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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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悲恸过度,谢濯呕出那口鲜血后便晕了过去。
姜迟沉默了许久才走到他身旁,将他在地上放平,而后转身看向了谢母。
谢母躺在另一侧,面容祥和,像是睡着了一般。
姜迟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替谢母将衣服上的脏污拍去。
姜迟的动作很轻,似是害怕惊醒道谢母一样。
可当她的掌心落在谢母被鲜血浸湿的腰间时,姜迟的动作却是骤然停住了。
她有些迟疑,落在半空的指尖轻轻颤抖着,却怎么都不能往前两分,触碰不到谢母的腰带一般。
姜迟微微眯起眼,右手握成拳又缓缓松开,而后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谢母的腰带。
看清谢母腰间伤口的姜迟,摔坐在地上。
那伤分明就是昨日她用木灵珠替谢母治好的伤。
可现在,谢母却因为她治好的伤而死。
姜迟的喘息声变得有些急促,她垂眸看向面前的人,心中一时涌上许多情绪来。
她还能想起谢母坐在火堆旁,一边挑拣着麦穗,一边同她闲聊的模样。
现在却成了一具尸体,那般冰冷,又那般遥远。
姜迟往前探了探身子,伸出手去,手掌向下。
灵气从她掌心中飘落,谢母腰腹间皮肉溃烂的伤口渐渐愈合。
等最后一块皮肉长出,姜迟才收回了手,只是手收至半空,却叫姜迟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
山中土里总是藏着或大或小的各色石子,姜迟的手掌猛然砸在上面,掌心叫那些石子磨出了伤口,有鲜血沁出。
可姜迟却是恍若不觉。她看着面前的妇人,心中有一个念头,愈发强烈。
是她害死了谢大娘。
若非是她自负,觉得木灵珠可治伤救人,不曾再多关注些谢大娘的伤口,谢大娘又怎么会因为狼妖留下的伤失血而亡呢。
姜迟跪坐在地上,山风吹动了她垂落的发丝。
她久久不曾有动作,像是石化了一般。
“姜迟。”嘉临上仙的声音,将她从神游中拉回,姜迟有些茫然地抬眸去看,四周并没有人。
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从天而降,落在了姜迟手边,嘉临上仙的声音正从那块玉佩中传来。
“这妇人之死,与你无关。”嘉临上仙音色淡淡,叫姜迟听来无端觉得刺耳。
“她昨日就该死了,你强行用灵气治好了她的伤,自是为天道所不容。”
“天道……”姜迟眨了眨眼,轻轻重复了一遍嘉临上仙的话,“天道所不容?”
“方才这山火,便是天雷所致。姜迟,你要记得,天地万物自有其命数,便是你今日强行改了命数,天道很快便会让其重归正途。”
“你只需记得此行的目的,至于旁的事情,无关紧要。”
“自有命数。”姜迟站起了身,她的粉裙上沾了灰,“无关紧要?”
多么高高在上,多么轻描淡写啊。
“嘉临上仙,敢问你一句,既自有命数,何须叫我回到现在逆天改命呢。”
“姜迟,因为那不该是天命。若是为天命所不容,那便是我散尽修为也不能送你回到现在。你既能回来,便是天命所允。”
姜迟没说话,只有略有些粗的喘息声透过那块玉佩传进了嘉临上仙的耳朵里。
嘉临上仙站在宫宇中央,那只红顶白鹤正单脚立在荷花池中俯身饮水。嘉临上仙的视线落在那白鹤身上,好似叫那白鹤察觉到一般,扇动翅膀,惹得池中锦鲤四散游开。
“姜迟,想想春华仙子,她同你万年之谊,难道比不过刚认识一日的乡野村妇吗?”
提起春华仙子,姜迟心中的那股子无名火便渐渐歇了下去。
她垂眸看向谢大娘,握紧了手中玉佩,只见她猛然抬手,将那玉佩远远地掷了出去。
碧绿的玉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撞上了枯树树干,掉在了地上,向下滚落过去。
而嘉临上仙看着水镜中姜迟的动作,脸上神色微微一滞。
只是不等他有反应,却见镜中的人挥了挥手,原本顺着山路滚落的玉佩,便叫路上横生出的枝条拦腰捆住,缓缓送回了姜迟身侧。
姜迟抬手,在那玉佩外落下结界。
“嘉临上仙,日后还是莫要突然说话的好。”随着灵气渐浓,姜迟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若是叫谢濯听见了,许是再难信任我了。”
姜迟结印的手缓缓落下,嘉临上仙再听不到半点姜迟处的动静。
他抬眸看向面前水镜,却见姜迟抬眸望来,两人视线在虚空中相接,嘉临上仙心中无端震荡,很快便垂下眼去,抬手收回了水镜。
就在嘉临上仙收回水镜的同时,却听得宫宇外守门的小仙弓着身子来报。
“上仙,春华仙子求见。”
嘉临上仙点了点头,示意那小仙引着春华仙子进来,而他则是转身回了八角亭下,坐在了亭中石椅上。
春华仙子有些局促,她虽已在这九天之上小万年了,却是从未同嘉临上仙有过什么交集。
春华仙子低着头,跟在那小仙身后,不敢抬头四处张望,可即便是低着头,仍旧能察觉到这宫宇之中的超脱绝然,灵气馥郁。
“仙子,请。”小仙领着春华仙子停在了八角亭外,行了一礼,便退了开去。
春华仙子握紧了手中的果篮柄,不自觉攥了攥指头,往前小走了两步,行礼道,“春华冒昧上门叨扰,还请上仙见谅。”
“仙子多礼了。”嘉临上仙面上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方才开口激姜迟时的刻薄,“不知仙子今日寻我是有何事?”
“上仙。”春华仙子抬头看向嘉临上仙,可视线刚一对上嘉临上仙那双澄澈的眼睛,又不自觉低下头去,她将手中装着果子的竹篮放在了石桌之上,“这是百年才一结的果子,如今成熟了,送些来给上仙您尝尝。”
春华仙子将篮子放下后,视线仍旧落在其中生得浑圆满是果香的瓜果上。
“我……我还想来问问姜迟的事儿。”
“哦——那只小桃妖。”嘉临上仙一副才想起来的模样,他伸出一只手,“仙子还请坐下说话,无须这般拘束。”
春华仙子应着嘉临上仙的话坐在了他的对面,“姜迟那孩子,虽天生灵气馥郁,却是懒惰了些,莫要误了上仙的事才好。”
“不过是件小事。”嘉临上仙弯唇道,“春华仙子无须担忧,没什么危险。”
“是……是。”听嘉临上仙这样说,春华仙子心中松了口气,她面上有一分羞稔,“上仙,不知阿迟何时能回来?这不过几日,我瞧她那本体桃树便蔫了不少……”
“仙子忧心过甚了。”嘉临上仙看着面前的绿衣仙子,缓缓道,“你同那小桃妖关系甚笃,便是同你说了也是无妨。她此番去人间,不过是替我去寻一位故人之子。”
春华仙子面上有一丝茫然,“寻人?”
“是,这世上处处有草木,姜迟身为桃木,自是能打探到那位故人之子的消息。”嘉临上仙眉眼微弯,那双眼睛里似满是情意,叫春华仙子不自觉低下头去,“若是有机会,我想法子让你去见一见她。”
“当真?”春华仙子脸上满是欣喜。
“自然。”嘉临上仙站起身来,缓缓踱步,走到了那荷花池前,“那桃妖替我办事,而你同她又是挚友,若是想见她,我自会想法子安排。”
“多谢上仙。”春华仙子站起身,对着嘉临上仙珍而重之地行了一礼,“那我便不叨扰上仙了,等上仙觉得时机合适时,着人来喊我便是。”
“仙子路上小心。”嘉临上仙微微低头,“多谢仙子的瓜果了。”
春华仙子再一行礼,便朝着来路退了出去。
只是走时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不少。
嘉临上仙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了春华仙子的背上,却又想起了方才那小桃妖满脸是气对着自己的模样。
这小桃妖啊,灵气馥郁,天赋异禀,唯有一个缺点,太过容易感情用事。
嘉临上仙轻轻摇了摇头,弯腰将荷花池中那盛开着累得杆径微弯的荷花掐下。
他的指腹轻轻碾过其中一片荷花花瓣,那花瓣便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在了嘉临上仙手掌中央,而嘉临上仙微微低下头去,他的掌中出现了一棵绝地通天的大树景象,那树根冠千万里,放眼望去,根茎布满了整座大地,瞧不见尽头。
嘉临上仙微微阖上了手,那巨树景象便转瞬消失了。
而在人间那座不知名姓的山上,谢濯猛然睁开了眼睛。
“娘——”他猛地坐起身子,视线却是同姜迟的目光相接,那一声娘在他口中渐渐转低,最终被他吞入了腹中。
“我……我娘呢?”谢濯看向姜迟的视线轻轻颤动着,那双漆黑的总是没甚情绪的眼里,竟是多了两分人气儿。
姜迟偏过头去,望向自己先前歇脚的小山洞处,“我替谢大娘擦了身子,将她暂时安置在了小山洞里。”
“谢濯,我虽能保大娘尸身不腐,可还是叫大娘早日入土为安吧。”
谢濯动了动嘴唇,他挣扎着想要从石床上爬起来,“我……我去看看她。”
姜迟没有阻拦,而是跟在谢濯身后,便是见到谢濯跌跌撞撞地,几次膝盖猛弯骤然失力跪倒在地上,也不曾伸手去扶。
而谢濯几次跪倒,仍是跌跌撞撞地进了那小山洞。
姜迟替谢大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谢大娘双眼紧闭躺在那石台上,神情柔和,并无半点痛苦。
谢濯跪倒在石台旁,伸手握紧了谢大娘垂在身侧的手。
谢大娘的手仍旧是柔软的,叫谢濯握着贴在自己的额上,一股凉意顺着谢濯的额顶传来,可他却是恍若未觉一般,只垂眸紧紧贴着那双手。
“娘,您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谢濯握着谢大娘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像是婴孩靠在母亲怀中那样,小声呢喃着,“我知你是因那狼妖而死,你放心,我定会叫那狼妖全族血债血偿。”
谢濯松开了谢大娘的手,小心翼翼地替她将飞起的碎发理顺。而后站起身,走到了姜迟面前。
“姜姑娘,你方才说能保我娘尸身不腐是吗?”
姜迟点了点头,“可是……”
“姜姑娘,我想请你替我看管我娘的尸身两日,等我换来替她安葬的银两,便送她入土为安。”
“谢濯……你……”姜迟本想说,你从哪儿换银两来替谢大娘安葬,可谢濯已经越过她走了出去。
姜迟的视线落在了谢濯的身上,谢濯身形瘦削,身上的麻布衣裳似乎短了一些,露出了手腕。
姜迟没有再开口喊他,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谢濯从自己视线当中消失。
方才谢濯的低喃声,她都听到了。
血债血偿。
全族血债血偿。
谢濯的确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姜迟垂下头去,昨日谢母脸上略带着些讨好的笑不住在她脑海中出现。
“姜姑娘,阿濯是个孝顺孩子。”
“姜姑娘,阿濯心地是好的,只是面上冷了些。”
“姜姑娘,阿濯……”
阿濯阿濯阿濯,像是魔咒搅得姜迟脑子里糨糊一般混在一起。
可等那混沌的,乱作一团的脑子渐渐理清,姜迟却是想起了春华仙子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姜迟吐出一口气,她弯腰穿过藤蔓,停在了石台前。
“对不住。”姜迟缓缓弯下腰,对着谢大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我……”
可任由姜迟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替自己推脱的话来。
是,谢濯日后落魔后会搅得天上地下不得安宁。
可如今,他不过是个失了母亲的可怜人罢了。
姜迟对着谢大娘的尸首缓缓结印,有她的灵气在,谢大娘的尸首并不会腐烂,足够撑到谢濯换回足够的银两。
这是姜迟最后能做的一点了。
想法子叫谢濯信任自己,然后杀了谢濯,是姜迟如今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施过法后,姜迟几乎是逃着离开了小山洞。
她不敢再去看谢大娘的脸,她害怕从那张脸上看到失落伤心,即便姜迟知道,谢大娘已经死了,魂归幽冥,同谢濯再无半点关系。
可她仍是歉疚。
山洞外,积雪开始化水。
耳边传来山泉奔腾而下的声音,姜迟抬眸看向叫云遮住的太阳,颇有些疲惫地靠着山洞口做了下来。
她的脑袋抵在山壁上。
从前姜迟尚未化作人形时,在桃木中偶尔会以一团灵气的状态存在。
那时,她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顺着桃木的纹理缓缓舒展,听着春华仙子念着木牌子上的名字。
可如今,不过刚刚化作人形没两日,撇去从前做一棵树的日子,姜迟仍旧是张不着一墨的白纸,如今却叫强逼着往前,作出不知是对是错的选择。
许是因为春日将近,有冬眠的鸟雀发出鸣叫,在山中追逐。
姜迟的视线跟着那排成一列的鸟雀转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姜迟突然坐直了身子。
她想起了,先前自己为何会对着发怒而长出鳞片的谢濯感到熟悉。
在更久之前。
久到那时姜迟还只是一团意识淡薄的灵气,还不曾与春华仙子相识。
姜迟如今也说不清楚,为何当时的自己分明是在树中,但不曾在灵台上扎根,反倒像是可以四处周游一般地随处飘荡。
只是那时,姜迟记得分明,她曾见到过一棵极高极高的树。
那棵树高万仞,姜迟顺着树干飘了许久都未曾见其顶。
而在那棵万仞之高,千里之宽的树西面,有氐人国。
氐人国国人,鱼尾人身,上身覆着一层薄薄的鳞片。
而他们上身所覆鳞片,分明同先前谢濯因发怒而出现的鳞片一模一样。
谢濯的父亲,应当是一只鲛。
而姜迟,听春华当闲话一样,讲起过鲛人。
鲛人是妖,他们寿命极长,通常生得极为俊美,成年后鱼尾会化作双腿,可以离开氐人国,藏匿于世人之中。
而姜迟仍旧记得,春华仙子提起鲛人时的鄙夷。
“鲛人一族,不走正道,喜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在骗得旁人对他极为信任时,剖胸取心。传言里,鲛人若是能食下爱人的心脏,便能修为大增。”
姜迟那时懵懂,还问过一句,“人心的味道如何?同仙子日日带来的琼浆相比呢?”
姜迟记得,春华仙子同她讲了许久大道理。
譬如什么人要走正道,若不走正道迟早招来天谴。
“鲛人一族生活在建木以西,可建木万年前便分崩离析了,鲛人一族也都灭族了。阿迟,你可得记着,这全是他们不走正道的报应。”
如今想来,春华那时所讲的,同事实有些不符。
建木许是在万年前便分崩离析了,鲛人一族却是不曾灭族。
他们许是换了地方,又许是混在了凡人当中。
而谢濯,应当就是某只逃过一劫的鲛人的孩子。
鲛人类妖,而谢濯,则成了一只,不为世人所容的半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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