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音缓缓了心神,福身道:“公主殿下,小郡主这才满月,离读书识字的年纪还远,衣裳却是天天要穿的。”

    赵秀瑶脸色一青,上下唇齿不自主地磨动。

    她这话何意?是暗指她的孩儿活不到读书的年纪?

    二公主抬眸看向沈音,挑了挑眉,语气中透着锋芒:“是吗?我还以为林夫人担心自己的拙作送不出手。”

    沈音不解,她与二公主素未谋面,怎么好像被处处针对?

    二公主气质清冷,原本是有棱角的长相,但太消瘦,眼神便有些凌厉。

    她这样看过来,倒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意味。

    沈音心下一惊。

    莫不是芳晴表姐得罪过二公主?不可能啊,表姐的为人她清楚的。

    林泽眼神一凛,道:“是在下令拙荆缝制小郡主的衣裳。”

    二公主冷笑:“二位有心了,只怕我的孩子比寻常婴儿瘦小,衣裳未必合身。”

    林泽道:“那要让小郡主试过才知。”

    二公主顿时一噎。

    宁国公府之后,送礼的人家就不多了,不一会儿便到了满月宴的下一环节——饮酒。

    陆家所备的琼浆玉液,确实符合陆家的身份地位,来自西域的美酒,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二公主不喝酒,只尝了几口前菜,就到屋中弹起琴来。

    琴声悠扬,弹法轻盈,似有说不尽思念,都藏在这一首曲里。

    赵秀瑶不是不会喝酒,而是不敢喝,怕喝完之后,说起不能说的故人。

    那人曾赠她弯刀一把,说从此遥遥岁月,见刀如面。

    那是御赐之物,她不敢轻易拿出,只能躲起来,悄悄地看一眼,只有看到那把刀时,她才敢说她忘不了……

    此刻,众人不是沉迷于美酒佳肴,就是陷入这婉转琴声里。

    沈音也不例外,她属于后者,正聚精会神地听琴。

    一曲终,只见二公主缓缓放下双手,眉眼低垂。

    一滴泪落在琴弦上。

    赵秀瑶的眼底朦胧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清明。

    命运弄人,她又能如何?公主只是个名头,无论对人对己,她最有用的身份都是陆家妇。

    “轮琴技,二公主在京城未有敌手,不知有没有人敢上去领教一番。”一贴身侍女来到公主身旁,没有急着收拾琴桌。

    众宾无人有领教之心。

    若说二公主有什么才艺是能让刘嫔欣慰的,那就只有琴技。

    就算有人没听过二公主弹琴,也该听说过她作的琴谱,曾在京中广为流传。

    不过,那都是出嫁前的事了。

    “都说琴棋书画,琴字当先。依我看,二公主才是真正的才女!”陆渊山的岳母江老夫人开口道。

    听到这拱火的语气,沈音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和陆家交好的几个世家女眷纷纷帮腔道:“听说林夫人待字闺中时,好像也谱过曲子,不知和二公主一比,谁高谁低?”

    “那还用说,二公主的琴技,在京城称第二的话,谁敢称第一?”

    那妇人说完这句,又梗着脖子夸二公主刚才弹的曲,犹如天上仙乐之类的,几乎可以说是好词用尽。

    沈音抿了口茶,尽量低下头,仿佛这样就能降低存在感。

    她觉得刚才那一曲好听,但不认同那是仙乐。

    仙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仙乐应是缥缈神秘的,可二公主的琴声里尽是人的情感。

    谁说人乐一定比仙乐低贱呢?

    酒宴中间,二公主已收起弹琴时的情绪,眼神变得冷淡:“其实本公主也很好奇,国公夫人的琴技。”

    她的视线直直地落到沈音身上。

    沈音仍低着头,直到众人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她才缓缓抬起头,坦诚道:“我没有琴技。”

    众人愕然。

    没有琴技?

    赫赫有名的京城才女说自己不懂琴?

    赵秀瑶冷笑一声。

    恐怕是惧战吧?

    似乎是为了让众人回神,沈音又以坦诚的语气,道:“你们所说的曲谱是另一回事,会谱曲的未必会弹琴。”

    她举起手到面前,把她留的指甲给众人看,证明自己确实不是个会弹琴的。

    众所周知,善弹琴的,通常不会留长指甲。

    而她的指甲虽算不上很长,但明显就是没怎么弹过琴的手。

    赵秀瑶眯起眼,甚至失态地走到她面前,定睛一看——

    那双纤纤素手,细嫩如葱,手指间并没有从小学琴留下的薄茧。

    她的不会弹琴?可她不会弹琴,又为何被人盛赞为京城第一才女?才女不是应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吗?

    赵秀瑶怔了怔。

    近距离之下,沈音竟然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一丝茫然和失落。

    “你这样的也配为才女?”赵秀瑶情绪失控,用尖锐的声音冲她叫喊。

    沈音似懂非懂,笑道:“二公主,这世间是没有完人的。”

    陆晁和亲母对望一眼,脸色都不大好看。

    陆晁和林家便是再有过节,陆家也是世家大族,陆家的媳妇怎么能当着酒宴,对宾如此无礼。

    刘嫔看见这等场面,也不禁皱眉。

    丢脸的玩意。

    整个酒宴几十桌人,一时竟鸦雀无声。

    此时,五公主赵天月站起来解围道:“二姐,你莫不是因为小郡主的病,心中郁结……或是太劳累了?”

    赵秀瑶叹了口气,由侍女扶着坐回原来的位置。

    她身姿如柳,又变成之前弱不禁风的那副样子,甚至比之前更柔弱几分。

    她身旁,陆晁似笑非笑地盯着沈音:“林夫人冲撞了我家公主,不多饮几杯来赔罪,有点不像话吧?”

    沈音一脸无措——怎么他们夫妻,都要让她做些不擅长的事?

    她的酒量是真不好,林泽也见识过的。

    想到这,她下意识看向林泽所在的方向,可望见的只是几屏屏风,完全看不见屏风后的人。

    除了陆家人分嫡庶双席,其他人皆按男女分席、身份尊卑排序。

    陆家世子不在,嫡席中空了一位。

    沈音一阵怅然,正起身,打算举杯“赔罪”,那屏风后传来一道熟悉且富有磁性的声音:

    “我夫人酒量差,这酒就由我来喝,我来替她向公主殿下赔罪。”

    语气坚定,并非询问。

    陆晁未作答,只死死地盯着林泽。

    林泽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己替自己满上,再饮,周而复始,饮了有七八杯。

    男宾们瞠目结舌。

    最后还是三皇子半开玩笑地规劝:“宁国公还是别喝了,再喝,要让你家夫人背你回去?”

    席中响起几声哄笑。

    林泽还真的在脑中幻想了一下,沈音吃力地背自己的样子。

    他也只能想想,真叫她背,那他哪儿舍得?

    于是,他放下酒杯,重新坐下。

    “宁国公怎么不喝了?”陆晁冷笑道。

    此时,沈音开口道:“我们已向公主殿下赔过罪,那敢问陆驸马何时向我赔罪?”

    陆晁这才把目光转回这位美人身上。

    他见过不少美人,如二公主这般清冷柔弱的、五公主那样玲珑娇俏的,甚至他房里的丫头都姿容美艳。

    但眼前这位的美,似乎与寻常美人不一样,她的美带着硬刺,就像是盛开的玫瑰。

    沈音没开玩笑。

    陆晁背后有陆家,可他算不上陆家的主心骨,他现在又被罢免官职,以沈音如今的身份,倒真不必惧他。

    既然他们都当她是第一才女许芳晴,那她就当一回芳晴表姐。

    “林夫人这是何意?”陆晁没开口,而是二公主开口问。

    “难道陆驸马贵人多忘事,忘了自己杀人的勾当?”沈音漫不经心地撩起袖子,露出半截玉臂,上面赫然留着一道疤痕。

    因用过膏药的缘故,疤痕浅淡。

    但沈音从小便是疤痕难消的体质,再怎么上药,这道疤也不能完全消失。

    “当日若不是我正好去陈家宅,恐怕陆驸马又要背上一条人命。”

    赵秀瑶困惑地看了陆晁一眼,只见他脸色铁青。

    陆晁在外面为陆家做的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件事是牵扯到陆渊山,他见儿子说不出话,便反问:“林夫人为何去那乡野村妇的居所?”

    陆渊山虽苍老,但他毕竟是武人,一双锐利的眼眸,如苍鹰一般。

    望着那双可怕的眼睛,沈音想起沈家的冤屈,定与陆渊山脱不了干系。

    因为后来,有大批也许知道内情的将士,都陆陆续续死于非命了……

    沈家在京城躲藏的那段日子,也常常因为被他查到,而不得不东躲西藏。

    由此,那时候的沈音对陆渊山有了最初的印象——

    陆渊山虽是一位将军,但他杀起人来,当真是杀人不眨眼的。

    沈音深吸一口气,沉陷回忆之中,久久未出声。

    林泽缓步走上前来,道:“这是太子的意思,当时陈家孤儿寡母,我自己不好出面,就让夫人去。”

    他语气云淡风轻,陆渊山一听却如遭雷击。

    他真是险些忘记了,宁国公府是太子一党,陆家在明面上,是不能得罪太子他们的。

    陆渊山朝林泽作揖,面上堆笑:“咳,犬子已然受到圣上的惩戒,还望宁国公海涵。”

    林泽背着手,勾了勾唇,笑却不达眼底,“看来老将军没明白我夫人的意思,圣上罢了陆晁的职,是圣上明察。陆晁也不必向我道歉,他伤了谁杀了谁,就该去给谁赔罪。”

    说完,他的目光落到陆晁身上,陆晁浑身寒毛直立。

    林泽已走出屏风遮挡的地方,沈音望着他威武的背影,忽然间鼻子一酸。

    那件事过去一个月,连她都以为,陆晁被罢职就已经是终点,而今林泽却提起,陆晁还没为他的罪行向她和陈十三道歉……

    这一刻,她对他的年少倾慕之情,如春时芳草,不断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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