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淑大长公主乃是平帝亲妹,小皇帝的姑母,于情于理都该与燕太后一心同体才对。

    两人间气氛微妙,连阶下拱手而立的沁娜公主都有所察觉。

    她缓和道:“娘娘,‘阿思弋’在我苗语中意为珍宝,是沁娜亲自为陛下挑选培育的。”

    阿思弋,珍宝。

    谢青绾心底嗤笑,仍旧作壁上观,只暗自留意着身侧人渐冷的神色。

    这位杀胚似乎心情不大好,已隐隐不耐地拨弄着茶盏,一声脆响霎时间恰灭了满殿细语。

    怀淑大长公主便在寂静中开口道:“美人稀世,不若收入教坊暂为舞伎,留待来日陛下定夺。”

    沁娜一喜,忙道:“阿思弋,还不去给陛下侍酒。”

    蓝裙少女步履婀娜,行动时踝上银链泠然作响,水蛇一般跪伏于殿上,抚上盛酒的月光杯。

    异香弥散。

    她十指纤纤,如拨弦一般点过杯口,媚眼如丝地喂至小皇帝唇边。

    谢青绾微皱着鼻尖细细轻嗅,一声难以言明的轻笑忽然在耳道里炸开。

    这声轻笑所带来的诡谲感霎时间从脊骨里腾起,像是要将她拉回秦月楼里那个被血肉与碎骨填满的午后。

    顾宴容抬起眼睫,瞳仁漆黑满盛着碎利的冰,唇角噙笑,只是冰冷不带一丝笑意。

    谢青绾脑中警声大作,在满殿吸气声中亲睹他缓缓起身,一把抽出殿侍腰间长剑。

    剑气破空轻鸣直指那抹蓝衣,以千钧之势重重没入后心,钉死在了阿思弋脊背正中。

    鲜血飞溅满席,乍现的寒光映射出他杀伐冷冽的一双眼。

    阿思弋无力垂下的玉臂打翻了价值连城的月光杯,清酒泗流与汩汩的血混杂一处。

    变故突生,被他拔了剑的那名殿侍早已吓得软瘫在地,满座惊叫混乱。

    小皇帝起身连退三步,又被燕太后结结实实护在身后。

    谢青绾仍在席位上勉强坐定,脊背笔直,端方如常。

    她虽隐有预感,奈何摄政王行事太过无常,仍旧受惊不小。

    金殿之上,顾宴容低垂着眼,玄袍之下是翻涌的、如有实质的漆黑与怒意。

    他弹了弹剑锋,在沾血的嗡鸣声中侧过头来,眉眼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宁静与柔和:“大长公主既如此爱惜这张皮囊。”

    谢青绾似有所觉地抬起了眼。

    摄政王那张好看到摄人心魄的脸上温和至极,对满殿惊惶视若无睹,淡淡作了定夺:“便赏你罢。”

    骨节分明的手握上剑柄,一寸寸剖开背部大片的肌理。

    他神情宁晦而专注。

    连片的血渍晕开,其中竟赫然涌出密密麻麻的黑色长足蚁虫,飞快朝四方扩散。

    燕太后重重一拍几案,喝道:“还不护驾!”

    谢青绾一阵眩悸,竭力克制着战栗支撑起身体:“用火。”

    殿前卫动作迅速地取来厚重长幔,饱浸了烈酒围作环状,将阿思弋的尸首圈在正中。

    “殿下……”

    顾宴容长剑飞挽扫落壁上灯烛,在火势骤起的瞬间飞身一跃出了火圈。

    四下逸散的虫蛊全数被跃动的火舌吞没。

    谢青绾卸力般倚着殿内高柱,冷汗直下,痛苦地阖了阖眼。

    顾宴容提着滴血的长剑,冷眼睥睨火势渐微。

    面相圆滑的宦官碎步下了台阶,手中拂尘一挥:“火势已去,大长公主,领您的赏去罢。”

    灰烬中间,尸首背部的肌肤如飞蝶展翅一般被一寸寸剥开。

    摄政王所说的皮囊,原是一副真真正正的人皮。

    怀淑大长公主脸色煞白,纵有万般不甘,亦只得伏地叩首道:“怀淑谢摄政王恩赏。”

    沁娜公主自那飞来一剑,便怔怔跪在地上,看烈火烧尽最后一只蛊虫,神情灰败。

    谢青绾在虚弱眩悸间望见小皇帝稚气未脱的脸。

    传闻,小皇帝顾崟川即位当晚遭逢宫变,虽被摄政王及时救下,却因此丢了一只左眼,此后便常以纯金面饰掩盖。

    谢青绾望着他面上金饰,总觉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之感。

    只是她心脏惊悸,再没有气力忖度更多。

    燕太后遣散了一众宗眷。

    皇宫规矩森严,芸杏送她入长耀门已是破例,送过那段宫道便折返长耀门外,在自家车舆处等候。

    谢青绾步履虚浮,牵着顾菱华一道出了长耀门。

    芸杏忙小跑着上前搀住她,帕子揩去她满额的冷汗:“面色怎么白成这样?”

    谢青绾当夜回府便发起了高热。

    顾宴容在宫中料理完苗疆公主献宝一事,归府已是后半夜,王府上下却仍旧灯火通明。

    王府大管事赵全行色匆匆地从府外回来,正撞见一身血气的摄政王。

    老人家登时骇得不轻,跪道:“殿下,老仆愚莽冲撞了殿下……”

    顾宴容淡淡道:“府中出了何事?”

    赵全正六神无主,听了这话不由眼前一热:“殿下,王妃高热不退,昏迷至深,老仆到府外去请了苏大夫。”

    顾宴容身形一动,又被这位忠仆阻拦道:“殿下,殿下若是要去探望王妃娘娘,不若先换下这一身官服……”

    夜已更深,顾宴容至含辉堂时,素蕊正半抱着人喂药。

    少女面色惨白,连唇瓣都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像是一盏欲碎的薄瓷。

    素蕊将温热的汤药送至她唇边,低哄道:“王妃,喝药。”

    谢青绾紧蹙着眉歪在她怀中,乌压压的长发四散于枕榻之上。

    她分明昏迷极沉,却仿佛冥冥中有所感知,顺着素蕊的力道小口吞咽着那勺深褐色的苦药。

    鸦色的睫羽轻颤不休,眼尾脆弱的肌肤隐隐透出熏红。

    像是烈烈艳阳里一片渺小的雪,有着微薄却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顾宴容在晦暗灯烛间望着她用尽了那碗药。

    素蕊将人安顿妥当,见这位一言不发的摄政王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只好无声行过礼,退出了寝房。

    四下烛火幽微,顾宴容默立良久,终于缓缓走近床榻,在她床畔矮凳上坐下。

    伸手一探,额头烫得骇人。

    谢青绾睡得极不安稳,梦中仍紧蹙着眉尖断续嘤咛,在那冰冷而陌生的气息探来时骤缩了下,像是深林间势弱无依的幼兽。

    她当真吓坏了。

    寝房中焚着安神的沉檀,顾宴容却全无困意,只心绪沉沉地坐在她床畔,大有要守到天明的架势。

    晦暗中,床榻上沉沉昏迷的少女却骤然哭喘一声,猛地坐起了身。

    顾宴容俯身朝她压近,语气轻缓道:“醒了?”

    少女却未答片语,只是怔怔坐在榻上,冷绸一样的乌发披落于侧颊,唇瓣微启,喘息不定。

    并非惊醒,而是夜间惊悸之症。

    男人微冷的手握上她后颈两侧睡穴,只消一按,便是真真正正的昏迷,也省得夜里不得安宁。

    那只劲瘦的手一瞬收紧,却无端止住了动作。

    片刻静默,顾宴容妥协一般地收回了手。

    他坐至榻侧,谨慎控制力道抚着她的后背,言简意赅:“睡。”

    这简单粗暴的安抚却竟起了效果,少女浑身卸力,毫无预兆地歪倒进他怀中。

    幽末难辨的暗香在夜幕中荡开层层涟漪,杂着难以分辨的药香。

    怀中身躯软得惊人,顾宴容却坐姿笔直,轻淡到近乎于冷漠地抚了抚她的后背,惜字如金:“睡罢。”

    谢青绾埋在他怀中含糊不清地喊娘。

    她醒时已是翌日黄昏,守在床畔的芸杏见她张眼:“王妃醒了!”

    整座寂静的摄政王府于是活络过来,有人声与炊烟渐起。

    谢青绾头痛欲裂,嗓中干得直烧起来,未及开口,芸杏已喂了些温水给她。

    她有些脱力,恍如隔世一样望了眼窗外金辉:“我睡了多久?”

    芸杏道:“近一天一夜了。”

    谢青绾松开颦蹙的眉尖,无力地倚靠在软枕上:“幸好,尚赶得及明日祖母寿辰。”

    芸杏遵照苏大夫的嘱托,在她昏迷时喂过两次肉糜。

    谢青绾胃口不佳,晚膳只勉强吃下几口,又被里三重外三重地看护着沐了药浴。

    她换了身柔软舒适的寝衣,湿漉的长发松散披在肩上,推门出了浴房。

    一抬首,撞见窗边书案上执笔的摄政王。

    他似乎在这里候了许久,案上批阅过的文折都堆起厚厚一沓。

    摄政王如常的目光投向她。

    谢青绾却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下,垂眸避开他的目光:“见过殿下。”

    像是她在心中为摄政王幻构起的平静无言的外壳寸寸龟裂,露出形如恶鬼的本原面目。

    顾宴容似乎有片刻的停顿。

    他极淡地拧了拧眉,仍不动声色地批完手中文折:“免礼。”

    少女拢着寝衣,唇瓣复又恢复为莹润淡粉的模样。

    她自始敛着眼睫,温静恭顺:“殿下久候,不知因何而来?”

    顾宴容终于放下文折,音色冷隽如初:“明日镇国公夫人六十大寿,此为摄政王府的礼单。”

    谢青绾款款告了礼,凑近大略扫过一眼,入目尽是紫玉珊瑚光润东珠等名宝,足见诚意。

    她福了福身,颈窝间清幽的花与药香萦绕:“殿下有心了。”

    顾宴容神色未改,冷白修长的手却无意沾过自她发间滑落的水珠。

    谢青绾礼数周全地送走了摄政王,半眯着眼任素蕊替她擦干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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