刚刚太着急。
……
魏良人的情况宋蜇蜇大抵清楚了。
他亲眼看着身边最亲近的朋友被活活打死,精神受到了冲击,变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宋蜇蜇心里很不是滋味,吩咐司务多派些人手来照顾魏良人,他屋中只有一个奴仆,挺可怜的,还让御医多些来看他,希望能够缓解一下他的病情。
回去的时候,宋蜇蜇问颜予:“宫中其他不适合出宫的妃嫔,都是像魏良人一样,重病或者疯癫了吗?”
颜予摇摇头:“并非,其余的人是因为……他们自己不想出宫。”
“什么?”宋蜇蜇转身看着皇后,略感惊讶,“居然还有自己不想出宫的?”
她都让颜予给足了财帛,为什么不肯走呀?在宫里有什么好的,像金丝雀一样养着,既没有自由也没有地位。
颜予似乎看出了宋蜇蜇的疑惑,抿唇说道:“陛下毕竟年纪还小,和他们接触不久,不能理解宫中男子的感受,其实大多数男子入宫,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献身讨好君主,他们不能走。”
“就算能走,完好无损地从宫中出去,但凡是入过宫,这一辈子的名誉、地位,全都毁于一旦了,在宫中居住多年,与世隔绝的他们,又如何能适应外面的生活呢?”
说着,颜予垂眸看着她,眼眸浓黑,仿佛所有的光芒照入他的眼中都会被黑暗淫灭,掀不起任何一丝波澜,只有无穷的平静。
宋蜇蜇停下了脚步,突然好想问他,那你呢?你也是一样吗?
可是她没有问出口,因为她心里隐约知道这个答案。她害怕听到回答。
颜予是她父皇为继承人钦点的皇后,从小就学习如何温婉贤淑,如何掌管后宫。
他是为了宣平侯府才入宫的,他是为了大昭入宫的。
宋蜇蜇听说过他因为忤逆婚约而被他父亲上家法,亲眼看着他因为举止不端而被她长姐当众扇耳光,因为惹皇姐生气而被在大太阳下罚跪。
他一定不喜欢在宫里呆着。
但是,他会想出去吗?
也许,他说的也是他自己。
宋蜇蜇往前走,踩上花园上的石子路,地上铺着的鹅卵石硌得她脚底麻麻的。
她小声嘟囔起来:“突然觉得,我好像欠了好大一笔债。”
颜予愣了下。
宋蜇蜇踮起脚,走上了花坛边,“先帝欠你们的,虽然我无法一一偿清,但我会尽全力弥补。”
宋闵闵祸害的人实在太多了,满打满算就是一笔人情债,父债子还,她不是宋蜇蜇儿子,却是要替她还债的倒霉蛋。
“对了,”宋蜇蜇从花坛边跳了下来,“司刑和司务今晚在加班加点,正要重审积年累月的旧案,相信很快就会有一群无罪的妃嫔和宫人被放出来,颜三公子,拜托你把他们妥善安置好。”
颜予沉静如水的眸子似乎荡漾的一下,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好。”
……
查案与律法编修一同进行。
处理宫内事务的同时,编修新律法一事也在慢慢开展。
昨日宋蜇蜇特地放出了点风声,第二日上朝的时候诸臣都已经知道了女帝要修律法。
幸而朝中多是昭帝留下的贤臣,知晓修律法的利弊,和女帝一拍即合,新编律法一事就这么步步着手展开。
六部和翰林院全都加班加点,连十日一休沐也取消了,通通回官衙待命。
新编律法是大事,宋蜇蜇一天下来不是上朝就是去翰林院,又或者召群臣议事议事。
夜已经深了,议政殿灯火长明,大臣才刚刚和女帝商议完政务,自行散去。
灯火憧憧中还剩宋蜇蜇和顾舒安两人。
宋蜇蜇翻看着顾舒安给她的名册,愈发眉头皱紧。
“这些人可靠吗?”
别的事情宋蜇蜇可以召集大臣集思广益,但是这件事情她不得不只能和心腹顾舒安谈。
……
宫中六司只管宫内事物,与前朝无关,比起前朝六部,更是微不足道。
前朝官员往往不屑于入六司为官,在六司任职男女官员要么是宫中资质深的老嬷嬷和公公,熬久了运气好熬出头当了官,要么是官眷,托关系进去的,背后往往也有些势力在。
这次六司必然受到牵连大换血,宋蜇蜇觉得六司虽然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是天子贴身,位置十分要紧,不得放任六司不管,她要将六司捉稳。
她想要加强对六司控制,趁着这次机会,把一些自己的人安插进去。
安插进去的人,要只听她的话,而且为了防止有心之人猜忌,还不能明目张胆地安插,要偷偷摸摸地安插。
想要找到这样的人并不容易,顾舒安斟酌了好久,才把名单列出来。
他抬了抬眼,“臣一日一夜未入眠,给陛下整理出这份名单,陛下如果不相信,可以自行安排。”
“开个玩笑,你怎么会不行。”宋蜇蜇当然信他,放眼整个大昭,她如果连顾舒安都不信,还能信谁?
她将那写了名单的纸反过来,提笔在后头添上了几个字,“其余的职位就按照你说的去做,但是……”
而后,她将纸递回给了顾舒安,“这个职位,你必须给我找到完完全全,我可以彻底信任的人,这事急不得,不管是一天也好一年也好,你必须给我找到这样的人,哪怕有朝一日我朝不保夕,他也必须站在我的身边。”
顾舒安接过纸,当扫过上面娟秀的字迹时,心神陡然一颤。
他抬头,正好对上宋蜇蜇清明的目光,无意间笑了一下,“你可还真会居安思危。”
宋蜇蜇回道:“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
万事开头难,满朝文武累死累活十余日后,一切渐渐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忙了许久的宋蜇蜇终于能腾出点时间来,去找了皇太后,将编修律法一事告知了她。
皇太后并不太懂朝政,对于律法并没有说什么,不过却明戳戳地提醒宋蜇蜇了,不要忘了三月之期。
宋蜇蜇在皇太后宫里憋得慌。
默默心里头痛骂出声,不就才过了那几天,催你奶奶的催。
但是被太后说了一通以后,宋蜇蜇也开始急了。
在路上立刻让朝云去召顾舒安入宫,他说沈清许要回来,宋蜇蜇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最好别出差错。
然而事情就是那么巧,宋蜇蜇刚刚让人去丞相府,回到兰溪宫后,我就看见了庭院内站在一个陌生的身影。
他穿着青色的长衫,墨发高束,头上还带着个斗笠,颇为有些风尘仆仆的意味。
宋蜇蜇愣住了。
她隐隐猜到了来人是谁。
只是他这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着实有些不太符合宋蜇蜇对他的印象。
当初的毛头小子,现在已经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五官也长开,明朗锐利了不少。
宋蜇蜇一时间有些感慨,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喊他了。
“崽,好久不见。”他摘下了斗笠,眯着眼睛朝我笑了,“你爹我回来了。”
呵,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宋蜇蜇所有的感慨全都在此时喂了狗了。
她真是傻了才会产生他变得文质彬彬的错觉,说到底还是个斯文败类。
几年过去了,沈清许,可一点儿也没变。
宋蜇蜇撸了撸袖子,“你喊谁儿子呢?出去几年小嘴巴说话的本事还没见长呀,还是要多臭有多臭,看来社会没教育你还得你爹我来,信不信我揍到你妈都不认得!”
互称父子,是宋蜇蜇和沈清许可贵的多年友谊的结晶。
当初宋蜇蜇遇他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宋蜇蜇是公主,只当她是个小宫女,或者那位官员带入宫的小姐。
她就是一个奶娃娃,和他在宫道上狭路相逢,她馋他手上拿着的冰糖葫芦,那是宫里所没有的。
他笑眯眯地像逗狗一样逗着这位如珠似宝的小女孩:“叫爸爸,我就给你。”
无奈宋蜇蜇年纪小不懂事,张口一连喊了好几十声“爸爸”。
他把糖给宋蜇蜇:“儿子呀,爸爸以后就罩着你了。”
“嗯嗯嗯。”为了吃糖,宋蜇蜇把头点成了拨浪鼓,把尊严抛到十万八千里。
等宋蜇蜇长大后意识到不对劲,她已经给这狗贼当了几年的“儿子”,要是被昭帝知道她在别处认了个爹,恐怕他要掀棺材盖。
后来的宋蜇蜇自然不甘心,揪着他的头皮强制要求他给自己叩头喊爹请罪,不然就把他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他俩争当父子的较量就没停过。
时隔多年,这较量从未改变。
宋蜇蜇觉得自己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哼了一声道:“你别嘚瑟,我现在是皇帝了,分分钟可以砍了你的狗头。”
沈清许弹了弹衣服上的灰,毫不在意她的威胁,漫不经心地道:“皇帝?就算你成了玉皇大帝在我眼里你还不是个十六岁未成年小孩,你想砍就砍啊,毕竟你的药还在我手里,想不想治病就一句话。”
“……我错了。”
宋蜇蜇咬着牙暗想,等治好病,她就卸磨杀驴,鸟尽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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