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一行又足足在上林苑中住了数月,其间姜璟的伤势也已大好,骑马射猎丝毫未受影响。

    八月初,姜璟正式下令回未央宫。因此次出行阵仗浩大,阖宫上下需要收整的物件较多,加上众将士狩猎所狩的猎物皆要一同带回长安,所以颇是费了些时间。

    天色阴沉,如墨汁蘸满整片天空。暴雨骤降,满苑所种的木芙蓉随狂风摇曳,花瓣任由大雨浇灌,如若下着一场花瓣雨。

    姜若鸢立在建章宫殿外,斜倚栏杆久久伫立。

    过几日便要回宫,宫中不觉忙碌起来。且姜璟昏迷那段时日,延误了些许朝务,故而几日以来总有连续不断的大臣出入宫中。

    她正出神眺望着远处被雨水冲刷败落的芙蓉花,身边一道沉重的脚步声靠近。

    “姑娘。”

    姜若鸢闻声回身,见是闻人瑛,便笑着冲他点头,“先生。”

    闻人瑛颔首回应,望了望天际笼罩着大片乌云,叹息道:“不知这雨何时会停?”

    姜若鸢摇摇头,忽得想起什么,问道:“先生怎么在此,陛下眼下正在会见朝臣,不便让人入内。”

    闻人瑛摆手称无碍,他本就不是专为姜璟而来,姜璟伤已痊愈,他只不过以检查身子为幌子才得以出入殿中。

    他低头望着面前姜若鸢被风吹乱的碎发,她微微侧脸伸出手将碎发拢至耳后,隐约中记忆里那道倩影似是又出现在面前。

    闻人瑛痛苦闭眼,试图将脑海中的身影挥之脑后,他想他定是疯魔了,怎会觉得眼前的少女同记忆中的女子长得那般相像。

    姜若鸢注意到闻人瑛的神情,以为他是这些时日为姜璟看诊,劳累过度,便体贴地道:“先生可是身子不适,不如先回去休息会吧,陛下那里我会同他说的。”

    闻人瑛笑着摆摆手,他看着姜若鸢每每提及陛下时那眸中漾出的光采,他经历过情爱,知道这其中代表着什么。

    曾经,也有位女子望向他的目光中饱满情意,可以后来他的懦弱无能使他失去了她。

    看着如今的姜若鸢,他好似又回到了曾经的那数个午后,女子懒懒倚在窗下的软椅,窗外花影缤纷同她想必皆失了色,她笑着看他,一只手指抵在唇间,悄声同他说叫他要保密。

    注意到闻人瑛这回怔神许久,姜若鸢也发觉他似乎不是单纯的疲累,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得他说道:“恕我冒犯,问句不该问的,姑娘不单单只是侍奉御前的宫女那般简单吧?”

    姜若鸢只是沉默不语。

    闻人瑛心下了然,便又道:“我知道深处深宫,不由自主甚多。但我瞧着姑娘还年轻,未来之路长远。有些事不能仅凭一腔热血,甘愿去撞南墙。毕竟这世间情分总不长久,陛下今日喜欢你,明日或许又会宠幸第二人第三人,未来还会有更多的莺莺燕燕们。若到那时,如若不是有个显贵的家世或是子嗣傍身,便是在苦等和孤寂中聊度余生。”

    “姑娘断不能只为一时之勇而毁了余生,姑娘只要再等几年,到了出宫的年岁便可以出宫。凭着姑娘的本事也可赚钱生活,或是寻个平常人家,老实的夫君踏实度日。若姑娘不嫌弃,过去十年我曾揽山川云海,我可带姑娘去赏这河山万里。”

    闻人瑛早在姜璟昏迷之时就从他们二人身上发现了不妥,若只是个宫女,怎会对姜璟如此上心。不但如此,那日他去送药,亲眼所见姜若鸢同姜璟共睡一榻。

    他本并不打算同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人如此掏心掏肺,可不知为何,每每见到她,总觉得像见到了故人,这份感觉使他无法无动于衷。

    所以他冒着即使被姜璟所知的风险,也要将这番话告诉她,只愿她能听进自己所言。

    闻言,姜若鸢垂眸不语。

    她是觉得有些被冒犯的,她同闻人瑛算不上熟络,更何况以他的年岁仿佛都能做她的父亲了,听他说这些话,她有一刹那甚至觉得是她的父亲在同她讲话。

    可她都记不起父母的样貌,也不晓得如若她们知道她才宫中是眼下的处境会是什么态度。或许是欣喜的,被帝王看上,若日后诞下皇子,连带着家族都能争来荣光。或许也是同闻人瑛一样,恨铁不成钢地教育她一番。

    可不管是哪样,她都是见不到的。

    闻人瑛见姜若鸢迟迟不语,以为是他的语言过重,伤到了她,于是又忙放柔语气,说道:“姑娘莫恼我话多,姑娘……相貌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可她遇人不淑,所遇非人,误了性命。我是为姑娘好,不愿见姑娘重蹈她的覆辙。”

    “我明白的。”姜若鸢缓缓开口。

    雨渐渐停了,天际的一边薄日落幕,一轮弯月散发着朦胧微光。

    “天色不早了,郎中早些回去吧,陛下那里也有事情需要我去做呢。”姜若鸢施了一礼,同他告别。

    闻人瑛只得回礼,望着她愈走愈远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

    此事他确实做得不妥,冒犯了她,但他心中始终难安,总觉得心口被堵得隐隐作痛。他又原处伫立了许久,脑海思绪纷扬。

    “闻人先生。”薛昶在他身后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首看他。

    “将军。”回身时,他已调整好神情,面色如常。

    “过些时日圣驾便要回宫了,陛下念先生救命之恩,望先生能随着一同入宫,陛下必以待之,定不会亏待了先生您。”薛昶说道。

    “多谢陛下盛情,只是我乃一介郎中,实在不敢入宫,这于理不合。”闻人瑛婉言相拒。

    “只不过在宫中住上一段时日罢了,先生不必过于自谦,陛下说您是他的救命恩人,若是就此分别,实在过意不去。”似是早料到闻人瑛会拒绝,薛昶从善如流地说着。

    只是这些话,确实不是姜璟所说。闻人瑛医术高超,如此绝学若是沦落岂不可惜?

    “这样的人确实是辱没了,将他召进宫来,为朕做事。”姜璟是这样同薛昶说的。

    “只是闻人先生或许会不肯。”薛昶道。

    姜璟冷笑一声,“若是不留,便杀了吧。”

    若是日后为旁人所学,那便是无用之人,应早日断绝。

    这边闻人瑛仍在思量着,如若是往常,他定会推脱拒绝,断不会同皇家沾染上任何关系。可是今日,他却犹豫了。

    不知怎得,他颇不忍就这么离去,他不放心姜若鸢未来的处境。她年纪小,如若真的在宫中受了伤害,可如何是好。

    内心深处一种隐秘且陌生的情绪蔓延开来,他分得清这并不是爱情,似乎是种年长者同年少之人的怜爱疼惜之情。

    可他从医数余年,手中所治病患更不计其数。其中年岁甚小者也不乏少数,可他从未对他们有过别样的情绪,唯一存在的只是医者对病人正常的心境。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口中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既然如此,那闻人便却之不恭了。”

    闻人瑛决定先顺从自己的内心,同时他也存了私心,他想弄清楚这份情愫的来由。

    翌日一早,回宫的车驾便正式启程。

    这趟离宫本意为狩猎,原本是三五日就能归程的,偏偏出了刺杀一事,单是姜璟重伤昏迷就有半月有余。之后的养伤治疗,竟是直到八月份才得以回宫。

    而这些时日,外面的风言风语自是也转到了宫苑之中。

    先是圣上病危的消息传来,众人皆以为朝廷又要改朝换代,她们即将迎来一位新主子。可没过多久,又传来圣上病愈,闹得宫中沸沸扬扬,人人议论纷纷。

    玉颜自然也从其余宫人中听到了消息,她地位不够,没能随同圣上出行。又听说这事,知道陛下出事时,她应是庆幸的。毕竟她父母弟弟在他手上,若他死了,她的家人便能逃命。而她又没来由地担忧起姜若鸢,姜若鸢如今唯一的倚仗便是姜璟,她身份又极为特殊。

    玉颜本就心觉愧疚于她,既希望她能好过,却又不忍见到她如今的模样。

    直至陛下即将起驾回宫时,她才堪堪止住那些杂七杂八的遐想,全身心投入至迎接圣上回宫一事中。

    待归来那日,宫门前早有一众宫人候着。车驾于北宫门外停下,随之便有龙撵备在外面,乘着姜璟往宫殿去。

    上龙撵时,他回头望了望队伍后方宫人乘坐的车驾。宫人们已经下了车,列成几列,待姜璟入宫后,她们再随行入内。

    今日一早启程时,姜璟便要求姜若鸢同她共乘一辆车驾。可回时不同来时,不仅有随行宫人,还有众位大臣。

    所以姜若鸢便独自去了后方,同其余宫人共乘一车。

    烈日之下,宫女统一的碧绿色衣衫显得更为模糊不清。他一时目眩,未能立即寻到心中的那抹身影。

    他略微不满,不觉后悔今早不应将姜若鸢脱离出自己的视线,应将她时刻留在自己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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