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一路,于母一面哭着为女儿喊冤,一面痛诉许家的为富不仁,嚷嚷得整个西城都晓得了。

    如意一面为婵娟扇风,一面说道:“我看呀,那于家就是想讹人!你想,他们若真巴望着小慧进祖坟,怎么还敢将这事闹得人尽皆知?这因失职惹上官司的事,难道光彩吗?她们就是晓得不光彩,更晓得咱许家、伊人斋,更不光彩,才闹这么一出。她们这事逼着咱拿封口费呢!大姑娘就是太心善了些,这官司有蹊跷的事儿,何必告诉他们。”

    “明儿案子重审,也要闹出来的!这时瞒着,明儿人也就知道的,该闹还得闹!索性告诉她们,好看看她们的反应。你看,这不叫我试探出来了。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婵娟拿了一颗荔枝,慢慢剥着,问:“于家想要讹人,会用什么手段?”

    “嗯……”如意听了动作,想了一会儿,才道:“像这样子的情况,事会闹得多大,要看于家的谋求有多大,又能花上多大的本钱。我们村儿,原有个姑娘,在地主老爷家做工,后来被收了房,再后来被大婆害死了。那姑娘的兄弟,就吆喝了村子里的人,上那地主家闹事。一村的汉子往人屋外站了一圈又一圈,挡得严严实实的,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剩下老人、小孩和妇人,就在人屋前哭丧、骂娘,屙了屎尿,就往人家里抛。才闹了五天,那地主老爷就扛不住了,跟人商量着私了。”

    “那地主老爷咱不去报官?”婵娟不解道。

    如意“哈”了一声,道:“大姑娘呀大姑娘,你咱还没看明白!人常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1。你道那官是好告的,那衙门是好进的?那地主家虽有钱,可是没理呀!人当官的见了,可不得使劲儿宰,还落人一把柄。换了我,也选择私了。那姑娘的家人,若真疼闺女,就是一时将人送进地主家做事,到了年纪也该叫人回来嫁人。作践的自家姑娘做了小的人家,能有多疼闺女?闹这么一场,还不是为了钱财。反正都是花钱的事儿,落官老爷手里,还不如跟人好好商量,傻子才报官呢!”

    “不对!若这就叫人拿捏了,往后还不晓得有多少牛鬼蛇神、地痞流氓来闹事。我要是那地主老爷,宁愿贿赂了官老爷,也不肯向他们低头的。”婵娟说完,轻轻咬了一口荔枝,问:“是不是这样?”

    “反正那地主老爷没报官,跟那姑娘的家人私了了,给了人五百两银子,二十亩地。那姑娘的兄弟聪明,当即就把五百两银子分给了村里人,只留了二十亩地。我人小,哭了五天,也分得了一两银子,我么一家就得了十两银子。我奶奶高兴得不得了,夜里都要起身看三四遍。我奶奶说,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银钱,当初分家,也只分了五两银钱。”如意说着,头越低越下,眼眶渐渐湿润了起来,哽咽道:“姑娘,人苦的时候,是顾不得什么伦理道德的。只要有银钱赚,什么事儿都肯干。你要小心些,仔细于家吆喝了族人,上门欺你。如今老爷他们又不在家,你一个姑娘家家,可怎么得了!”

    “你的意思是于家族人会联合起来,来家里闹事?”婵娟实在不明白,说得狠一点,于慧儿落得这个下场,是咎由自取,“我对那于慧儿,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他于家还想怎样?”

    “姑娘,人穷到一定地步,是顾不得礼义廉耻的!”如意再次强调道。

    “那要如何?”婵娟下山百来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儿,“咱们是有理的,报官吧!”

    “只要姑娘舍得花钱,也是可以的。只是,姑娘前不久才得罪焦太太和陈夫人,那些衙吏最是机灵。这时节,不会卖您面子的,就是收了银子,也不会出力,只会虚应着,挡不了事儿!”如意提醒道。

    婵娟闻言犯难,想着除了报官,还能有甚法子。

    如意见姑娘为难,提议道:“要不,咱们来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2,可好?他们能请了族人来闹事,咱就能请了地痞流氓来驱人。姑娘,你觉着这主意如何?”

    “不如何!”婵娟听了,不禁摇头道:“你尽出些馊主意!你可听过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3这雇了地痞流氓过来,若伤了人,谁来负责?就是于家族人忍气吞声,那地痞就会放过恶人的机会吗?这样,你去给管家传句话,叫他去武馆招十几二十个身手好的护卫。于家族人若是来闹,别的都不管,只要不叫他们闯进来就是。再有,巡捕那边,该打点还得打点。另外,你让嬷嬷派个机灵的去于家,查一查于小慧的死因。前些日子,嬷嬷还去看了人,大夫也说无忧了,怎的就死了?”婵娟觉得于小慧的死,太过突然了,“今儿,于小慧的娘和大嫂,都没提过她的死因,尽说怎么把她葬进祖坟。我看这其中,必然有点缘故。还有,你发现了没有。那于小慧的嫂子,只要一提到小慧的名字,就忍不住地颤抖,很是恐惧的样子。早前,我想派个人去照顾于小慧,嬷嬷劝我时还说,小慧的家里人待她不错的,几个嫂子也不是刻薄的人,对她的病很上心。我这才没派人过去。按理说,于小慧和她嫂子的关系应该还不错,她嫂子这是在害怕些什么?”

    “姑娘的意思是,于小慧的死有蹊跷?”

    “查一查才好。不止是她嫂子,就是她娘也不对劲。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她哭小慧时,伤心是真的,可那伤心带着一分愧疚,两份害怕。要说小慧的死没有蹊跷,我不信。所以,我才会顺着她们的话,答应她们帮着把小慧葬进祖坟。我这么作,一是为了稳住她们,叫她们防松警惕;二是为了一探究竟,看她们所求为何。”

    “原来如此!我还道姑娘不经事,叫人拿捏住了。我还想,若你这般心善,将来生事的还不晓得多少,原来姑娘早就有了成算,一早就算准了她们来着不善。”如意好好打量了一眼姑娘,心想:“又是个面憨心不憨,亏我捏了一把汗。”

    “的确来着不善!开始,我还以为她们只是求财。没想,她们还想往铺子里塞人。钱财么,我舍了也就舍了。人么,想塞进来,想都不要想。不过,这会儿,我连钱财都不愿意舍了!”

    如意点头道:“姑娘做得对!一群贪得无厌的东西!是不该给他们好脸色。叫我说,姑娘一开始就不该对他们太好,叫他们生出非分之心。那样珍贵的药材,送给人罗家,罗家还不敢收呢,送给那犯了错的罪人,也配?他们这些人,你对他们越是好,越是蹬鼻子上脸!他们就是这样不分是非,不知好歹的贱皮子!姑娘吃了这一回亏,可要记住了,以后别漫天地撒银子了。奴还是那句话,人穷到了一定地步,是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的。他们的心里眼里,只有银钱、银钱、银钱……”

    “是我太年轻了!”婵娟此事只觉得自个儿白活了这么久,“照你这么说,于家的贪心,是从那些药材上起的。若罗小慧的死,真有蹊跷,你说是不是就为着这个?于家看我出手大方,心头又软,就害死了于小慧,用她的死来讹人?”

    如意这么一想,很有可能!

    “姑娘,你可别将事儿王自个儿身上揽。那于小慧就算是因这个死的,也怪不到姑娘头上来。要怪,她就去怪那狠心的亲人,全然不顾及骨肉亲情,眼里只有银钱!”

    “你也说了,人穷到一定地步,是没有礼义廉耻的,眼里只有银钱、银钱、银钱……”婵娟被自己的想法吓傻了!

    如意见她呆呆的,只怕她想左了,入了魔障,不由劝解道:“我是说人穷到了一定地步,一定地步!于家,穷到这个地步了吗?有家有业的,就于小慧的月银,就够他们一家子嚼用了。就于家这个情况,还想着用钱财害人,就怪不得世道,更怪不得别人。姑娘,你可别把事情都往自个儿身上揽。”

    婵娟也不愿意如此想,但,这事她真的有错。既在人间,就该知晓些人情世故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4婵娟心里一揪,“你快去跟嬷嬷说上一说,叫她多派几个机灵的,去打探一下此事。”

    入夜,婵娟再次离魂,去了于家。她飘进于小慧的棺材里,将尸体安置在芥子空间里,又用一个木偶人,变作小慧的模样,躺在棺材里。

    回到家里,婵娟将小慧安置在榻上,剥了她的衣服,细察其情,之间后背一片脓肿,还有蛆虫出没。

    于小慧这是死于炎症?

    可是,大夫明明说了,于小慧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伤也已经结痂了,又怎会化脓呢?

    而且,于小慧的病情恶化,为什么于家人知而不报?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于小慧死于谋杀。

    婵娟揪了两根于小慧的头发,点燃了引魂香,静候于小慧的到来。

    半个时辰不到,婵娟便觉察到了于小慧的魂息。

    婵娟出门,破开禁制,将人领了进来,问:“小慧,你怎的突然没了?要不是你家里人来说,我还不知道呢!嬷嬷早先就跟你爹娘说过,有什么事,只管来府里说。可是,你病到这个地步,病情恶化到这个地步,我们竟一无所知。不知,这是为何?你看看你这后背,都是脓!”

    于小慧走近一看,喃喃道:“脓,都是脓!为何都是脓?为何?为何?我怎知为何?我的伤口明明结疤了,我知为何突然化脓?我又看不到后背,我又怎知化脓了?我只晓得烧了许多天,又冷了两天,就没了知觉。再醒来,我就成了这副鬼样子。你问我为何?我要知道为何,就不会死了!”

    “你莫激动,我问你,是谁在照顾你的病?她晓不晓得你化脓了?你发烧后,原先的大夫有没有来看过病,他是怎么说的?”婵娟问道。

    于小慧摸着自个儿的后背,泪流不止,抽泣道:“原先,原先是娘在照顾我。后来,后来就换了了大嫂。这不久后,我就热了起来。我迷迷糊糊的,不晓得他们请没请大夫。应该请了吧!娘不会放着我不管的。至于是哪个大夫,我就不清楚了。你问这么多做什么?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家里人故意害死我的吗?他们这么做,是图什么?”

    “你在哭什么?你不是在哭自己吗?既然是在哭自己,心里就该明白了吧?你的死,和家里有没有关系,还不清楚吗?这尚酷都化脓了,为何没有人好生挑破、细细调理,不是故意放任的吗?你发高烧,真的烧到人事不知,连有没有大夫看诊都要猜吗?还有,为什么突然换了你嫂子来照顾你?为什么她才照顾你不就,你就发热了?这一切的一切,你猜不出来吗?”婵娟质问道。

    “不,不,我不信!”于小慧抓着头发,摇头道:“不,我家里人不会这么做的!我,我娘很爱我的。她在面馆做工,好不容易歇上一天,还下河去给我摸鱼,我最喜欢吃油炸的小鱼了。我爹,我爹最疼我了。每次,哥哥只要敢欺负我,爹,爹爹就不把他们揍哭,也要把他们骂哭的。爹和娘对我这么好,他们不会放着嫂子害我的。我不信,我不信!”

    “他们要真疼你,一个屋檐下,你病成这个样子,他们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如果自欺欺人可以叫你好受一些,你就多骗自己个儿一会儿。”婵娟说完,一掌将于小慧的魂魄打出屋外。

    这样一个生得懵懂,死的糊涂的人,也不知她有没有勇气探索死亡的真相。

    婵娟将于小慧的遗体送回棺材时,见于家人在棺材外围了一圈,正兴致勃勃地讨论怎么从许家捞好处。

    于母说伊人斋不要人,就得多赔银钱。于父说,与其要钱,还不如跟人要香料方子。于大哥说,给方子是不可能的,还是安人进去好,方子可以慢慢谋。于大嫂说,漫天要价,就地还价,一开始要把价码开得大一些,银钱、方子都要,人也尽量往多里安排。

    于大哥就道:“对对对!明儿,咱把许家一围,她一小娘子,还不得吓尿裤子。”

    “图什么?”婵娟不由一笑。

    她飘出来时,正巧遇到于小慧飘回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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