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从未设想过邝露如此难缠。
眼见他说一句,邝露便全部接下,如数奉还。他重重吐出一口气,似想到什么,挽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平日里钻研奇门禁术,有时候会走火入魔,偶尔……打伤人也是有的。”
终于,邝露安静了。
她迟疑了……
润玉甚是自得地抖了抖袖子,抽出案牍上一摞折子中的一本阅览起来,心中冷笑:呵,我看你还走不走!
他全然不知自己这与之前不同的神情已然落入凤归云眼中。后者不禁暗暗笑他:原来这夜神平日装得清冷,不承想竟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润玉这厢还没高兴多久,那厢的邝露就已经以一种仰慕且满怀希翼的目光投向他,不经意间流露出小女儿娇羞的情态:“殿下,殿下可否……教教我呢?”
语出惊人!
凤归云膝盖一软,脚下踉跄,差点没能站稳。
润玉则是手一松。
“啪嗒”——
手中折子应声落在桌案上。
他无奈抬手捏了捏鼻翼两侧,放弃般说道:“你留下罢。”
邝露眼睛瞬间明亮起来,惊喜地向润玉道谢。
润玉化出两块水色玉牌,一个递给凤归云,另一个递给邝露:“往后出入像省经阁、紫霄云殿等,皆需以此证明你们二人乃璇玑宫之人,莫要弄丢了。”
凤归云一听省经阁三字,精神为之一振。她可是惦念那处许久,总算能得以一观其貌。想到里面各式各样修炼灵力的书籍,她心中更是激荡。
可是……她初出栖梧宫,又再入璇玑宫,还从未出去过。说到底,这省经阁到底在哪儿?
“你把这份折子呈给青云殿的廉贞星君,她自会将你的名字录入其中。”润玉将一份折子递给邝露,她忙不迭领下往外走去。
殿内又一次只留下凤归云一人,独自面对旁人。她很是老实地站在原处,等润玉发话。
凤归云将才不时窥探他的神色,依稀能从润玉的那双眸中品出些许猜忌之色。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深谙此理,料定夜神十有八九不会重用她。
本以为他第一句会随便打发她的去处,不曾想他开口问道:“旭凤可知你来了这璇玑宫?”
凤归云摇头回应。
润玉的声音不再像刚刚与邝露斗嘴时生硬,反是放缓了语气,倒有几分初见他时的柔和:“漓玖,我不知你能否听懂,但我一定要提醒你。旭凤能永生永世保护你,而我……却不能时时刻刻护你周全。”
他眼眸低垂,黯自神伤,好似对此事无能为力而感到挫败:“你要记住你以后的身份,你不再是栖梧宫中的朱雀,你只能是璇玑宫中的仙婢。无论对内对外,都不要跟任何人提及自己是朱雀的身份,明白吗?”
凤归云装作懵懂的样子不停点头。可她却感到奇怪,即使夜神疑心自己是荼姚的眼线,他为什么仍要为了旭凤,去选择尽力保全她?荼姚欺他,辱他,他居然还能对自己的弟弟这般推心置腹?
天潢贵胄,兄弟阋墙乃是常事。
她曾亲眼见证过,今日二人还可以兄友弟恭,明日就可以因某种利益冲突而分崩离析。
这样真的值得吗?终归二人的立场不同。
凤归云眼下唯有叹惋,对此却理智得选择不去插手。至少现在,她没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闲心。
润玉翻手结印,一只手在空中虚划了几下。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一高一矮两个仙娥出现在殿门口。
身材高挑的那个瘦得恰似一根细长的麻秆;反观矮小的那位,圆滚滚得宛若十五的圆月。
用颇具特色这四字来形容二人,再贴切不过。
从殿外走进的二人齐齐向润玉福身:“见过殿下。”
润玉示意两人起身,开始为凤归云介绍。他摊手指向高个儿的:“这位是豚豚。”而后,指向矮个儿的,“这位是今夕月。”
不仅人有趣,名字也有趣。
老人们常说,人如其名。高个儿的,长相清秀,看着是个沉稳的,居然取了这么个儿活泼的名字;矮个子胖嘟嘟的,可爱得紧,倒有个诗情画意的名字。
只听润玉介绍起凤归云:“这位是漓玖,日后便与你们同为璇玑宫仙婢。璇玑宫殿宇不多,她就与你们同住吧。”
豚豚与今夕月二人相互看了眼对方,相视一笑。两道新奇且激动的目光整齐划一地望向她那处。凤归云朝她们俩笑了下,二人同样回以微笑。
“有劳你们带她下去熟悉璇玑宫了。”润玉吩咐道。
二人称是,一左一右携着凤归云往殿外走去。待到殿外,二人随即将她拥得更近了些。
今夕月凑到凤归云面前,一双杏眼笑得眯成弯月:“你叫漓玖,对吧?”
凤归云不明所以地点头。
“那你是哪个宫的?也是因为犯了错被自己以前的主子赶到这儿来的?还有你这额间的花纹是自己画上的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是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一顿乱响。不仅如此,今夕月每说一句,脸便往凤归云那处凑得更近一分。她不得不向后倾斜上身,方能避免面前的今夕月贴在她身上。
就在凤归云深觉自己的腰支撑不住自己,整个身子即将向后倾倒时,站在今夕月身后的豚豚提溜起前者的后领,一把将她拉开,这才得以让凤归云有了喘息的机会。
豚豚拉住还想凑到凤归云跟前的今夕月,安抚道:“好了好了,你有问题可以一个个问,何必这般心急?”
今夕月意识到自己做得的确太过火了些,忙向凤归云致歉,傻呵呵地揉了揉后脑勺:“嘿嘿……好不容易这璇玑宫来了个新人,这不是激动嘛!再说——”她用肩膀顶了下豚豚,“难道你不高兴?”
豚豚扶额道:“我自是高兴,可也不能跟你一样。你看看你,你都把人给唬住了。”
今夕月用双臂圈住豚豚的一只手臂,撒娇道:“好啦好啦,我知道是我错啦。”趁这空挡,她的一只手松开了豚豚的手臂,牵起凤归云,“你也在新人面前,好歹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今夕月观豚豚的面色渐缓,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边拉着凤归云在璇玑宫四处转悠,边刨根问底似地问凤归云刚才那些问题。
“你也是因为犯了错,被打发到这儿的吗?”
“也?”凤归云歪头不解道。
“比方说……”今夕月指了指自己,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本是广寒宫嫦娥仙子座下捣年糕的玉兔。”她重重叹了口气,“可我这人天生贪吃,便不受其他玉兔们待见。还、还有几次我不小心吃光了要敬献给天帝天后的玉盘糕。嫦娥仙子是个好神仙,多番庇护我。”
今夕月为此感到羞愧难当地将头埋在胸前:“可我……我本性难移,最后还惹恼了天后。本是要被贬入妖道,是嫦娥仙子替我求情,把我送到这儿来,这才躲过一劫。”话音将落,今夕月又迫不及待地问凤归云,“你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犯了错误被送进来的?”
凤归云按之前四喜对润玉说过的说辞,又跟二人叙述了一遍。
今夕月听后,大受震撼:“栖梧宫啊……那可是个众仙家挤破头都想进的地方。”
豚豚也跟着一同唏嘘:“从栖梧宫到璇玑宫,便是云泥之别。”
二人估摸对凤归云的故事浮想翩翩,皆是一脸怜惜模样。
今夕月将她的柔荑托于掌心,轻拍她的手背:“你放心,有我们在,定然不会委屈了你。”
凤归云笑了笑,并未接话。让他人对自己产生怜惜之情,最是能让旁人放松警惕。
今夕月指着凤归云的额头,询问道:“这额间像鸟儿振翅的花佃是你自己画上的?”
凤归云不自觉地抚向额间,认真答复:“栖梧宫的仙娥姐姐们说这是胎记,是天生就有的。”
今夕月眼中满是艳羡:“啊,我也想有这么个胎记,多漂亮!这是什么鸟儿?凤凰、重明鸟、玄鸟还是红鸾?”
凤归云贝齿轻咬下唇,假作思索苦恼状:“二殿下说看着像凤凰,又像玄鸟。至于究竟是什么鸟儿,二殿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凤归云实难招架住今夕月的连番轰炸,惟恐她把自己的背景全部抖搂干净了。只得借旭凤的名头一用,用他的名号压她一压,顺便用这个探探她们二人底细。
“要我说啊,这个——”今夕月正想继续猜测凤归云额间的胎记究竟是何,就被豚豚止住了话头。
豚豚有些担忧地说:“好了,你说这么多话不累吗?歇一歇吧。”她环视四周,见没人在周围走动,这才松了口气。又拉住凤归云的手嘱咐,“以后莫要再说这是二殿下说的,日后要有人问你些你实在没有把握的问题,一概就说不知。”
凤归云目光中不由隐含了几分深意看向眼前这个高瘦的身影。
豚豚一定清楚,连旭凤都没看出她额间纹样究竟是什么鸟,却被今夕月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仙娥说出来。
这不是在说旭凤无知?岂知不是打了旭凤的脸?
且先不论凤归云说得是真是假,只要被有心之人抓住这把柄,拿来大作一番文章,这璇玑宫上下怕是这样宁静的日子不会多了。
如此看来,这俩人她还是要多留几分心眼儿。
见她愣神,豚豚手下又握紧了几分:“知道了吗?”
凤归云忙摆出似懂非懂的样子,小鸡啄米似地直点头:“嗯,漓玖记下了。”
“那……姐姐您也是犯了错才来到这儿的?”凤归云看向豚豚。
豚豚摇头:“我不是。”
正巧三人走在一处抄手游廊下,她领着二人凭栏而坐,娓娓道来:“我真身乃是一头白猪,是凡人献给土地公的供品之一。只待养得膘肥体壮,就会被送上供桌。奈何我不愿潦草此生,心思渐重,便是无论怎么吃都不长膘,反而越吃越消瘦。”故事渐入佳境,她却停下话头,张了张嘴,好不容易到嘴边的话又给吞了回去,转而说道,“好在那一方土地公感念我求生心切,把我带在身边悉心教养。直到近百年,恩公元神归于混沌之际,特托人将我送到天界,被安排入了这璇玑宫。”
话题逐渐沉重,三人皆是静默。
今夕月赶忙出声调和气氛,她双手击掌,笑嘻嘻地打趣:“哎呀!这下一来,我们璇玑四仙葩又添一员!”
豚豚想制止她,见她如此兴奋,只好咽下话语,不经意地叹了口气。
“璇玑四、四仙葩?”那是什么?凤归云眨巴了下眼睛。
今夕月兴冲冲地掰着手指一一细数:“四仙葩呢,指的就是夜神大殿、豚豚、我、还有一只食梦的小魇兽。”
凤归云还是不明白:“可为什么你们是仙葩啊?”
“仙葩这一词被那些神仙们认为,是指一些特立独行,行为古怪的。”
今夕月从衿带上抽出一个荷包,从里头拿出三块淡黄色松软的方糕,分别递给凤归云和豚豚。余下的那一块,她囫囵地给吞了。今夕月吞得太急,大抵是卡在喉咙眼儿,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拼命吞咽拍胸。豚豚与凤归云见状,急忙过来各在一侧给她捋背。费了好大番功夫,才给顺了下去。
今夕月连连咳了数声,微哑着嗓子续道:“我们就不必说了。单说大殿下,殿下素来独来独往,从不与其他神仙有过多密切来往。在璇玑宫也是如此。但凡殿下能自己亲力亲为的,便决计不使唤我们这些侍候的仙娥。可不就是个特立独行的?可不就是个那些神仙口中的仙葩?”
今夕月说到此处,义愤填膺地挥舞了几下拳头,叉腰抱怨道:“这话本是那些神仙们在背地里嘲讽咱璇玑宫的。听豚豚说,仙葩一词本该指的是仙界奇花异草才是,我们也没料到竟被那些仙人们随意篡改,好词到他们嘴里倒成贬低了。”今夕月又从自己的荷包中拿出一块糕点往自己的嘴中塞去,嘴中含糊不清,依稀能辨出个大概,她扬起脑袋,“我认为呢,与其让他们这样说,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让他们无话可说。所以啊,如今加了个你,咱们现在是璇玑五仙葩啦!”
虽说看起来自己被今夕月当成自己人,可这词儿无论怎么听都觉别扭。
只听豚豚惊呼:“今夕月!你是不是把我昨儿个做的绿豆糕全部吃光了?”
原是今夕月伸手往荷包中探去,另掏出了一碟白团子裹着如意状红泥陷的糕团。
“呃……”今夕月一噎,心虚地将视线瞥向旁处,死死护住手中的荷包,“哪、哪有……”话音未落,她赶紧脚上抹油似的往前疾驰而去。
豚豚反应迅速,立时追了上去:“站住!把你的灵宝袋拿来给我!”
“你有本事就来拿啊!”今夕月对她扮了个鬼脸,把手中的灵宝袋举到她跟前,晃了晃。
豚豚向前一抓,今夕月把手往后一背,屁股一撅,豚豚便扑了个空。
凤归云望着不远处打闹的二人,脸上不自觉染上笑意。
日后在璇玑宫的日子,想必会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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