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闪烁中,那枚银色的戒圈像是一只安静的蝴蝶,无声躺在许凉手心。

    窗外雨倏而变大了些,狂风摇动树叶的声音像是某种打击乐器发出的伴奏,和着雨滴敲在窗棱上的节奏,逐渐奏成一首悦然的曲子。

    许凉面色有些冷,仿佛手心的东西刺伤了她的双眼一般,眼皮紧绷着,看着鄢陵的双眼,“这也是你专门学来讨好女人的把戏?”

    鄢陵默默回视着她的眼睛,嘴角挂笑,但一声不发。良久,他才伸手将那枚戒指取回,说,“你觉得呢?”

    许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快的情绪,冷脸收回视线,“无聊。”

    “哦?”鄢陵把玩着那枚戒指,漫不经心问,“你不喜欢?”

    “不喜欢。”许凉的脸色更加难看,她起身,赤脚踩在地面上,擦过他的肩膀,缓缓走向窗边。最后,转身看向他,“鄢陵,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没必要勉强做这些事来向我示好。”

    鄢陵沉默了一瞬,然后突然笑了一声,“被你发现了。”

    他轻轻扯了扯领带,随后换了个更加松散的姿势靠在桌边,“你说得对,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我不需要再装。那你呢?为何还这么紧张?”

    鄢陵的肩膀微微弓着,挺括的西装隐约折出一道痕迹。他的指间仍旧挂着那枚戒指,银色戒面上似是雕刻着什么花纹,被灯光照着,在他的西装上反射出一道若隐若现的幅度。

    许凉被戒指的光闪了一下,她双眼微阖,看着他那双交叉在身前的双手,一时竟然失语。

    鄢陵在看她,亦或者,他在审视她。

    他的目光显出一股毫不掩饰的强势,让她难以招架。

    许凉无意识地避开鄢陵的视线,她双手在身前交叠了一瞬,随后又掩饰般瞬间分开。

    窗外的风雨在她身后卷土重来,而许凉借着这阵风,伸手捞起了垂到耳畔的头发,她似乎再一次找回了底气,良久后,终于抬头看向鄢陵,“鄢陵,我有话想说。”

    “关于我们的婚姻。”静默一瞬后,她低声补充道。

    而鄢陵靠坐在坐在沙发扶手上,闻言眼中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好似猜到什么,嘴角勾起了一抹幅度,“不妨让我猜猜,你想说什么?”

    许凉双眼微微睁大,抿嘴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说,这段婚姻并非你所期待的?”

    他说话时,姿态显得格外放松,然而语气却总让人有些不安。

    许凉嘴角逐渐绷紧,看着他不露声色的双眼,垂在身侧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着裙摆。

    她没说话。

    而鄢陵似乎也并不打算得到她的回应,只顿了一顿,便又继续,“你怕我会对这段婚姻有所期待,怕我对你提出你无法容忍的要求,所以你想赶在我们婚姻关系成立前,跟我约法三章……对不对?”

    窗外突然炸了一声雷,“轰隆”的声响同时在她耳畔和心里炸开。

    许凉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骤然升起一股茫然,她被吓得嘴里轻轻地“啊”了一声,只是叫到一半,又被她咬着牙生生咽回。

    看到她的样子,鄢陵嘴角的幅度忽地变大了些。

    他又笑了一声,说,“所以许凉,你想说什么?”

    许凉眉心一皱,她看着鄢陵,心里忽然浮现出一股十分莫名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隐约的恐惧和不安。

    她其实很少有这样的时刻,甚至在此处与他独处的前半段,她都稳稳掌控着主动权。

    但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动的那个人反而变成了她。

    这种被不安支配的感受于她而言,太过陌生。

    以至于她看着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久到,她差点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要说些什么。

    但幸好,窗外的冷空气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她往窗棱上靠了靠,带着湿气的触感让她心中的不安消散了些许,但最终开口时,还是难免透露出一丝紧张。

    她的姿态略微绷着,表情亦带着严肃,像是在做什么重要汇报:“是,我是有话想说。”

    “我知道,你也对这段婚姻有诸多抗拒,所以,我想既然我们都不想接受这段婚姻带给我们的掣肘,那不妨我们彼此都各退一步,成全对方。”

    说话时,她分明故意避开了鄢陵格外强势的目光,可无奈那道目光存在感却太强,让她短短一句话里,停顿了两三次。

    终于说完时,许凉甚至下意识舒了口气。

    随后她抬眼看向鄢陵,目光中隐约透出一股期待,仿佛笃定他会对她的想法表示赞同。

    出乎意料的是,鄢陵什么话也没说。他只是无声地与她对视着,双眼依旧不露声色,只暗自探究着她藏在这段话之中的深意。

    半晌,他才开口,“你先说说你的要求。”

    许凉因为他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应而惊慌了一瞬,但很快她便镇定下来,她说,“好。”

    “我只有三个要求。”

    她看着他,“第一,结婚后,我希望我们仍是独立的两个个体。你不要干涉我的个人生活,同时,我也不会插手你的事情。”

    分明她在心中不断为自己打着气,可每说一个字,她的眼睛依旧不自觉地向窗外偏离一分,仿佛害怕只要和他的视线对上一眼,自己便会被他影响。

    也因而,她完美错过了鄢陵听完后,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郁。

    房间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怪异的寂静中,许凉视线落在窗外被风雨摇打着的树枝上,耳朵里却敏感地接纳着屋里每一种轻微的声音。

    飞蛾翅膀机械而持续地在灯罩外扑动,身后雨珠用慢八拍的频率敲打着窗棂,鄢陵的机械表缓慢而沉重地摆动着。

    当然,还有他清浅却平静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鄢陵的声音,他说,“好,我同意。”

    仿佛有什么重物砸落在她心里,许凉莫名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猛地跳动了一下。

    其后,久久地难以平复。

    许凉无意识地咬着嘴唇,她回过头看向毫无波澜的鄢陵,有些不情愿地承认,自己的确不擅长在这样的场合粉饰太平。而他八面玲珑,即使在这样一场并不寻常的对话中,也能表现得比她更加自如。

    她心里有些不服气,干脆直视着他的眼睛,再次开口,“第二,我不接受任何所谓的‘正常夫妻生活’,你不能强迫我。”

    这一次,对方眼中再次闪过一抹情绪,可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太急,瞬间便了无踪迹,许凉下意识眨了下眼睛,有些怀疑方才自己出现了幻觉。

    再定睛看去,鄢陵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原位。只微微调整了下姿势,往沙发深处靠了靠,片刻后,他嘴角带着笑意朝她点头,“这件事你自可以放一百个心。我不是那种饥渴难耐的人,我会绝对尊重你的意愿。”

    许凉盯着他看似真诚的笑,不知为何,心中隐约升起一股怪异之感,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出一丝端倪。

    窗外的风声逐渐盖过室内清浅的呼吸,窗帘下摆在许凉身后无声地飘荡着,偶尔扫过她的背,带起一股冰凉而温柔的痒意。

    鄢陵感受着她的目光,像是明白她突然的静默是为何,他便也不说话,只微微低头捏着那只戒指,轻轻地摩挲着,双眼半阖,不动声色。

    最终,许凉收回了视线,缓缓道,“第三,”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她蓦然停顿。鄢陵用余光看向她,只见她低头勾着礼服裙上的流苏,很久,才继续说,“我希望,我们不办婚礼,不向世人公开。”

    灯罩外的飞蛾继续扑动着,昏黄的灯光闪闪烁烁,在雨夜中,显出一种无端的孤寂感。

    许凉背靠着瓢泼雨雾,听见鄢陵的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

    低沉的、冷淡的,“为什么?”

    有一滴雨落在许凉的肩头上,凉意顿时席卷她的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她半阖着眼,伸手抚了抚残留湿意的肩膀,头也不抬,对鄢陵说,“那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形式罢了。而你我都清楚,这段婚姻的本质是什么。结婚、夫妻,我们需要的,只是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其他的,没有必要,不是吗?”

    鄢陵盯着她的侧脸,似笑非笑地,“是吗?你这样想?”

    鄢陵缓缓踱步朝她走去,最后停在她身前半步之处,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白皙莹润的肩膀,随后微微前倾着身体,双眼幽深看着她的眼睛,蛊惑般低沉道,“可是,许凉,我不赞同你的观点。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躲躲藏藏,即使是我不喜欢的东西,既然存在,那它就是光明正大的,我不认为有任何掩饰的必要。”

    他的眼睛格外幽深,仿佛一方深潭,一不小心便要将人吞噬进去,许凉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她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试图给自己一丝勇气,与他强势的侵略气息做抗争。

    可这显然是毫无意义的。她全身的肌肉、皮肤,都在瑟缩着后退,告诉她,这是一场必输无疑的斗争。

    于是,只能咬牙认输。

    “那……三年。你给我三年时间,如果到时候我们依然决定继续这段关系,那我们再办婚礼。”

    她的声音略微带些颤意,似乎心中早已动摇,可她依旧强迫着自己看向他,一字一句说。

    鄢陵的目光自她努力瞪大的双眼缓缓扫过,直到看见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才终于停止。他缓缓勾起嘴角,笑着越过她,拿起窗边放着的一只酒杯,在她手背上轻轻碰了碰,“好,我……同意。祝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鄢父举杯同许父的碰了碰,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酒杯的轮廓被灯光照着,在二人脸上落下一道朦胧的阴影,同时,也将二人嘴角的深意隐去了。

    “许凉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是个好孩子,配我家鄢陵,是委屈她了。”鄢父放下酒杯,面带愧意,对许父道。

    许父笑眯眯地摇摇头,“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必这么套。”

    “再说了,”他看了眼许凉和鄢陵二人的方向,说,“许凉也有不少缺点。只要他们两个能互相包容,好好过日子就行。”

    “哈哈哈,”鄢父笑了两声,点头道,“许兄说得对。”

    “那城南那块地的事……”他咽下口中酒液,百转千回后,终于转到正题。

    不料许父却满脸笑意打断他,“两个孩子订婚的场合,就先别谈生意上的事了。”

    “那是,那是……”鄢父眼中闪过一抹暗色,再次举杯朝许父的方向虚虚碰了下,说,“是我太唐突了,我自罚一杯,还望许兄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他随许父的目光,看向那边正站在角落,小声交谈的二人,声音低沉,带着深意道,“那改天我让鄢历亲自上门去拜访拜访许兄您?”

    许父听到他的话,良久笑而不言,半晌,终究吐出一个字,“嗯。”

    在一旁等候多时的鄢历立刻随声附和,“那就多谢许叔叔照顾了。”

    “谢就免了。毕竟都是一……家人,不是吗?”

    声音低沉,瞬间融在满室喧嚣中,了无痕迹。

    “你猜,此时此刻,大厅里那些人看着我们会在想什么?”东边角落中,鄢陵一手轻搭在许凉腰间,一手举着酒杯,借着低头抿酒的时机,靠向许凉,在她耳边低笑着问。

    温润的吐息喷洒在她耳周,顿时带来一股不适的骚痒,许凉眼皮一颤,不着痕迹地挪动身子,将上半身的间距默默拉开,然后才回,“我不想猜,你有话不妨直说。”

    她的声音平静中依稀带着些许失神,可鄢陵却毫不在意,他双眼含笑,从容地扫过厅里每一道偷偷投来的视线,良久,喉挤出一声短促的哂笑,“我现在终于能理解你们导演的信念感了。如果我是一个导演,看到我的演员都像这个大厅里的人一样施展着如此拙劣的演技,那我恐怕会每晚做噩梦的。你说,他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脸上早就写着‘看笑话’、“同情”、“嘲讽”这些字?”

    许凉闻言下意识抬起头,第一眼看到的是鄢陵的侧脸,他的鼻梁格外硬挺,脸部轮廓在灯光中,每一笔都完美得像是雕刻师的手笔。

    而鄢陵,早在第一时间便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可他毫无反应,仿佛并未察觉,依旧含笑看着大厅中央。

    片刻后,许凉的目光才从他的脸上,逐渐转向人群。

    锦山别墅是鄢家专用于宴会的地方,大厅中的装饰格外华丽繁复,中央倒垂的重瓣吊灯像是一盏庞大的睡莲,花心缀着一颗晶莹透亮的黄水晶灯罩,明亮且朦胧的光辉从其间传射出去,将整个室内照得金碧辉煌。

    灯影下,觥筹交错的大厅,像是一幅巨型古典油画,画中每一个人的表情都被刻画得惟妙惟肖,包括他们不一而足的笑声。

    许凉眼中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审视,缓缓打量大厅中每一个人的表情,直到,下一秒,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与一道遥遥望来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鄢父笑意盈盈看着她,嘴角扬起的幅度仿佛用圆规量过,生硬镶嵌在那张脸上,这一刻,她想起鄢陵的形容——拙劣。

    的确如此。

    他身旁有人正在碰杯,虚伪的笑声穿过人群,清晰传来,被室温哄着,变为刺耳的噪音。

    而与此同时,她听到身旁的人,亦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那阵笑声让许凉猛然收回视线,她偏头看向鄢陵,“你笑什么?”

    鄢陵脸上笑意格外深,闻言垂头看着她,说,“自然是看到了好笑的事情。”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或许也在看你我的笑话。”许凉皱眉说。

    鄢陵双目一眨不眨盯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嘴角幅度再次加深,意味深长道,“那又如何,你怕他们笑话?”

    “我不怕,”他说,“你听过一句话吗?有人说,生活和戏剧其实是殊途同归的,当你以为你是观众,毫不留情地批判取笑着台上演员拙劣的表演时,殊不知,他们也在同样批判取笑着你。”

    “所以呢?”

    许凉看着他。

    “所以,当你发现生活试图将你当成乐子时,你先把它当成乐子,事情就能迎刃而解了。”

    鄢陵回视她。

    他的双眼极黑,瞳仁像是一汪静谧深邃的湖水,幽暗且神秘,说话时,几乎没有丝毫波澜。

    这样的眼神,是会让人感到陌生且畏惧的。

    但这一刻,她竟又觉得,这双眼睛其实充满智慧。

    如果只看这双眼睛,她一定会觉得他是一个极度克己且心思深沉的人,虽然这并不符合他轻浮随性的作风。

    但事实却是这样的鄢陵,才更符合她记忆中的样子。他是第一个让她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矛盾不可解,除了他们自身,没有人能够探究到他们的真实内心。

    不知过了多久,许凉终于收回视线。

    她垂眸看向裙摆上不慎沾上的酒渍,伸手捻了捻。触手干燥生硬,酒液已不知何时风干了,只留下一团醒目而模糊的红,恍眼望去,像是盛开在裙边的一朵鲜活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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