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便至八月十五祭月节,先前位于北部极寒之地的荆国寄来文书请求觐见,算来行来时间正巧赶上十五这日。

    荆国一行是于十四晚间到达的长安,先在宫外驿馆住了一晚。到了第二日晚宴,便入宫朝贡拜见。

    晚宴上早已备好了佳肴,荆国众人位列下处,饮酒作乐。荆国三王子乌勒举杯敬向姜璟,用着极不标准的汉话,说道:“陛下,我特奉父王指令,荆国愿世代臣顺于卫国,永结两邦之好。”

    姜璟虽初即位,又是以燕国帝王身份吞并的晋国,此事在当时闹了好一阵风波。可燕国本不富裕,却能在姜璟统治下吞灭了繁盛的晋国,荆国上下惶惶,只盼同卫国永结友邦。

    “我荆国儿女皆擅舞,今日便献舞于陛下,望陛下开颜。”语罢,身旁的使臣便朝着殿外吹了声口哨,很快一队衣着暴露,面纱覆面的女郎摇曳着上场。她们脚腕上皆挂着铃铛,随着舞姿叮铃作响。

    这舞属实开放,雪白腰肢暴露在外,翩跹而舞,殿中大臣一时眼睛不知该落在何处。

    乌勒面露满意望着精心安排的舞女,但很快眼中又透出一股可惜。她们是献给卫国皇帝的人,他不能放肆,否则这些个妖娆滋味早就被他收入口腹了。

    也罢,待来日当了皇帝,哪些女子还得不到,这么想着,他才舒心了些,抬眼看向高位之上姜璟的反应。

    同他想的不同,姜璟脸色淡淡,双目微敛,似是困倦了,对下方绽放舞姿的舞女们毫不在意。

    乌勒忙眼神示意领头的那名舞女,舞女会意,婀娜地扭动身子,朝着上方的姜璟抛了个媚眼,媚态十足。此情此景落在两边的大臣眼中,更是羞红了眼不敢多看。

    可足足等到一舞作罢,都未见姜璟有任何反应。乌勒有些不耐,礼乐声一停,便站起来说道:“这些皆是荆国出名的美人,个个家世清白,模样姣好,今献给陛下,以示我荆国诚意。”

    说着,那些舞女们皆摘下面纱,娇媚面容一露出来,便引得周围连连赞叹。

    乌勒这才放宽心,毕竟哪个正值盛年的男子面对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会不动心?

    可姜璟眼神丝毫没落在美人身上,只是幽幽望着一处,手中无意识转动着空酒盏。

    他缓缓开口,道:“不必。”

    乌勒仍想争取些什么,可瞧见姜璟望向自己那冷冽双目,又忆起曾关于这位帝王狠戾的传闻,咽了口唾沫噤了声。

    他大手一挥,舞女们又袅娜地出了殿。他定定神,又朝着上首恭敬说道:“我朝此番前往,还有一意,我想求娶一位贵朝的公主,以中原的话来说,也算是结秦晋之好。”

    话音一落,殿中原本细微交谈的声音止住,一片静寂。

    如今姜璟并无子嗣,皇城中的公主也只有他的表妹,乐平公主。荆国想要求娶,也就只能是这位公主。

    可这位公主的名声却是不怎么好,曾有人传当今圣上的皇后一位本是属意她的,不知怎得,圣上忽得在宫外建了公主府给她,甚至还毫不避讳地任由她养着面首。

    姜璟方才喝了酒,眼下也有些微醺。不知是并未听清,还是刻意不答,他仰倚在龙椅上,指腹轻揉着酸胀的眉心。

    乌勒遭了忽视,强压着心头的不满,又大声说道:“我荆国别的不说,论马匹何处都不上我大草原上饲养出来的骏马。此番前来,我朝以备了成万匹大宛宝马,愿以此为聘礼求娶公主。”

    荆国盛产马匹,尤其是大宛宝马,其速度是普通的马匹比不得的,人人皆称,

    “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1)

    往往贸易之时,千金难买一匹,如今荆国直接送来上万匹,实难不让人心动。

    乌勒坚信,卫国绝不会拒绝此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故而姜璟虽未直接表态,但他已是胸有成竹,确信自己即将抱得美人归。

    前殿的消息传来时,姜若鸢刚刚熬好一碗醒酒汤,正为将灭的琉璃灯盏中挑着灯芯。

    忽得听闻殿外宫人小声议论着什么,她起先并无多想,但声音不大,正巧落在她耳内,竟是荆国王子要求娶公主。

    宫中只有一位公主,若是求娶,也只能是杨沁宁了。

    姜若鸢倒没什么感触,算来她已有好些时日不曾见过她了。听闻她在宫外公主府上,日子过得逍遥快活。若是真的嫁去荆国那苦寒之地,也是挺可怜的。

    不过这段一插曲并未从姜若鸢脑中过多停留,很快殿外便有人来说,说宴席已结束,姜璟已在回宫的途上了。

    她嘴角下意识地弯起,端起碗就奔至殿外,凭栏眺望着。

    姜璟是乘龙辇回的宫,他饮了些酒,头疼得厉害,遂没让太多人跟着,只让李公公搀扶着自己进了殿。

    承明殿中灯火通明,遥遥地,他就望见前方正有人等在门前,微风拂过她的衣角,悠悠打着转。

    原本乏累的身躯顿时就安心了不少,好似回到了数年前,他还记得每每父亲赴宴回家之后,母亲都会守在门前,端着碗醒酒汤,眉头紧紧攒着,语气虽满含抱怨,可还是将人搂在怀里,轻拍着父亲因醉酒而不适的身子。

    当时只作是寻常的事,如今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他一时出神,没注意到李公公在姜若鸢面前低声吩咐了些什么,随后便出了殿去。

    眼前的人缓缓朝自己走来,他恍惚着,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只是隐约看见她的双唇在动,便想冲她笑笑。

    夜风轻柔,夹着淡淡酒气飘来。姜若鸢瞧着姜璟现下的模样,无奈叹了口气,知他定是未听见她要他喝饮酒汤的话来,便强制的拉过他的手,将碗递给他。又怕碗会被他不小心摔碎,两手牢牢护在旁边。

    姜璟倒是尚有几分清醒,知道手上的是什么,便端起来喝了下去。

    见他喝完,姜若鸢接过碗放在石阶之上,并未急着同姜璟进殿。

    今日是祭月节,也是月圆之日,是阖家团圆之日。她不知自己亲人在何处,这宫中亲近之人也唯有姜璟了。

    她抬眼望见夜空中悬挂着的圆月,皎洁的月晕倾斜而下,落下点点光晕。

    她侧脸欲同眼前的人说话,示意他一起去看天上的月亮。可肩上忽得一沉,姜璟已然阖着眼,下颌枕上了她的肩膀。

    他好似呢喃着说了些什么,但姜若鸢没听清,无奈地笑了笑,手抚着他的脊背,换了个姿势,好让他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

    夜色愈浓,四周宁谧安详,明澈光辉洒落在底下相拥的两道人影身上,朦胧又柔和。

    因是中秋佳节,故而宫门并未下钥,晚宴之上求娶公主的消息,也由宫人传至宫外公主府内,落入杨沁宁耳中。

    杨沁宁懒懒倚在贵妃榻上,膝前是一身形清瘦,男生女相的面首跪于地上,为她捏着小腿。

    宫人冒冒失失跑进来,惹得正闭目休息的杨沁宁一阵不满。一旁执扇的雅儿瞪那婢女一眼,低声斥道:“是什么天大的事,怎得连规矩都忘了?”

    “出事了,公主!那荆国来的人说要求娶公主呢!”

    “什么!”杨沁宁募地睁开眼,一把推开跪在面前的面首,声音也不由得带着几分颤意。

    “是真的公主,婢女听说是求娶公主的人是荆国三王子,还备了一份不薄的聘礼呢!”

    杨沁宁跌落在榻上,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不过,不过陛下并未同意呢!公主乃陛下的妹妹,陛下疼爱公主,定不会让公主嫁给那些个蛮人的!”婢子又说道。

    杨沁宁苦笑一声,淡淡说道:“他会同意的,他巴不得甩掉我。”

    那婢女还欲说些什么,被站在一旁的雅儿挥手赶了出去,那面首也怕杨沁宁迁怒于他,也灰溜溜地出去了。

    房间中,便只剩杨沁宁与雅儿二人。

    雅儿为她倒了杯水,劝道:“您别着急,这不陛下还没下旨么,事情还有转机。”

    “雅儿,旁人不明白,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你以为为何我要公主府就这么顺当,他不就是怕我留在宫里伤害到那个亡国公主吗?他一早就有把我嫁去荆国的心,现在荆国人又来求娶,正顺了他的意。我走了,知晓那姜若鸢真实身份的人又少了一个,他就是打的这一个主意。”

    雅儿当时只以为杨沁宁现下所拥有的,只不过是姜璟为了后位而弥补给她的,没料到竟同那姜若鸢也扯上了牵连。

    雅儿当下也慌了神,但仍抱着些侥幸说道:“公主去求求陛下,陛下定会心软的。再怎么说,先帝对陛下有恩,您又是先帝唯一的女儿,他会看在先帝的份上,不会将您送去荆国的。”

    雅儿口中的先帝,是燕国上一任皇帝,也是杨沁宁的父皇。

    “是啊……父皇,他答应过我父皇的……”杨沁宁喃喃道:“可他也答应过我父皇会立我为后,但他还是失言了!”

    杨沁宁怒得将手中茶盏摔落在地,“他就是个白眼狼,若非我父皇,他早不知死在哪了。要不是父皇没有儿子,这储君之位哪能落在他头上。”

    她越想越气不过,“他这么珍惜他的宝贝公主,若是那姜若鸢去了荆国,看他还会不会顺心如意!”

    “公主的意思是……”雅儿不解。

    杨沁宁脑海中已思考出一个对策来,若要她去求姜璟,岂不丧失她公主的尊严。她既不要去哀求姜璟,也不能让自己真的嫁去荆国。

    反正荆国要的是公主,又没说是哪一位。

    这宫中,本就不是只有她这一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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