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杨沁宁压根睡不安稳。一闭上眼,就是想象中荆国的场景,荒芜凄凉,野兽横生。翌日起来时,眼下乌青尤为明显。

    雅儿正在她身后为她挽着发,瞧着杨沁宁心神不安的样子,犹豫几下还是开口道:“公主真的想好了?陛下若是知道了,不会饶了公主的。”

    杨沁宁攥紧指尖,抿唇不言语。

    她自然知道,姜璟知晓之后,定是恨不得杀了她。可去了荆国也是被折磨至死,总之都是一死,还不如先让姜璟不痛快得好。

    这么想着,她心下那股担忧稍微缓解了些。她心神不宁地望着镜中憔悴不安少女的面容,不禁忆起旧日仍在燕国时的场景。

    那时她父皇还在世,她也是宫中唯一尊贵的长公主。世家贵女无一不艳羡她尊贵的身份,羡慕她有如此宠爱她的父皇。

    她本以为她会在庇护下过一生,可她父皇忽得得了重病,于床榻前紧紧牵着她的手,要姜璟答应立她为后,便会将太子一位给他。

    杨沁宁那时以为父皇是知她心意,所以才会将皇位传给姜璟,许她后位。可后来她才知道,他父皇早看透了姜璟的野心,他没有皇嗣,即使皇位传给别人,姜璟也定会夺过来。

    所以他选择为了护他这唯一的女儿,将皇位给了姜璟,只为护女儿一世安宁。

    可姜璟没有兑现诺言,他毫不顾念往日恩情,登基之后绝口不提封后一事,甚至于为了旁人来威胁她。

    杨沁宁认命了,她不强求后位,只想体面富贵地过完这一生,可姜璟却连这一点都不留给她。

    她可以甘心只居公主之位,可她不愿永远人为刀俎地过完一生。

    雅儿为她精神显得好些,为她盘了个高髻,又上了些淡妆,精神看来是好些了。她抬手由雅儿搀着起身,见窗外阳光正好,便想到院中走走。可刚迈出门,就被一从外面慌张跑来的小侍女撞到,幸得有雅儿搀扶住,才没有跌倒。

    杨沁宁强压着心中的怒火,瞪了眼那莽撞的侍女,又担心是宫中传出什么消息来,把人带进房内,关紧了门,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侍女颤巍着从怀中掏出一枚信封,口中只重复着公主二字,旁的一句也出不出来。

    杨沁宁失了耐心,从她手中夺过信封,飞速拆开,一目十行地阅读着。

    待最后一字入目后,信纸也顺着指缝滑落在地。她面色比方才更差了几分,甚至双唇也因愤怒而发颤。

    雅儿见状,忙上前轻声问道:“公主别急,是何人寄来的。”

    “登徒子!”杨沁宁咬牙切齿道。

    侍女很快便将来龙去脉说了出来,是府中门卫来报,称是自北边而来,为公主的旧识,寄信来欲同公主叙旧。

    燕国国都也曾在北方,那门卫没多想,便将信接过,转交给了侍女。侍女疑心有异,便偷偷跟上去看了看,竟在马车中看到了一胡人面孔,她一下就联想到昨晚荆国求亲一事,便慌张地跑回府去告诉杨沁宁。

    而这信确实也是乌勒寄来的,他汉字仍不标准,歪七扭八勉强才能识清。字字句句皆为对杨沁宁的思慕之情,似是和亲之事已然定下一般,毫不避讳男女大防。纵是民风较为开放的卫国,也断不会有男子会做出此等事。

    杨沁宁将信纸从地上一把抓起,第一时间就想入宫禀明姜璟,让他看看荆国之人是何等的不要脸。

    可刚一迈步,她就又顿住了。这封信上并未写清来人姓名,也没有证据可言是乌勒所写。乌勒完全可以以他不会书写汉字为由,否决此信是他所寄。倒是乌勒再以此为借口,好好闹一番,那可就太难堪了。

    杨沁宁双手掩面,深觉痛苦。但很快她就抬起头,将信纸狠狠撕碎,扔至灯盏之中。

    雅儿尚不明她的意思,试探地开口问道:“公主你……”

    “今晚宫中会有宴席,表哥会召宫中女眷到场。”杨沁宁道。

    雅儿面色不豫,“既如此,公主不就是要面对那荆国人了!”

    “恩。”杨沁宁微微点头,“他约我戊时三刻于回澜亭会面。”

    “这怎么可!那人可真是……”

    “我会去赴约。”杨沁宁淡淡道。

    “不只我一人,我会带上她。”

    她指谁,不言而喻。

    “公主当真想好了?如果陛下知道了,不会饶过公主的。”雅儿担忧道。

    “我意已决。”

    晚宴于酉时开宴,杨沁宁掐点入了大殿。远远地,便瞧见乌勒坐在对面,同周边人畅快饮着酒。

    她这是第一次见到乌勒的样子,与她想象相似,粗犷彪悍,毛发浓密。她只瞧了一眼,便心生厌恶,更遑论嫁给他了。

    她别过眼,入了座,身旁的侍女忙为她斟了杯酒。她看一眼上首的姜璟,见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的情形,暗中舒了口气。

    她先前吩咐雅儿去寻了姜若鸢,约她戊时在回澜亭见面,理由便是想请她帮忙从姜璟口中试探和亲一事。

    但她并无确定把握,姜若鸢会前来。之前她对她恶劣,不知她是否会因此怨恨于她,巴不得她被远送荆国。可眼下,确实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又饮毕杯中酒,想凭借酒水来为自己壮胆。

    身后的侍女计算着时间,待快到约定之时,她就趁着众人欣赏歌舞之际,偷偷溜了出去。

    她知道,只要乌勒看见自己不在,就定会前往回澜亭。

    而姜若鸢此刻,正站在回澜亭内,初秋的夜晚微风泛着丝丝凉意,她拢了拢身上的夹衫,,双手交叠放在一处取暖。

    等了好久,还没见杨沁宁的身影。她不禁蹙起峨眉,疑心自己是被她骗了。

    往日种种,她不欲同她计较,今日之所以前来,也是想同她说清楚。她不会为了她去试探姜璟,也不愿窥察朝政要事,但对于杨沁宁的境况难免不忍心,便想当面与她讲明。

    可杨沁宁迟迟不来,她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转身就欲往回走去。

    刚走出亭中没几步,远处忽得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时重时轻,想来这脚步声的主人定是身形不稳了。

    浓重的酒味袭面而来,姜若鸢下意识地往后避去,胸口扑通扑通跳着。

    乌勒两手倚在亭柱上,勉强稳住了身形。鼠目般的小眼睛打量着亭内的那人,此处灯光昏暗,又因饮酒而目色昏沉,只能隐约看出面前人的青绿色裙摆。

    他吐出口浑浊的酒气,笑得邪恶,“许久未见公主,我可思念死公主了。”

    听到这不堪之语,姜若鸢紧蹙着眉,生理上泛起一股反胃的恶感来。

    顿时,她也明白了杨沁宁为何会带她来此,她不动声色地从发间取下一青白发簪来,又往后退了几步,说道:“婢子不是公主,您认错人了。”

    面前传来一阵柔声细语,乌勒迷瞪着眼,晃了晃混沌的脑袋,方才看清说话之人的样貌。

    香娇玉嫩,千娇百媚,纵是乌勒阅过多数佳丽,也没曾见过此等绝色。

    这般妙人,在宫中为婢可真是可惜了。

    乌勒起了心思,抬步就朝美人走去。

    姜若鸢握着簪子的手强烈颤动着,即使她再怎么压着惧意,可面庞露出的慌张还是暴露了她心底的恐惧。

    回澜亭向来属宫中深处,往日来的宫人并不多,更何况今日宫宴,阖宫上下都忙碌着,更不会有人自此经过了。

    这一刻,她开始后悔自己起了那抹不忍,悔恨自己不该同雅儿前来。当雅儿借故离开时,她就应该立马也跟着离开。

    眼看乌勒距离她愈来愈近,她又攥紧了簪子,边往后退着,边说道:“此乃卫国宫苑,不是荆国,不容他人放肆,您也不想失了两国交好的情分吧。”

    “哼。”乌勒冷笑一声,对姜若鸢所说的话毫不在意,“我连公主都娶得,要个婢女又有何难?你还是乖一点,省得我伤了你。”

    姜若鸢退至亭柱上,她知她若是硬跑,是绝对跑不过乌勒的,甚至还有可能会激怒于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不备,刺伤于他。

    乌勒身着两只硕实的手臂,眼见就要抓住她的肩膀,心中更加得意。姜若鸢见他靠近,手中紧握着簪子便想直直刺向他的眼睛。

    可还不待她动作,就听得身后婢女慌乱的声音传来,“三,三王子,陛下请您过去呢。”

    乌勒被打断了好事,厌烦的重重将拳头捶向柱子,又看向眼前女子娇滴滴的面容,阴森着嗓子说道:“美人儿,等着我。”

    说罢,便往前殿走去。

    姜若鸢身子重重倚在柱子上,才好让自己没有倒下。她紧咬下唇,直至见了血色。

    她看清了亭外人的面容,只是心中却分毫无感激之意,觉得自己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在她们的手掌心,就因自己的身份卑微,所以任由她们羞辱。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仅仅因为得了圣上宠爱,所以种种之过皆是她的。

    先是因为戚珠,永好说戚珠是因她而死。后是杨沁宁莫名的刁难,本以为她出宫后收敛了,却没想到这次她竟会以此来折辱她。

    她不明白为何杨沁宁要如此对她,或许与她和亲之事相关,但她如今也不想深究了,只是觉得身心俱疲。

    也是因为她知道,她自己没有资格。她如今只是姜璟的宠婢,没有名分,她心甘就此陪在姜璟身边,不渴求其他。

    姜璟已经待她这般好了,他不把她当下人,也不会在她面前呈现君威。

    她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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