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早上八点钟的东京铁定是世界上最忙碌的城市之一,立交桥上出一场追尾事故就会立马从入口堵到出口,而jr山手线上更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江之岛绿皮电车载着中学生轰轰烈烈的碾过铁轨,不过再热闹的城市也会有睡死过去的区域,比如涉谷区的代官山。

    冲矢昴从书架上抽出本书,靠着桌子随手翻了翻。秋间澪有洁癖,也有些强迫症,都是些富贵病,不大严重,整个书房收拾的井然有序,一尘不染,看起来比市立图书馆都专业。

    差不多在从事“特殊行业”以前,他才有机会抽时间看看福尔摩斯,提心吊胆的工作环境哪里能让他有看书的雅兴,特别是咬文嚼字晦涩难懂的哲学,不过没多久,他就在拐角处的另一个柜子上发现了尤奈斯博。

    如他所料,这柜子上一大半书都有翻阅过的痕迹,收藏古籍的架子上上了锁,手抄的经文里还留着墨香,接下来,他在角落里看到了工藤优作的小说,书腰都还在:“秋间小姐不喜欢工藤先生的作品吗?”

    背后没有声音,从他进门到现在,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她背对着他,闭着眼睛坐在地毯上一言未发,只在他问能不能参观一下书房时,她才仓促的回复了一句“随便”。他转过身就看到了秋间澪瘦削的肩膀和圆润的后脑勺,身边放着零零碎碎的物件,没有一样是能让他准确叫出名字来的,手里的卜噬发出叮铃哐啷的动静,在静谧的房间里响的吓人。

    “泠——”的一声铜钱落地了,她撑着下巴,仔细观察着卦象,连冲矢昴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后的都没发觉,直到他突然开口问:“这是什么意思?”

    她被吓了个哆嗦:“你走路没声音么!”很快她就觉察到了这句抱怨里的漏洞,重新拖拉着腔调:“啊……你是妖怪嘛,也正常。”

    她拨动着铜钱,支着下巴再一次叹了口气。之所以用“再一次”这个词,假如他没记错,这已经是她这一大清早第三次叹息了:“究竟怎么了?”

    “这个卦象说明,我近来有血光之灾。”在冲矢昴来之前,她就已经用三种方法推演过五次,每一次的卦象笃定的走向这一条轨道。她摇着头,往地上一倒,随时要驾鹤西去似的对自己的前途一筹莫展:“怎么躲也躲不过去呢。”

    “我听说自己给自己占卜的结果一向不准。”

    她翻了个白眼:“那是一些不入流的小术士,我可不一样。”然后爬起来,迈过一地烂摊子,绕到吧台后取出牛奶和面包:“妖怪先生,你吃过早餐了吗?”

    “吃过了。”听久了,他迫不得已接受了“妖怪先生”这个称谓。

    他在对方咀嚼着面包,偏着脑袋,瞪着溜圆的眼睛认真审视的动作下面不改色的回望,至于刚刚不费吹灰之力就在秋间家装好的三个窃听器和两个针孔摄像头,仿佛压根不是他干的。

    他发现她很漂亮,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漂亮,而是带有特殊气质的漂亮。许多漂亮的女人只在于皮囊的标志,形容起来大多离不开那几个烂大街的,让人完全无法有画面感的词,像大大的眼睛,柔顺的长发或者是纤长的睫毛此类,她不是,她像星星,你觉得她离得很近,唾手可得,在发光,其实她遥不可及,有着会发光的假象,但这假象不是她故意的伪装,而是别人看到了一个表象,就以为是全部了:“需要我帮你做个煎蛋吗?”

    “辛苦。”她从厨房退出来,主动选择做个摆设。

    他只是客气一下而已……

    “你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她撕着面包边:“比如想当式神?”

    “我今天要去学校。”他回答:“昨晚经历了杀人事件,不知道你心情如何,顺便路过了秋间家,来探望一下。”

    其实他只是为了在秋间家安装窃听器。

    系着围裙的冲矢昴表示无辜。

    特别是昨晚留宿秋间家的白鸟信玄赤着胸膛,打着哈欠从客房晃出来,撑着栏杆随意打了个招呼:“哇哦,是昨晚见过的妖怪先生,你果真是澪养在外头的男人吧。”

    秋间澪随手往二楼丢去一枚抱枕,可惜不给面子的飞到一半就以弧线的姿态撞回地板上。

    “冲矢先生在做煎蛋吗?”他巡着味道走下楼梯,为秋间澪一大早折腾的狼狈不堪的客厅而善后,厚颜无耻并且理直气壮的要求:“帮我也煎一个吧,如果有时间再烧一碗醒酒汤。”

    “很遗憾。”他举起了切黄瓜片的菜刀,拽过毛巾擦去刀面上的水渍,刃上冷冰冰的锋芒让白鸟信玄打了个寒噤,明明还慈眉善目的微笑着,但他就是从中品尝到了威胁的滋味:“我稍候就要离开了。”

    秋间澪坐在沙发里,颀长的双腿搭在茶几边上,细嚼慢咽的样子像只松鼠,打开cd机放了首如果不喜欢,那听感可能并不能称得上好的blacksabbash。她脸上没有表情,眉眼是平平淡淡的色彩:“作为帮我煎蛋的回报,我送你一个建议,去见一见江户川吧,会有不错的收获。”

    他又一次重复了一遍初见时的那句话:“我不信这个。”

    像是被质疑的多了,她毫不在意的耸了耸肩,回到吧台后取了双筷子,夹起他盛在碟子里的煎蛋,填到两片吐司之间,又抹了沙拉酱,加了黄瓜片,怀揣着期待的心情咬下去第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幽怨的抬起头,四目相对:“妖怪先生,你是不是忘记放盐了?”

    “是吗……”

    她为难的把吐司咽下去,仅仅是没放盐而已:“以后还是多锻炼厨艺吧。”

    事实上他们总共才见过三面。

    冲矢昴解开围裙,放下卷起的衬衫袖口:“既然秋间小姐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我就先告辞了。”

    他掏出车钥匙,离开秋间家前,积年累月训练出来的过人的耳力让他听见了白鸟信玄警惕的告诫:“澪,这只妖怪看起来不是什么好妖怪,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所以说上天总是公平的,给了他不怎么好使的脑袋的同时,也给了他动物才会有的对危险气息的敏锐。

    “妖怪哪有善茬,妖怪是会吃人的。”她固执己见,大放厥词:“早晚让他乖乖来给我当式神。”

    还是看家护院的那种。

    秋间澪傲慢的吐出一声鼻息。

    “波土昨天给我打电话,过几天是他的退隐演出,邀请我做鼓手。”白鸟信玄翻阅着手机邮箱,查找起约会时间来:“就在后天晚上。”

    她仔细想了想:“哦……那位波土先生啊,你的乐队解散后曾经帮他做过单曲吧,血色彗星那首。”

    “是啊。”他扒着沙发,远远看起来像条可怜巴巴摇头摆尾的大型犬:“去吗?”

    “我知道了。”她看了一眼时间,敷衍的点了点头,着急忙慌的擦去嘴角的面包屑,出门前威胁似的警告他:“把我家打扫干净之后去洗车,等我办完事回来,如果家里还这么乱的话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哦。”

    “啊喂!”

    没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秋间澪就拎着包,一边走一边提起帆布鞋。

    手机催命似的响了好几声,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个海外号码,张口就气冲冲的吼:“催什么催!我已经出门啦!”

    “你动作利索一点,玛丽阿姨和世良已经到地点了。”

    “哇哦……”她握住方向盘,气的肋骨疼:“半年来第一次打电话就是让我帮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找房子,当我是中介吗?”

    “别生气嘛,就是因为不方便找中介才拜托你。”正值伦敦的雨季,又是深夜,潮湿笼罩在格林威治上空,电话对面的秋间澈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玻璃窗倒映着她温柔寡淡的眉眼,她打了个哈欠,笑意盈盈的说:“玛丽阿姨以前救过我,就当替我报答她嘛。”

    秋间澪翻了个白眼:“谁管你……”

    “哎呀,虽然嘴硬,但我们澪是个傲娇,我知道。”

    听筒里传来一阵忙音,秋间澈伸了个懒腰,心情愉快的转着椅子,低低笑起来,自言自语道:“澪还是这么不经逗呢……”

    比约定时间晚两分钟是秋间澪的习惯,虽然三次之中有两次能迟到足足五分钟,是以她抵达目的地时,世良真纯已经站在门口,拎着行李箱等了良久。

    “世良吗?”感谢昨晚那场雨,让这辆许久没见过世面的越野车在庭院里经受了过多风沙后焕然一新。

    秋间澪隔着马路朝她招了招手,得到相同的回应后,她的目光落到了世良真纯身边的小女孩身上——浅金色的头发,湛蓝的眼睛和深邃的五官表明了她外国人的身份,她举在半空中的手突然一僵,脑海里噼里啪啦的闪过一片灵光,但就是没能抓住至关重要的那条尾巴,只是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直到对方朝她大喊着提醒:“秋间姐!绿灯啦!”

    她才恍然回过神来,踩着斑马线仓促的跑过去。

    世良真纯的外表和她的名字一样,一眼难以分辨性别,留着一头蓬松的自然卷短发,有着健康的麦色皮肤和高挑纤细但肌肉匀称的身材,笑起来时露出一枚讨人喜欢的小虎牙,除了眼睛——

    秋间澪凝视着她在阳光下清澈透亮的藻绿色瞳仁,婆娑着下巴开始琢磨起来,除了脚边那个面色冷峻,看起来颇为怕生,头发金灿灿的小女孩,她觉得世良真纯的眼睛和轮廓也格外熟悉。

    心大是秋间澪的一大优点,她在世良真纯自来熟的:“秋间姐,你怎么了?”的询问之下摆了摆手:“没什么,玛丽女士不在吗?”

    “啊……”她尴尬的挠了挠脸颊,偷偷瞟了一眼抱着胳膊,坐在行李箱上的世良玛丽,拉开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妈妈她现在不在……”

    “是吗……”显而易见有着难言之隐,秋间澪弯下腰,打量着加着蓬起来的头发也都还没她腿长的小女孩,露出狡黠的笑容:“那这位是?”

    世良真纯犹如当头被雷劈了个外焦里嫩,停滞了许久才伸手扣住她的脑袋来回揉了揉:“这是我的妹妹,是妹妹……”

    “欸——”秋间澪没再说什么,对于人类的秘密她一向没有窥视的习惯,目光绕过她少的可怜的行李——四体不勤的秋间大小姐完全没有帮忙拎行李的意思,哪怕对方是个孤苦无依的高中生:“只有这些吗?”

    “嗯,对。”世良真纯点了点头:“经常搬家,行李多了会很麻烦。”

    “这次你们可以住久一些。”秋间澪偏了偏脑袋,指了指她们面前三十层楼高的酒店:“我听澈姐说玛丽女士是因为家庭暴力才离家出走的,现在还在被□□丈夫追杀,你们也挺不容易呢。”

    “啊……”世良真纯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是如何被秋间澈扭曲成这副样子的,只能干巴巴的笑了两声:“对……”

    “酒店是我朋友开的,他现在人在英国。”想到那位干什么都喜欢群星拱月的迹部大少爷,秋间澪就忍不住别过脸苦兮兮的哼了两声。

    她穿过旋转门,踏着铮亮的大理石地板,径直走向私人电梯:“我和这里的老板打过招呼了,平时你们可以用私人电梯,房间我也已经用我的身份信息开好了,在顶层的套房。”

    世良真纯仰头望着四周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和玻璃吊灯,虽然单从外面就已经可想而知能和“贵”这个字打上交到,但内部绝对可以用“天价”来形容:“应该很贵吧?”

    “还好,一晚上十万日元。”她满不在乎的敲着手机,一边回复着秋间澈的讯息,一边从钱包里掏出差点积灰了的房卡:“顶层那一间放是几年前大少爷打赌输给我的,你们放心住,早餐是自助,午餐和晚餐直接联系客服——不用节省,反正败的是迹部大少爷的钱。”

    “谢……谢谢……”世良真纯双手颤抖的接过房卡,说话声音都开始结巴:“真……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她熄灭手机,拨开滑落到耳际的头发,露出漠然又不失凌厉的远山眉:“玛丽女士以前帮过澈姐,这不算什么,何况我这个人除了钱一无是处。”

    这么夸自己也不大像个正常人。

    世良真纯吞了口吐沫。

    电梯“叮”的响了起来,四面一尘不染的金属墙上倒映着秋间澪棱角柔和的侧脸,她看着层高和徐徐开启的门,拎着行李率先走了出去。

    尾随身后的世良真纯四下张望着,连一盏壁灯的细节都像在橱窗里或展览上才能见到的工艺品,手工地毯一踩上去柔软如同云端,她抱着脑袋,使劲揪着自己的脸颊确定此刻没在做梦,她现在的的确确正在东京数一数二的五星酒店,啊……万恶的有钱人的生活。

    “这一间。”秋间澪扬着下巴,示意着门牌号,将行李放在脚边:“我接下来还要去学校,就不进去了。”

    “啊……好的,谢谢秋间姐姐。”

    “客气。”她扬了扬手,一直走到拐角才想起些什么,扭过头,拆下挂在胸前的墨镜,弹开眼镜腿,别在耳朵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笑着问:“要猜一下硬币吗?”

    “欸?”世良真纯的脑袋从头到尾都是懵的,一个反应不及时,脱口而出:“那就反面吧。”

    “我猜是立着的。”她拎了下衣袖,露出半截粉藕的手腕,放在指尖的硬币被高高弹起,眨眼的功夫落回地面,打了几个轱辘滚回秋间澪的脚边,居然真的立在了地毯上。

    她得意洋洋的裂开嘴角,捡起硬币揣回口袋里:“看,我从没猜错过,免费送你一句话,世良你最近会和喜欢的人重逢哦。”

    “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太贪心。”她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悠悠的朝另一头的观光电梯走。

    背后自始至终都有一道戒备的目光,那不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该有的沉重。

    世良真纯打开房门,见世良玛丽一直盯着秋间澪离去的方向,抱着胳膊,表情寂然:“怎么了?”

    她明亮清澈的翡翠般的眼睛眯缝起来,脑海里浮现出秋间澪弹硬币的姿势和难以觉察的小习惯,和记忆力曾在伦敦街头遇见过的身影严丝合缝的重叠在一起:“原来是那个小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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