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便是清明。

    细雨润门扉,鸟鸣啼花香。

    春雨落在桃花枝头,雾中粉色绫绸缎。

    叶萦萦睡得香,难得起得早。

    她揉了揉眼睛,这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床上,而且连衣服都换了。

    可她明明记得自己跪在偏殿里?

    门外有人敲门。

    进来一个扎着双丫发髻的小道姑。

    憨憨厚厚,圆圆润润。

    她记得,这是晏清的徒弟,叫唐茵。

    唐茵看了一眼叶萦萦,将她换洗的灰色道袍放在柜子顶,轻声道:“叶师妹,你昨天在偏殿睡着了,是阚师伯带你回来的,换下的衣服我帮你拿去洗了。”

    哦,这样。

    她就记得她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又不知道阚冰阳那个变态到底要她跪多久,稀里糊涂就睡着了。

    不过还好,至少没打手心板。

    唐茵小心从眼底打量她,抿着下唇,轻轻柔柔道:“叶师妹,阚师伯说了,让你一会儿换了道袍去正殿。”

    她还加了一句:务必穿戴整齐。

    叶萦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跟她说:“哦,我知道了,保证穿得妈都不认识。”

    送走唐茵,叶萦萦又赖了一会儿床。

    她洗漱完,换上道袍,这才看到昨晚上吴炫发来的一长串照片。

    这人也不嫌麻烦,张张都p得跟米其林餐厅宣传画报似的。

    油汪水亮,肥美鲜嫩。

    看得人饥肠辘辘,恨不得钻进照片里大快朵颐。

    “靠……这么多好吃的……”

    她一张一张往上滑,两腮气得鼓鼓的。

    越看,就越恨阚冰阳。

    就是因为那个不苟言笑的冷男人,她才吃不到这些热气腾腾看着就能拉三天三夜的串串儿。

    人家撸串,她只能罚跪。

    世态炎凉啊。

    滑到最下,却是一段20秒的通话记录。

    -

    来到正殿,观主褚施已经身披道袍,开坛,拈香主法,准备祭祖上供仪式。

    迎着第一缕淡淡的曙光。

    褚施宣念清明祭文,敬备奠茶薄酒各三杯,向本山先祖恭行三礼,最后向敬献菊花。1

    祭祖完成。

    随后便请出法印,炼度济人,普度众生。

    香聚集。

    不乏一些居家修行的道友。

    对于叶萦萦来说,超生道场百无聊赖。

    诵经,听不懂。

    符箓,看不明。

    步罡踏斗在她眼里也跟跳大神似的。

    再加上正一派每逢初一十五和宗教节日都要斋醮,一早起来连荤腥油脂都没沾到。

    她饿得不行,站在最后面,快晕过去了。

    可褚施还在供桌前念念叨叨,制伏阴魔,救治疾病,法印照处,魅邪灭亡……

    叶萦萦低着头,小声嘀咕着:“大清都亡了。”

    阚冰阳侧目斜睨,面色不虞,“叶萦萦。”

    她可不想再挨打了。

    手掌心那么嫩,打肿了连王者荣耀都开不了黑。

    她闭嘴,老实站着。

    眼睛却依然不安分地到处乱瞟。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忽然就被前排一个侧影吸引了。

    年逾古稀,精神矍铄。

    神情温和自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思。

    叶萦萦的眼睛不会出问题。

    这张脸,她在电视上看到过无数次,就连叶明诚的电脑屏幕上都出现过不知道多少次。

    这可是沈禾风啊。

    大名鼎鼎的金融学家,不仅出自江城家族最为古老的沈氏豪门,手握江城私人银行控股权,更是坐拥西北地区大曌油田的半壁江山。

    这么说吧,光是随便勘探一个丢丢大的小油田,就能炸得她爹叶明诚体无完肤。

    他的财富积累,又是这种百年世家的传承人,可不是区区用亿就能衡量的。

    得用兆。

    妥妥的。

    神话。

    只可惜,亡妻早逝,膝下就只有一个儿子,听说身体还不好,明明才刚五十岁,却行将就木命不久矣。

    也不知道这么多钱,到时候谁来继承。

    不过呢,有钱人肯定不缺孩子,尤其是私生子,谁知道这个沈老有几个,要不然,他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急。

    这可不符合豪门世家现存的常规法则。

    叶萦萦往前探了探身子,悄悄扯住阚冰阳的道袍袖子,小声道:“师父,你看你前面那个人……”

    阚冰阳不想理她,但他怕不理她,会适得其反。

    “怎么了?”

    叶萦萦掀起眼皮,眼睛瞪得大大圆圆,直直地盯着他的侧颚,“沈禾风啊!”

    阚冰阳面无表情:“嗯,然后呢?”

    这种大人物,他怎么这反应?

    这可不能和那些手指头割破就嘤嘤嘤的小鲜肉明星同日而语。

    这是沈禾风!

    大佬中的战斗佬啊!

    叶萦萦好奇地踮起脚来,“哎,师父,他也来超度道场,你说他祭奠谁啊?”

    阚冰阳阖了阖眼,脸色已然难堪。

    “叶萦萦,你是不是很闲?”

    叶萦萦居然点头,“当然闲。”

    不闲她能在这看什么正一符箓斋醮吗,她又看不懂这些。

    但这是别人的信仰,她虽不信,却要尊重。

    她深谙,于是不吵不闹。

    阚冰阳捏了捏眉心,问她:“叶萦萦,你能不能乖些?我一会儿再陪你玩。”

    他语气难得那么轻缓,在这雨水纷纷的春寒清明,倒是添上一份温柔。

    叶萦萦没听清,一愣:“啊?”

    陪她玩?

    她是小孩子吗?

    还需要陪玩??

    她尚未琢磨透这句话,前面的褚施已经做完法事,正举手拈香,往后方的香炉走来。

    人群让开一条道。

    叶萦萦没反应过来,差点被前面的人撞上。

    好在阚冰阳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一步。

    身体相撞,她几乎整个人都快贴到了男人的身上。

    噌——叶萦萦脊梁柱都绷直了。

    她想溜,可自己的手腕还被阚冰阳紧紧攥着,生怕她闹事跑了似的。

    偏偏的,阚冰阳还真的怕她出什么幺蛾子。

    他目不斜视,沉着声音说道:“熬也要给我熬完,这是礼数,也是规矩。”

    叶萦萦噘着嘴,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当然知道这是礼数规矩,可祖师爷也没规定师父必须攥着徒弟的手吧?

    她往回缩了缩。

    阚冰阳顺势放开她,默得片刻道:“法事之后,去后山等我。”

    “后山?”叶萦萦怏怏地耸肩,认命般问道:“橖顶吗?”

    他沉了沉气,“桃花树下。”

    又是静坐,除了这些她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更折磨人了。

    叶萦萦低声嘟嘟囔囔:“真是无聊死了,阎王初一十五还放假呢,有这时间你就不能吃喝嫖赌吗?”

    男人眉头一皱:“什么?”

    “没什么。”她又抬杠,“你师父行不行啊?渡人消灾,避祸趋福,看着挺厉害的。那个啥,呃,我今年犯太岁……”

    “所以呢?”

    “我感觉我得了什么大——病!能渡渡我吗?”

    “祖师爷不渡神经病。”

    “……”

    -

    法事之后,偏殿寂静。

    只剩下供香沉沉和两个相看无言的男人。

    沈禾风踱了几步,面对阚冰阳,本可以口若悬河的人竟然失语到如鲠在喉。

    阚冰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

    缄默和聆听共存。

    他褪了外面那件繁复的暗蓝道袍,依然是白衣长衫,怡然适逸。

    沈禾风酝酿了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布包。递给他。

    “你小时候的。”

    阚冰阳蹙眉,问他:“这只一直放在你这?”

    沈禾风微微开口,沟壑纵横的眼角饱含歉意和懊悔,“是。你妈妈抱你走的时候,带走了另一只。”

    阚冰阳淡淡嗯了一声。

    他没收,退给他。

    两个人也没什么要说的,便下了逐令。

    “这里是紫灵宫偏殿,不是观内人士,还请止步。”

    话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不想见他。

    沈禾风迟疑,道:“冰阳,跟我回去吧,沈家……”

    阚冰阳打断他,“我姓阚,而且我从小在紫灵山长大,与您的沈家没有什么关系。”

    他淡笑,却是冰冷凉薄。

    沈禾风没再坚持。

    他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铃还须系铃人,急于求成捞不着半点好处,反而会欲速不达,事与愿违。

    文化人,有学识。

    不在乎这一两日。

    沈禾风欠了欠嘴角,“孩子,那我先走了。”

    阚冰阳:嗯。

    既然各退一步,也没必要再僵持不下。

    毕竟是自己的亲爹,这大把年纪的,腿脚也不好,该送还是要送送的。

    万一跌了闪了。

    做儿子的,还得伺候他。

    阚冰阳大步上前。

    可刚推开门,不远处站着的那个身影就不偏不倚闯入了他的视线。

    叶萦萦似乎刚刚走到偏殿,正站在廊柱下。

    见他出来,她先是眼中倏忽有光,随后看到沈禾风,眼睛都直了。

    她怔了怔。

    哑声涩涩道:“呃,师父?”

    “……”

    见他不说话,叶萦萦赶紧解释道:“我是在橖顶左等右等没等到你,就来找你。我没擅自乱跑,你可别打我手心啊……”

    罕见的局促不安和后怕焦虑,阚冰阳忽地有些过意不去。

    可沈禾风在场,他又顿时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去安抚她。

    好在还是亲爹给力,打了圆场。

    “你是叶明诚的女儿吧?”

    叶萦萦赶紧点头道:“是的,我叫叶萦萦。”

    沈禾风笑了笑,余光瞥了瞥儿子的眼神,那种在意的目光,自己是不会认错的。

    他垂眸,对着阚冰阳道:“很漂亮,别打她手心了,你自己会心疼的。”

    说完,他对着叶萦萦温和一笑,大步离开。

    看着沈禾风的背影,叶萦萦都觉得自己眼睛出现了幻觉。

    她愣了好半晌,才磨磨蹭蹭走到阚冰阳身边,戳了戳他的胳膊问道:“哎,你认识沈老啊?”

    阚冰阳没有否认,“嗯。”

    叶萦萦惊愕地张了张嘴,夸张喟叹道:“你怎么谁都认识?而且都是上了年纪的,我爸,赵导,沈老,一个比一个老。”

    如果她没记错,沈禾风都高龄七十九了吧?!

    那么大把岁数,即将耄耋之年,稍有闪失都作古了,竟也和阚冰阳有交情?

    小姑娘好奇得很,眼睛瞪得像个红了眼的兔子,在他身边蹦跶来蹦跶去。

    阚冰阳看着她白皙如玉的脸颊,微怔,片刻后低眸说道:“那不尽然,也有比我小好几岁的。”

    叶萦萦:“啊?谁啊?”

    他面无表情,抬手在额头上轻轻一弹。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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