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陆老太还不知道, 她的疯狗儿媳妇已经走到了大路边,搭上一辆前往红星县城的拖拉机。
一路上孩子们那个兴奋哟,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妈妈,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去姥姥家了吗?”
说起姥姥家, 大家都露出向往的神色, 仿佛那就是个福窝窝。
孩子就跟小狗一样,永远记吃不记打, 他们只记着妈妈教他们撒谎说去姥姥家有饺子吃, 同一个谎言重复得多了,就自己也信了,哪里还记得以前被姥姥一家扫地出门的情形呢?
既然都到这份上了, 卫孟喜也不再瞒他们,正色道:“我带你们去找爸爸。”
“啊?”
“啥?”
“那咱们家咋办?”小小的他们已经把牲口房当自个儿家了。
卫孟喜心头一酸, 那只是她的权宜之计,一切的筹谋都为了今天, 可孩子们不知道啊, 以为村口那间低矮的散发着牲口粪臭的房子就是他们的家,一辈子遮风挡雨的家。
“以后咱们会有真正的家, 但一路会非常辛苦,你们愿意跟我去吗?”
这还用说,当然愿意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
“才不后悔呢。”卫红小声说了句, 想了想又有点遗憾, “那以后还能给我买小皮鞋吗?”
卫孟喜畅快地笑, 只要脱离了那粪坑,以后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卫孟喜既然能把他们带出来, 就一定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拖拉机很快到达县城,卫孟喜赶紧带着他们就往班车站跑,如果上次来踩点没记错的话,红星县每天有两班到省城的班车,而末班就是下午两点。
可他们没有手表,就没时间概念。
幸好,也是上天眷顾,今儿的班车有个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一上车就趴那儿哇哇吐呢,司机和售票员怕她弄脏车子让她下车吐个干净再上来,正好就这么一耽搁的工夫,临发车前一分钟,他们挤上了车。
一个年轻母亲,脸上青一块黑一块,身上还臭烘烘的,也不知道是几天没洗澡了。她怀里兜着个吃奶娃娃,肩上挎着个旧兮兮的包裹,前面走着俩手牵手的男娃娃,一个挎着水壶,一个提着一网兜的野果子。
中间是俩手牵手的女娃娃,一人挎着一铁罐子,包装纸已经被撕了,看着像是吃空的麦乳精或者奶粉罐子,估计也是出门在外的干粮。
大人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看起来就像逃难似的。
“你们去哪儿啊?”售票员很警惕地问。
可别是盲流。
“去找我爸,给我妹看病。”卫东大咧咧说。
小呦呦适时的抬头,露出一张灰黑的小脸,这是妈妈给她抹的。
女售票员愣了愣,这娃也太可怜了,遂“嗯”一声,“介绍信呢?”
卫孟喜从怀里掏出来,倒着递过去。她中途带孩子看病确实是开过两次介绍信,但只用了一次,因为第二次胡大夫已经算熟人了,她还又给他们开了个转诊证明,相当于是去金水矿务总医院看病的介绍信。
“俺带小的看病,顺便带大的去看看他们爹。”
售票员这才放他们上去,幸好座位最后一排还空着,这可是乐坏几个崽崽了!
大汽车诶,四个轮子的大汽车!那简直做梦都不可能梦到的好东西,就那么看着玻璃窗外的树呼呼呼倒退,那都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风景。
可惜啊,最后一排只有两个靠窗座位,四个崽谁都想靠窗坐,互相告小黑状,都觉着对方占了便宜。
端水大师·卫孟喜简直一个头两个大:“闭嘴,不许吵吵,每人坐十分钟,换着坐。”
至于十分钟是怎么衡量呢,拐十个弯就是十分钟,两个坐着宝座,两个眼巴巴的数着弯道,没一会儿,四个都被甩晕乎了。
看着蔫头耷脑的崽崽,卫孟喜的良心有那么一秒钟是痛的,可一想到要是断不清楚这个官司,他们就会一直吵吵不停,到时候不仅她会被烦死,就是车上其它乘客也会有意见。
幸好,四岁孩子的精力是有限的,没一会儿就互相挨着靠着,睡着了。
看着怀里病殃殃的宝贝蛋,又看看四个不省心的,卫孟喜只觉这一路逃难,怕是选中了hard模式,等到煤矿上她得脱层皮。
其实路费早到手了,要跑可以提前跑,但她就想先把孩子的身体养好一点,多等一天,她心里就不踏实一天。好在中途去邮政所打听过,陆小玉摔断腿还没出院,她男人也不在家,不然还真不敢拖。
***
车子在黑夜里疾驰,呼噜声,磨牙声,打屁声,充斥在这铁制的大闷罐里,卫孟喜压根睡不着,也不敢睡。
这年头出远门的,要么是投亲访友,要么是北上南下讨生活,谁知道里头会不会有二流子,小偷小摸?她身上可是还揣着戒指和五百多块现金呢!
故意把身上弄得又脏又臭,就是希望小偷们能放过她这“叫花子”。
迷迷瞪瞪的警惕着,也不知道开了多久,车子终于停靠省城长途汽车站。
她赶紧叫醒孩子,先下去找到前往金水煤矿的班车,牌子上写着呢,是清晨八点半发车,顺利的话十点半到达,将近两个小时,倒是不算远。
现在三地之间还没高速公路,火车只拉煤,不载客,去一趟得花一天时间在路上,难怪陆广全不怎么回来呢。矿上一年就两次探亲假,每次三天,光来回就耗没了,回老家确实是找罪受。
省城咋说也是个大城市,人多眼杂,又是大半夜的,卫孟喜不敢马虎,拿出麻绳一头拴自个儿腰上,另一头拴崽崽们腰间,立马就变成一棵藤五个娃。
夜风凉飕飕的,葫芦娃们就这样紧紧挤着,靠着,躲在班车站屋檐下,从半夜四点半硬熬到八点半。
幸好天亮以后,班车站开门,有了开水,卫孟喜就着温开水,吃两个饭团。饭团赶得急,米是又糙又硬的陈米,她吃进胃里都不舒服,更何况孩子?
她又狠狠心,一人给他们泡了一碗热乎乎的奶粉。吃就吃吧,只要身上的钱不丢,到了矿区还能想办法再买。
这也是卫孟喜估计失误,她一直以为都1980年了,班车站肯定有卖吃的,馒头包子花卷只要是热的,不拘多少钱,娃们也能吃顿热的。
可现实是,省城的班车站里除了开水啥也没有。她又不敢走远,只能先饿着吧。
跟来的时候比起来,这趟早班车是真难坐,听说常走的公路因为塌方而封了,司机绕道走远路。
山路十八弯也就算了,路面还全是运煤大车压出来的炮弹坑,颠得人肝颤儿,要不是她的绳子拴着,孩子能颠得跳起来。
车窗开太大吧,风吹得难受,也怕娃娃感冒,开太小吧,又闷得沙丁鱼罐头似的。
关键很多乘客都是煤矿工人,大老爷们那呼噜声加汗臭味儿,卫孟喜一个从不晕车的人,差点就给晃吐了。
一看葫芦娃们,个个面如菜色,一会儿问到了吗,一会儿问还有多远……那几个小时,简直度日如年,更别提半路上这个饿了,那个要尿尿,那个又要拉屎,她一个人拉扯着,忍受着司机的白眼求人家开开车门等一下,既怕一不注意丢了谁,又怕稍不留神车子开走了……
卫孟喜觉着,这一次逃难,真的把她后半辈子的苦头全吃完了。
那些能独自带葫芦娃们出门的妈妈,简直是女超人!
***
等彻底从噩梦中醒来,一轮骄阳当空照,他们已经站在煤矿大门口了。
红砖垒砌的大门头上,高高的挂着“金水煤矿”四个大字,大门左侧的牌匾上是“石兰省宝成市矿务局”字样,卫孟喜只觉莫名的熟悉。
这里是她起家的地方,也是她获得归宿感的地方。
用水打湿毛巾,几个人把脸擦干净,终于不再像一群叫花子了。
“诶诶你们谁的家属?”门卫大爷似乎见惯不怪,这样拖儿带女来探亲的妇女一天没十个也有八个。
毕竟,金水煤矿可是石兰省最大的国有矿,光工人就七八千,当之无愧的石兰省第一大矿啊。
卫孟喜拿出自己的介绍信,“俺男人名叫陆广全,是掘进队三队的工程师。”
门卫没想到这小女同志年纪不大,说的话倒是口齿清晰,虽然带着点乡音,但像她这种第一次来探亲能把家属情况说得一清二楚的可不多,有的妇女直接说她男人是开溜子的,可开溜子的那么多,到底哪个队哪个班她又不知道。
不由得,对她感观也好了些,温声问:“阳城来的?”
“是哩,大叔您也是阳城的吗?”
“我不是,我家婆姨是。”原来,老头名叫夏有富,别看只是当门卫,却是保卫科的正式工,比起那些吭哧吭哧挖煤的,这可是个好岗位。
这不,三言两语,不就成半个老乡了嘛。
“对了,你说你男人叫啥?”
“陆广全,掘进三队工程师。”
夏有富一愣,叹口气,找来个替班的同事,直接就把母子几个带到宿舍楼去了,一路还很热心地给他们介绍,这儿是食堂,那儿是办公区,那儿是矿医院,哪儿是工人广场,哪儿又是工人俱乐部。
金水煤矿里头,衣食住行商用啥都有,就是一个浓缩的小型社会,可比菜花沟方便多了。
孩子们一看那高达四层的红砖小楼,顿时张大了嘴巴“啊”半天,原来爸爸睡觉的地方这么好呐!是大楼房!
原来爸爸吃饭的地方这么热闹诶!
原来……爸爸的工友们都这么黑呢。
卫孟喜却没错过夏有富听见陆广全名字时候的错愕,是名字有问题,还是“掘进三队工程师”有问题?
但老头嘴很紧,任凭她怎么问都不愿说,卫孟喜只能多留个心眼。
这里的工人跟其它厂矿不一样,别的厂矿再怎么效益不行,可人至少是干净的,不像这儿,一个个乌漆嘛黑,只能看见眼白和牙齿。
小呦呦一开始还不敢看,生怕这些怪叔叔是吃人小孩心肝儿的,一直走到宿舍楼里面,她才敢悄悄抬头瞄一眼,要是跟哪个大黑脸对上,立马就要躲妈妈胸口去,嘴里也会“怕怕”的叫。
实在是又可怜,又可爱。
卫孟喜倒是不怕,她上辈子能养大几个娃娃,能拥有自己的事业,其实都离不开这些“煤黑子”的支持,他们知道她是陆广全的遗孀,经常有意无意都会多照顾她的生意,有时候并不是说她的手艺比别人好多少,而是这些铮铮汉子们的同情。
往大了说,没有这些地下煤黑子夜以继日的勘探、挖掘、运输,老百姓哪来的取暖条件?国家重工业怎么发展?钢铁、制造、军工、化工,哪一项不是这些黑色的“血液”在维持,在补给?
于公于私,她都敬佩他们。
于是,住宿舍楼的工人们就发现,今儿单位居然来了个见人便笑的漂亮小媳妇,也不知道是谁祖坟上冒青烟了。
本来煤矿就是男多女少的地方,下井的几乎没女的,整天在黑漆漆的井洞里待着,忽然来了个异性,哪怕长得不咋样也能引起不小的轰动,更何况是卫孟喜这样的。
那五官底子,那气质,那身条,足够人们议论很久的。
当然,卫孟喜也不怵,毕竟上辈子当老板娘,啥样的食客没见过?甚至可以说是男人堆里来去从容,片叶不沾身的。
几个孩子对这种新奇的螺旋式铁楼梯十分感兴趣,一会儿站在楼梯高处往下看,一会儿又往上瞅,甚至还想爬上去往下滑,看见啥新奇的都得告诉他们的老母亲……
卫孟喜真想求求他们,别叫她“妈妈”了好吗,她本来就晕车,现在又被吵得整个脑袋都要炸了。
尤其是卫东那大嗓门,活脱脱就是一豪爽大哥,路上遇到人刚下班的,准备去上班的,端着饭的,准备去洗澡的大老爷们,他都自来熟的跟人打招呼,这个伯伯,那个叔叔,还有叫哥哥的……一会会的工夫,他的亲戚就遍天下了。
卫孟喜:“……”闭嘴吧,社交牛杂症患者!
陆广全的宿舍,她上辈子也没来过,她来到矿区的时候是1981年夏天,原来的宿舍重新分配过,她只知道有几个人打听到她的身份后,经常接济帮助他们。
而现在,跟着夏有富爬楼梯,她心里也挺好奇,工程师的宿舍长啥样?肯定不会像普通挖煤工人那样七八个人挤一间吧。
不说能分个筒子楼的套二套三,至少也能有个单间吧?毕竟矿上人多房少,即使不是单间,也得是个二人间之类的吧?
然而,看着眼前这间“宿舍”,她心里的幻象破灭了。
那是一间七八平米的小房子,窗户很小,光线十分差,里头有三张上下床,但只有靠门这儿的床上有人。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靠坐在床头看书,身形非常淡薄,胳膊也没比卫孟喜粗多少。
卫孟喜终于知道夏有富为啥会有那样的表情了,这样的居住环境,压根就不是“工程师”该有的!
虽然跟心理预期不一样,但卫孟喜也没失望,她来做随矿家属,又不是来享福,只要手艺没丢,上辈子能当“暴发户”,这辈子也不会太差。
“小同志你好,请问陆广全是住这儿吗?”
小伙子抬头,木愣愣地点点头,“你们是……”
“这陆广全婆姨,带娃娃来探亲,他人呢?”夏有富大叔有点着急地问,这一圈也不好找,毕竟矿上这么多工人,他不可能所有人的宿舍号都能记住,一路找一路问,饭点让工友替班也不好。
卫孟喜赶紧谢过他,让他先去忙自个儿的,心想这么热心肠的好人,以后有机会可得好好感谢人家。
小伙子叫刘利民,卫孟喜是知道的,因为上辈子她来煤矿的时候就是他全程帮忙奔走,包括向单位申请补偿,堵领导的门讨要孤儿寡母生活费,甚至上后山盖小窝棚,平时歇班就去小饭馆帮忙洗洗刷刷。
可惜后来娶的老婆……怎么说呢,如果不结那次婚,小伙子的人生会不一样。
再见到熟人,卫孟喜发自真心的笑,“你好。”
刘利民局促地起身,赶紧提起水壶,但宿舍条件有限,也没杯子,他只能拿出一个漱口用的搪瓷杯,上头还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最高指示,“是广全哥的。”
几个崽崽可兴奋坏了,这宿舍虽然阴暗潮湿,还有一股子臭汗味,但这可是“城里”,是爸爸的味道,是有爸爸的地方哦。
卫孟喜打量宿舍,是真的很小。煤矿上的工作,除非级别很高的领导层,不然都是三班倒,一个班得在井下待八个小时,要是遇上生产旺季或者人手不够的时节,那可是十几个小时。好容易躲过了渗水、冒顶、瓦斯泄漏等各种生命危险上来,也只能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崽崽们以为有楼房就是城里,其实这也是乡下,只不过是衣食住行齐全的大农村罢了。工人们基本都是一个人在这儿,工资得省着寄回家给妻儿,压根不舍得出去花销,这日子的苦闷可想而知。
所以,陆广全的床上别的没有,就是有很多书。
除了基本的地球物理学、水文学、环境学、采矿工程、工程力学等大学时期的教材外,还有很多外文的。
为了把生意做大,到国外开饭店,卫孟喜也曾跟风学过几年英语,当然虽然最后也没出去开,但为了学外语也交了几个外国朋友,其中有一个是德国来的理工科留学生。
陆广全床尾那本蓝底白字的外文书,她好像看见那个留学生拿过,听说成书于七十年代,但里面涉及的机械工程自动化、测控技术……这些很新颖的词汇,直到很多年后都奉若圭臬。
她很震惊。
按理来说,这些技术目前还是世界领先的,陆广全一个普通的煤矿工人怎么会知道呢?
刘利民急忙说:“嫂子你别担心,广全哥挖煤只是暂时的,以后他一定会重新做回工程师,他……他从没放弃学习,真的。”
卫孟喜心头一动,当初相亲的时候他确实是工程师,她还见过他的工作证,这几年村里也一直在传说他是工程师,可眼前所见的居住环境和夏有富的态度,又跟他的“身份”对不上,莫非……
刘利民却误会了,以为她生气,一咬牙,“嫂子,其实广全哥一直没给家里说,是不想你们担心,他自从……那事以后,就一直在咱们采煤二队三班。”
卫孟喜没猜错,陆广全现在还真不是工程师了。当年他以全省第三,全市第一的高中毕业成绩被特招进金水煤矿,要不是全国高校停止招生,绝对是妥妥的名牌大学生!
这样的天资进来,确实是当作工程师苗子培养的,78年还被矿上推荐去念工农兵大学,可惜那年十月这种上大学的方式戛然而止,他的学历就一直停留在高中。
“广全哥从没后悔跟你结婚,只是……哎呀,有些事还是得广全哥跟你说才行,反正他即使被弄井下改造,也没后悔跟你结婚。”小伙子脸涨得通红,看得出来非常维护陆广全。
卫孟喜觉得,自己提前来到金水矿,看见的似乎是另一个陆广全。
上辈子,工友们都说他是个好人,连带着对她也格外照顾,可具体怎么好,他们又不愿多提,尤其是提起他上工农兵大学这段,几乎所有人都惋惜,沉默。
这一次,他还是个好人,甚至听刘利民的意思,陆广全是因为跟她结婚才被撸了工程师职务的?
这背后一定有她不知道的故事!而且这个事问谁都没用,只能问陆广全。
她忽然为上辈子的他可惜,与男女之情无关,而是一种对人才,对知识分子的惋惜……她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测,这个人的死亡,可能也是这个行业的损失吧。
都说字如其人,卫孟喜看着他的字,工整大方,还自成风骨,不像自己,虽然已经很努力的练,也很舍得的花钱请名师教了,但依然仅限于工整而已。
看来,自己上辈子对这个“丈夫”其实压根不了解,他让她看到的,只是他的冰山一角。
当然,卫孟喜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他们就是因为利益结合的半路夫妻,有陆家那一家子狼心狗肺的垫底,他没像防贼一样防着她,已经说明人品不差了。这辈子能不能把日子过起来,还得走着瞧呢。
正想着,宿舍铁门“嘎吱”一声,室内光线忽然一暗。
所有人,包括怀里的小呦呦,都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
男人很高,比卫孟喜记忆中还高,至少有一米八七的样子。也很瘦,一件白衬衫里空空荡荡,脸型是介于国字脸和瓜子脸之间的,反正就是既有男人的刚毅,又有点少年的羸弱。
“你们怎么来了?”他愣了愣,说。
这愣神的工夫,卫孟喜猜他是在记忆深处搜肠刮肚吧,一年只回一次家,算上结婚就见过三次的“新婚”妻子,呵。
他摸了摸根花根宝的脑袋,第一眼感觉就是这俩孩子不一样了。那年他回去探亲,看到的是两个又黑又瘦还脏到不忍直视的“小白菜”,他问母亲不是说会照顾好他们吗?陆老太振振有词的把家里有多难多忙哭了一遍,又数落他在外不知农村的艰辛,谁家孩子不是这样带大的。
可现在,虽然衣服也没好多少,但小脸是干净的,那种长期被忽视的木讷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生机,是活泼。
看着俩孩子,他心头泛酸,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又去看妻子怀里的小奶娃。
小呦呦刚睡醒,又热又饿,在长途班车上折腾那么久,整个人都蔫哒哒的。
所以,对着眼前这个瘦条条的陌生人,她十分不给面子,毫不留恋的把头埋妈妈胸脯里,只留个后脑勺给他。
当然,他也没忽略卫红卫东,叫着他们名字,摸了摸小脑袋。
奇怪的是,五个孩子没一个买账的,别说叫“爸爸”,还嘟着嘴气呼呼的……卫孟喜也没想到,到矿第一天居然是这么个场面。
气氛一时尴尬极了。
“你们先等一等。”陆广全似是想起什么,放下手里端着的铝皮饭盒,那里只有一个青黄色很粗糙的杂合面窝头。他转头从铺盖底下摸出几张粮票和两块钱,又借走了刘利民的饭盒,迅速地出了门。
他一走,崽崽们顿时松了口气。
“我不喜欢新爸爸。”卫红率先表明立场。
“我……我……我们也……”根花也很是同“仇”敌忾。
道理很简单,在崽崽们心里,爱他们的人就要像妈妈这样,温柔的跟他们说话,帮他们争气,收拾欺负他们的人,给他们好吃的,做不到以上几项,那就是不爱他们。
哼,坏爸爸!
孩子们别看大多数时候团结一致,其实心里都在互相较着劲呢,以血缘关系为天然的利益群体,一对有亲生妈妈,一对有亲生爸爸,看着卫红卫东的亲生妈妈这么好,根花根宝当然就想看看自己的亲生爸爸怎么样,肯定不能被比下去。
哦吼,这一下子,他们可不就输了嘛。
卫孟喜没错过男人眼里的动容,他跟她是各取所需的半路夫妻,但孩子总是亲生的,几年不见的父子(女),孩子早忘记他长啥样了,他要亲近也不是第一面就能亲近上的。
最重要的是,她自己已经累成狗了,也没多余的精力操太多心,只能先把孩子的小情绪放一边,她得先上个厕所。
一路上为了少上厕所,她几乎不敢喝水,一泡尿都没有,再憋下去她觉着自己都憋坏了。
“那个,小刘同志,麻烦问一下,厕所在哪儿?”
刘利民红着脸说给她,“嫂子你放心的去,娃娃我给你看着。”
卫孟喜也顾不上了,把小呦呦递给四个大的,交代不准离开宿舍,“饿了就先吃你们爸爸打的窝头,洗洗手,别给妹妹喂太大块的,听见没?”哪怕只有一个,那也够垫垫了。
“哼,我们才不吃呢。”坏爸爸的窝头,虽然有一丢丢香,但肯定有毒,还是苦的,辣的,吃了会窜稀呢!
***
厕所并不在宿舍楼下,而是工人广场对面,走过去要三四分钟,结果这个点儿正是办公室小姑娘们下班的点儿,女厕所还排起了队。
卫孟喜现在就一件旧旧的打着补丁的解放装,都不知道是几手的,从哪儿淘汰下来的,但耐不住个子高,将近一米七,腰背又直,就这么站那儿也是一道风景线。
有几个女同志都在悄悄看她,猜测她是谁的家属。
等进了厕所,是十个空格的旱厕,中间用半人高的水泥墙隔开,她刚蹲下去,就听见有人在说话。
“你们看见李莫愁没?”
“嘁……又追着人家跑呢,好不要脸。”
“嘘,她还追着要跟人家借书呢,人‘陆展元’虽然死了老婆,可已经二婚了,她怕不是走火入魔了?”
“要不走火入魔,怎么被人叫‘李莫愁’呢?”
众人哈哈大笑。
卫孟喜心里暗自好笑,难怪一开始啥李莫愁陆展元的,听起来怪熟悉,原来是几年前港城《明报》上很流行的一部连载小说里的人物。
当然,那时候虽然信息闭塞,但小说这种东西历来都是年轻人最爱的,虽然没能大范围的流传开来,但小圈子里一旦有一个人看过或者听过,知名度就会迅速打开。
那是一部武侠小说,李莫愁是女主角的师姐,因为初恋对象移情别恋,导致性情大变,灭了人家满门,成为大家都讨厌的女魔头“赤练仙子”……当然,她的初恋就叫陆展元。
你就说吧,这些年轻姑娘们,想象力还怪丰富,怪会给人取外号,看来这个“李莫愁”和“陆展元”也是矿上的风云人物啊,卫孟喜心说,有机会可得看看。
等她心满意足回到宿舍,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陆广全他居然用大洗脸盆端回了一,盆,吃,的!
底上是三分之二的大白米饭,上头依次铺着蒜苗炒五花、大白菜炖豆腐和酸辣土豆丝,全都是让人咽口水的硬菜!矿食堂每顿最好的菜也不过如此吧?
他一开始打回来准备自个儿吃的那个窝窝头,就显得特寒酸,形单影只的。
好吧好吧,看在他还不是那么笨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卫孟喜就先不跟他计较了,“洗过手没?”
“嗯。”
“那还不吃,等着我喂啊?”
崽崽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决定向妈妈的淫威屈服。
哼!他们是向妈妈屈服,不是坏爸爸的肉,吃了坏爸爸的肉肯定会窜稀!
说实在的,这矿食堂的厨师手艺不咋地,五花肉不够薄,老酱烩的也不入味儿,蒜苗还夹生,吃着辣嘴,但没办法,这是肉啊,重生这么长时间还没正经吃过一顿猪肉的卫孟喜,吃的那叫一个香。
“妈妈肉好吃。”
“妈妈我能吃一碗。”
“我能吃一盆!”
“我能吃一锅,要是咱们的铁锅带来就好了……”根宝颇为遗憾地说,他们能去抓鱼,逮田鸡,还能挖野菜,有铁锅就能做好吃的。
大家一致觉着,爸爸只能顿顿啃窝头的原因找到了,那就是宿舍里没铁锅,炒不了菜哟。
卫孟喜实在累极了,只“嗯嗯嗯”的敷衍。
“妈妈你又说嗯,啥都嗯。”
“闭嘴吧,有吃的也堵不住你们嘴。”饶是耐心再好的一个人,一路上也被吵死了,还不能敷衍你们了,真是反了天了,啊。
刘利民不顾挽留,已经端着自己饭盒跑了,屋里只剩一家七口。
孩子们大口大口,就像饿死鬼投胎,就连小呦呦,也是妈妈刚喂一口她就张手要下一口,小嘴巴吃得鼓鼓囊囊的。
那五花肉,卫孟喜专门挑薄的,用筷子夹得碎碎的,拌在饭里喂她,油漉漉,香喷喷,入口即化,谁能不爱呢?
陆广全貌似就不爱,一个人干巴巴啃完了窝头,也不吃菜。
卫孟喜只当没看见他的欲言又止,管你爱吃不爱吃呢,当爹的就是自个儿不吃也得省着喂饱娃娃,这是老石兰人从古至今的传统。
生的时候你倒是爽了,养的时候就不管了,在卫孟喜这儿就没这样的美事!
吃饱喝足,一个个哈欠连天,车上虽能睡,但空间有限,谁也没睡好,卫孟喜现在是真不想任何事情,只想睡个好觉。
“我带你们去住招待所……我请假了。”
卫孟喜侧首,看他主动抱起两个女孩,臂弯里一左一右,动作虽然生疏,但至少很稳,没闪了孩子。
“不用请假,你上你的班。”不然谁挣钱给咱娘几个花啊。
俩人视线对上又很快闪开,卫孟喜其实也不想浪费他的时间,“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在矿上常住,以年为单位。”
果然,男人眉毛动了动。但当着孩子面,他什么也没说,转而问路上是否顺利,都经过哪些地方,坐了多长时间。
卫孟喜打过交道的人很多,还能看不出他是在使劲浑身解数的找话题?
也难为他了,本意是不想让他们这一群叫花子尴尬吧,可这种没话找话的“照顾”,卫孟喜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我让人给你寄的信,你到底看没看?”
她之所以着急忙慌赶来,逃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按照上辈子的命运,很快他就要“消失”在冒顶事故中了。
“什么信?”不像撒谎。
卫孟喜心头火起,看来是被人截胡了,虽然是避开陆小玉不在的时候,可也难保。
她决定换个话题,冒顶可以稍后再提,“实话说吧,我这次,是来逃命的,你老娘要杀我。”
陆广全停下脚步,脸色有点变了。
“我问你,你寄回家的工资是给我和孩子,还是给你老娘的?”
这可是个送命题啊,陆广全咽了口唾沫。
“行,那换个问题,我去取写着我名字的汇款单,没问题吧?”
“嗯。”
“那我把你的工资用来给你闺女看病,没错吧?”
小呦呦估计是被姐姐们教的,居然撑着朦胧的睡眼,撩起衣服,露出小肚子,还极其,十分,非常用力地鼓了鼓。
陆广全眼里闪过疼惜,那样的肚子,一看就是病。“没错。”
“可就因为我去取了写着我名字的汇款单,拿你的工资给你闺女看病,还把钱花光了,你老娘就要当着全村人的面要我狗命,你说我不逃命,是等着你回来奔丧吗?”
陆广全彻底傻眼了,无话可说,又有点不是滋味。
作为一个理智的成年人,他肯定不会全信妻子的一面之词,可事实是他妈真的干得出这种事,所以他才不管爹娘怎么闹腾一直不愿改汇款单名字。
卫孟喜也知道他不可能一下子就完全接受这个后院起火的事实,接下来一路也不再说什么。
矿招待所不远,几分钟就到了,开好房间后第一件事,他倒是不用安排,先找工作人员借了一个盆,又顺路买了一块全新的白毛巾。
卫孟喜受够了身上的味儿,也顾不上没热水,用放出来的自来水擦了个澡。
反正金水煤矿本来就比菜花沟热,放出来的水也是温的,身上的臭汗都能搓出卷卷……等擦好出来,崽崽们已经头并头呼呼大睡了。
孩子多,又都是调皮的,自然没办法老实,这个翻身拐了那个,那个吧唧吧唧嘴还放个大臭屁,根花直接说起了梦话:“我肚子疼。”
卫孟喜忙过去给她揉,“咋啦,肚子疼妈妈带你下楼上厕所?”
可等了一会儿,根花在她轻柔的揉按中又睡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发现孩子的嘴角居然是翘起来的。
“这到底是咋啦,可别吃坏肚子。”卫孟喜有点担心,会不会是忽然间吃了那么多白米饭和肉撑坏了,谁知根宝接嘴——“我姐是吃了坏爸爸的东西,中毒了。”
说完,没听见坏爸爸说话,他还悄咪咪睁眼,正好被妈妈逮个正着,他立马闭紧双眼,哼哼唧唧装睡。
卫孟喜:“……”
你们俩,戏精!
可真够鬼的,原来是对爸爸不满,又不敢直说,故意装作说梦话,发泄不满呢。
卫孟喜似笑非笑看过去,男人站在窗前,心情堪比上坟。
ok,上坟就对了,你现在不上坟,就是明年清明给我上坟了。卫孟喜腹诽着,随意的抖着自己的大辫子,此刻要是能有瓶洗发香波,该多好啊……要是再来个沐浴露,那简直了,她就是这世上最舒服的女人。
话说这屋里的七个人虽然都营养不良,但两个大人的头发却很好,发量多到爆炸,发质特好,黑又亮。崽崽们就全是黄叽叽的,也不知道女孩们以后还能不能补救过来。
卫孟喜轻轻擦去小呦呦脑门上的汗,摸着小卤蛋,心里充满了希望。
她相信,这一次,她依然会把日子过好,绝对不会依附任何人,包括眼前这个还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丈夫。
“别的事先别担心,休息两天,明天下早班,我带你们熟悉环境。”男人的视线也落到小闺女的卤蛋上,说不心疼是假的。
虽然闺女压根不鸟他。
“孩子的病你别急,后天我请假,一起去矿总医院看。”
卫孟喜这才哼一声,表示同意。
窸窸窣窣,他从兜里掏出一沓粮票和钱来,一股脑的全塞过来,“晚饭去食堂吃,多打点肉。”
卫孟喜自然不客气,照单全收,粗略看去,光钱就有十五六块,应该是他身上仅有的积蓄了,每个月28块的工资,寄回家20块,他就是不吃不喝,也不可能还有钱。
“还有这个,你收好。”陆广全塞过来一个绿色的本子,卫孟喜还没来得及看,他人已经走到门口了,“把门关好,有事就去灯房找采煤二队三班。”
总体来说,除了孩子们不鸟他,卫孟喜对这个男人还是基本满意的,持保留意见吧,暂时。
她没谈过恋爱,不知道别人谈恋爱啥样,他们直接一口气就到生儿育女环节,所以人品才是最重要的,啥感情啊风花雪月啊,能当饭吃吗?
一边想,她一边打开小本子,原来是一本存折。
她刚想笑说这家伙还能单独办本存折?就他那每个月剩八块的工资,怕是攒一年也不够存折工本费的。
结果,她傻眼了。
卫孟喜揉了揉眼,担心是劳累过度出现幻觉,可数了又数,一连三遍,那上面就是300块钱。
每个月剩下那八块还包括了他的衣食住行,按照他参加工作五年计算,要能攒下三百块,那每个月就只能花三块钱。
每天的三餐总价控制在一毛钱以内?这还不算偶尔回家路费,以及额外的人情往来,发电报写信买书啥的。
要知道,这矿区可不比外头,随便一个杂合面窝头也卖两分钱呐!玉米面的两分五厘,白面的直接三分起步,更别说打饭配着菜吃,逢年过节总得吃顿好的。
他总不可能每顿只啃一个窝头吧?卫孟喜平生从未见过如此抠门到极致,甚至于是苛刻的男人,所以她不信!
唯一的解释,他对外号称每个月二十八块的工资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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