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蕊折好擦发的巾帕,吩咐人收了下去。

    她取来晒得松软的新被与软褥,连带这位祖宗最爱的软枕也一并换作了新的。

    谢青绾披着寝衣坐于桌边,正勤恳自觉地喝着那碗乌色的药汁。

    她打从娘胎里出来便一副接一副的汤药灌下去,喝惯了各色的方子,倒不觉得很苦。

    反倒是素蕊侍候她多年,每每见她这样灌药仍揪心不已。

    她转念想起一桩事来:“今日殿下吩咐,将苏大夫请入府中常住。”

    谢青绾正咽下一口汤药,十指被药碗暖得温热:“苏大夫竟肯?”

    这位苏大夫极通病理,为她看诊多年。

    在国公府时,谢老国公便有意将其收为府医。

    只是他上有年迈多病的老母,常要赶回远在城郭的家中侍奉。

    苏母念旧,不肯迁离故居,府医之事才被搁置下来。

    素蕊替她理了理仍有潮意的鬓发。

    她常用香汤药浴,衣食住行多有禁忌,京中贵女追捧的兰香玉油她一概沾染不得,身上唯有浅淡的芍花与药香,雅致好闻。

    素蕊温水盥了手,不轻不重地为她按着肩颈:“殿下拨了明韫街一间商铺为医馆,许给了苏大夫。”

    明韫街是何地界,左接明华街偌大一座摄政王府,右起又毗邻宋陈两大世家府邸,清闲富贵,寸土寸金。

    素蕊续道:“苏大夫之子亦是位医师,这医馆许给苏家,是极好的安身立命之所,苏母为了孙子的前程,便也跟着搬了过来。”

    谢青绾曾大略翻阅过摄政王府的账目产业,资产雄厚令人咂舌。

    万中择一,倒也费心。

    谢青绾止住素蕊替她按揉的手,低低压下一个呵欠,脑中却想到他临窗批文的冷隽侧颜。

    素蕊叹道:“昨夜王妃病得突然,正赶上苏大夫回家照料老母,宫中已经下钥难请御医,府医无能,可要急煞奴婢了。”

    谢青绾无奈莞尔,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

    素蕊忙抹了眼,挤出一个笑来:“王妃晚膳用得太少,奴婢吩咐人蒸了牛乳,王妃饮过便安置罢。”

    她已黑白颠倒地睡了一天一夜,哪里还有困意。

    谢青绾蹙着眉尖仰起头来:“再睡骨头都要酥了。”

    素蕊环视过周遭昏晦烛火:“夜里看书也太费眼睛,奴婢传芸杏进来为您读话本?”

    谢青绾淡淡摇了摇头,她不大爱这些情情爱爱佳人书生的话本子,唯独喜好民间志异传奇,秦月楼里的评书便很得她心意。

    “久睡烦闷,随我出去走走罢。”

    素蕊却有些迟疑:“王妃未愈,吹了夜风,病再反复可如何是好,殿下昨夜在寝房中守了您半宿呢。”

    谢青绾闻言怔然:“摄政王昨夜来过?”

    素蕊颔首:“是,昨夜王妃受惊太甚,发了夜间惊悸之症,还是殿下传了大夫进来。”

    谢青绾眼波微凝,抬眼望向她:“惊悸?”

    “王妃不记得倒也寻常。”

    素蕊道:“奴婢来府上时您方才四岁,彼时常发此症,夜里惊坐而起,心悸喘息,定要窝在夫人怀里才好,待一觉醒了却又全无印象。”

    小儿受惊,夜间便会常发此症,算是心病,苏大夫开过几副安神的方子。

    所幸她长到七岁便鲜少再犯,这副药也渐渐停了。

    昨日大约是受惊太甚,才勾起了旧疾。

    谢青绾到底未能出去走走。

    将那盏热腾腾的牛乳饮了小半,便已被屋里沉檀熏得昏昏欲睡。

    久睡的业报来得很快。

    翌日天光熹微,谢青绾惨白着一张脸,披起外衣推醒了轮夜的芸杏。

    她气血太亏,晨起眩悸难受是家常便饭。

    大抵因着今日是回门的日子,又逢谢老夫人六十大寿,这位祖宗精神格外支棱一些——甚至十分自强地晃到了寝房外阁。

    芸杏睡意正浓,被迫撩起眼皮,呆滞望着眼前这张幽丽出尘的脸。

    “阿杏?”

    见她毫无反应,那张惊绝的脸复又远去。

    “砰——”一声巨响,这位自强的摄政王妃失手打翻了外阁桌上的白瓷茶壶。

    芸杏瞬间激灵,终于清醒过来,见满地炸裂的碎瓷,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还未来得及张口喊人,含辉堂外玄甲卫持刀而来,乌泱泱将此处围了个密不透风。

    谢青绾正一手拈着瓷盏,外衣端庄整肃长及地面,与门外拔刀而来的玄甲卫打了个照面。

    面面相觑。

    幸而摄政王来得极快,抬手遣散了一众人。

    阖上房门,顾宴容冷眼扫视过满地碎瓷:“还不过来。”

    谢青绾面露难色,仰起脸欲言又止,浓黑迤逦的乌发凌乱披散。

    她目光纯净而清明,昨夜那点如履薄冰的克制疏离似乎淡退了些。

    顾宴容极富耐心地同她对视。

    谢青绾一瞬间想要不管不顾地踩过去,又因着怕疼无奈作罢。

    她自欺欺人一般别过头去,五指缓缓揪住身上外衣,微提起三分。

    衣下露出一双粉白莹润的玉足,精致小巧,踝骨分明。

    没穿鞋子。

    她在这位杀神面前丢过太多脸了,今日更是常丢常新,又有新建树。

    谢青绾被他目光钉在原地,万分忧郁地闭上了眼。

    芸杏凝滞片刻,手忙脚乱地要去扫那满地碎瓷。

    顾宴容已只语未发地出了手,扣住她腰肢轻松将人抱了出去。

    双足着地,脚下触感却不对。

    她低头去瞧,才发觉自己竟踩在他那双锦面玄靴之上。

    谢青绾十趾微蜷,忙挣扎着要退开两步,却被他骤然发力揽了回去。

    二人本就是正面相对,这一揽便是结结实实的亲密无间。

    顾宴容身量太高,她生得纤瘦,近乎要被全然拢进男人一袭黑袍里去。

    谢青绾心如擂鼓,被迫踮起足尖将全身重量倚靠在他身上。

    男性嗓音低而微冷:“别动。”

    她浑身僵住,赤足踩在他靴上未敢动弹,全凭男人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维持平衡。

    少女披散的乌发垂满他怀中,药香扑面。

    顾宴容神色却冷淡,往旁侧斜睨过一眼,芸杏顿时会意,小跑着替她取鞋袜去了。

    谢青绾梳洗过,又用罢了早膳,才见他不紧不慢地现身。

    摄政王已换了另一身常服,偶尔凑近时能嗅到冷冽的水汽,大约是才沐浴过。

    低头一瞧,果然那双玄靴也被换了去。

    谢青绾想起他每每杀人后烈酒盥手的习惯,心下有了一二猜测。

    顾宴容踏上车舆,倾身朝她递来一只手。

    一袭玄袍,气魄凛凛。

    谢青绾遂象征性地浅浅搭上右手,却猝不及防被男人重重一握,稳稳当当牵入了车舆内。

    谢青绾微微睁圆了眼睛。

    顾宴容垂着眸子神色淡淡:“本王没有洁癖,毋须多心。”

    摄政王府的车驾靡丽奢华,谢青绾与他同坐,却隐隐有些不习惯。

    她慵懒惯了,在国公府时出行的车舆内铺的是万里挑一的软褥与堆积的鹅绒枕。

    一切陈设唯讲究一个软字。

    摄政王府车驾内里陈设自是滔天富贵,却并不很合她的心意。

    谢青绾一路仪姿端方,及至下车,抬眸瞧见镇国公府高悬的门楣,才忽生出几分安定与着落之感。

    正出神间,身后忽然传来不小的动静。

    谢青绾回身看去,这才发觉他们的车舆之后尚缀着两架车马,搬出两只乌檀木制的高大礼匣连同小匣若干。

    她想起昨夜未及细看的那份礼单,心下对摄政王府的财力给予深切认可。

    老管家早已候在了门口,吩咐仆使接了摄政王府的贺礼:“今儿个正赶上老夫人寿宴,老仆还需在此迎宾。”

    他欣慰含笑:“老夫人正在内厅等您,王妃备的贺礼便亲自送去罢。”

    顾宴容便同她肩并肩,踏入了这扇高门之中。

    江氏捧着全须全尾的闺女,欣慰得要掉眼泪。

    谢青绾将早已备好的手里奉给谢老夫人,浅浅含笑:“阿绾祝愿祖母有如南山之寿,松竹之茂。”

    祖孙三代人在正厅叙话半晌,直至寿宴宾陆陆续续开始到场,才终于不舍地作罢。

    江氏陪同谢老夫人在前厅迎,摄政王被祖父叫了去,谢青绾便携芸杏素蕊先行回了熏风院。

    大约是前两日睡得太多,她虽乏力,却并不怎么困顿,索性倚在窗边几案上描了几个字。

    淡青色广袖披风略微挽起,露出小截藕白纤细的腕骨。

    她握笔姿势很正,临着名家之帖描了几个寿字。

    侧耳,忽听得窗外有人声:“见过摄政王殿下。”

    前院渐忙起来,大约是祖父吩咐了人将摄政王引至此处。

    谢青绾搁下笔,起身见礼。

    他平素惯常着玄色广袖长袍,神色淡下时极具威慑力,是久居高位才可浸养出的威压与气魄。

    顾宴容免了她的礼,在几案另一侧慢条斯理地入座。

    这位爷从来惜字如金,谢青绾倒也不觉有异,执笔继续描她的寿字。

    金辉打从窗角淌进来,铺落于雪白宣纸上,星星点点沾染了她的衣袖与皓腕。

    骨相流丽,气质清幽,很有几分风雅意味。

    “府中藏书颇丰,现下离开宴时间还久,殿下倘若觉得无趣,不若去冷蝉阁走一走?”

    顾宴容却淡淡摇头,食指轻叩着案上宣纸:“笔锋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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