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话语清淡,带着几分惬意。

    由暗到明,由明到暗,都在说她学习不专心,研习不彻底。

    手指冰凉,被春雨一袭,更有张狂的骨节造诣在弦上,十指拨弄出桃花纷飞的美感。

    头挨着脸颊,热气轻扑。

    撩起不害臊的悸动。

    叶萦萦悄悄地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喘地岿然不动,生怕自己动了,眼前的弦就断了。

    阚冰阳却不带情感,淡然道:“我已经很慢了,记得住吗?”

    叶萦萦被他的宽厚胸膛完完全全包裹住,早就愣得七荤八素了,眼中哪里还有什么指法琴徽。

    她这年龄,虽然过了十六七岁的花季雨季,但也算是赶上情窦初开的末班车了吧。

    她愣怔片刻。

    因为还从来没有男人这样拥过她。

    气若游丝的呼吸吐纳,在她的颈子根部溯洄,酥酥麻麻,激得她浑身没劲。

    若不是腿上还枕着一张琴,她都要融化似的耷拉下去了。

    知道她心不在焉,阚冰阳又抬手敲了敲她的头顶。

    “小朋友,你到底能不能专心些?”

    他不是刻意,叶萦萦反而深觉有意。

    后背被胸膛紧贴,她紧张得一动不动,像个被鹰隼盯住的兔子,丧失了窜动的本能,只能等着原地去世。

    阚冰阳柔软磁性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变成了老式录音机的嗡嗡嗡。

    一团乱麻,搅得不知所云。

    他抵在她耳边,又沉声问了一遍:“叶萦萦,听清了吗?”

    叶萦萦陡然回过神来,不觉一颤。

    “啊?师父你刚说什么?”

    “……”

    真是对牛弹琴。

    阚冰阳阖了阖眼,待睁眼,刚才眼底的那番柔情似水已然变成了凉薄假象。

    哦不,有可能从头到尾,这些莫名的温存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有人在桃花树下虚妄意淫。

    因为他猛地放开她,一如苦心孤诣的天才师父面对朽木难雕的智障徒儿。

    “晚上来偏殿,给我跪着。”

    啊啊啊啊啊——

    她真的去世了!

    -

    紫灵山的山脚,便是江南名声遐迩的沁江镇。

    镇子不大,却游繁多,长街小吃烧烤,深巷酒吧歌厅,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白天是文人墨虔诚潜心,晚上又是孤男寡女花好月圆。

    黑白两派,两相辉映。

    吴炫夹着烟,撩着发,站在夜店酒吧的门口,绿植盖过头顶,霓虹灯点亮下眼睑,那股青草淡香,和尼古丁一起腌着肺。

    林灿走过来,她喝得有点多,脸颊绯红,说话也是大大咧咧:“吴炫,你今天上午没告诉叶萦萦我们要下山?”

    吴炫把玩着打火机,壳面上的钻石火彩在灯光下闪耀非凡,通透纯粹,八星八箭。

    他揉了揉额前碎发,“说了啊,她师父不让她下山,我有什么办法。”

    一旁的赵丞正在开啤酒。

    噗呲……

    一手沫子。

    阚冰阳不让?

    那还真是没办法。

    雨水清明,除了佛寺道观、墓地荒冢,大家都放假。

    其实昨天晚上叶明诚就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带叶萦萦下山,好好玩一玩,放松一下。

    哪知道这位阚公子偏偏不放人。

    攥着他那个唯一的小徒弟,连休息都是奢望。

    算了,他宁愿得罪叶明诚,也不愿意得罪阚冰阳。

    剧组的人喝酒闲聊,又开始讨论起接下来两个月的剧本情节。

    吴炫懒得听。

    他掸了掸烟灰,扔了烟头,走出酒吧。

    长巷漫着阵阵烤肉的香气,喝多了吃多了都想吐。

    他扶着胃,懒洋洋靠着石墙。

    正想出去走走,忽地就看到晏清拎着两个大袋子走了过来。

    “哟,师——侄儿!”

    他非要把这两个字停顿着说出来。

    拐着弯,绕着舌,喊他侄儿。

    吴炫恨死他了。

    “晏清,明天不是清明吗?你下山干什么?”

    晏清笑眯眯道:“回家拿点吃的。”

    “回家?”

    晏清继续道:“我家就在沁江镇,回家方便得很,再说了,我们正一派本来就是绝大多数居家修行。”

    “哦,这样。”吴炫也听不太明白。

    他看着晏清手里的袋子,好像装的都是些零食,还是进口的,便压低了声音疑惑道:“你也喜欢吃这些?”

    这不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吗?

    什么网红生巧,什么白色恋人,什么北海道薯条。

    吃着是不错,吃完了也就那样。

    晏清憨笑解释道:“不是我吃,是我阚师兄喊我带回去的,我二姨家正好开进口零食店,顺手的事。”

    “……?”

    阚师兄?

    阚、阚冰阳?

    他买这些花里胡哨的零食干什么?

    不等吴炫反应,晏清摆了摆手。

    “侄儿,叔先回去了,明天缆车肯定人多。”

    吴炫瘪着嘴,不紧不慢地嗯了声。

    略在风口站了会儿,刚灌下去的啤酒也差不多醒了,他拿出手机,翻看着。

    滑着滑着,看到一个空白对话框。

    昵称叫“追杀迪士尼在逃后妈”。

    哦,是叶萦萦。

    她烦死她后妈了,全世界都知道。

    俩人互加了,可是一句话也没说过,对话框就这么排在了最后面。

    吴炫眼神飘忽一下。

    也不知道是酒精中毒了还是尼古丁作祟了,他选择作死。

    他把今晚那些烧烤啤酒,撸串奶茶,有的没的,几十张照片一股脑全发给她了。

    还配了三个字。

    羡慕吗?

    可对面没回,连个屁都懒得给他。

    吴炫太不是滋味了。

    他就想让那位姑奶奶炸毛,看到她跟只刺猬一样满身刺地乱窜,他比谁都开心。

    又等了会儿,还是没有回复。

    他不耐烦,直接拨了个语音电话过去。

    铃声响了片刻,

    然后戛然而止。

    他哪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姑奶奶,正在偏殿罚跪。

    -

    夜深人静之时,有人跪着,就有人难以入眠辗转反侧。

    臂腕留香,淡淡的桃花洇透了清风徐来的袖口。

    阚冰阳正对着窗外出神,放在桌上的手机便来了电。

    他看了一眼,滑动屏幕。

    “嗯。”

    面对沈禾风,他没什么太大的情感,即使这人三天两头打电话来催,他也无动于衷。

    “儿子,明天清明了。”

    阚冰阳面无表情地说道:“来不来,随你。”

    那头缄默,随即气沉于耳,内敛着说道:“来。”

    阚冰阳眼神淡若无闻,只一字:“好。”

    他说完,挂断,握着手机躺在了床上。

    闭眼,是紫灵山的一片清雾,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得很。

    因为他不姓沈,他姓阚。

    褚施是他的师父,亦是他的养父。

    即使沈禾风为了认回他而将整座紫灵山买下,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褚施喊他去正殿。

    法印肃穆,等待着明天清明的法事开祭。

    阚冰阳微微颔首,语气如亲人般真挚,“师父。”

    褚施回头,沉眸道:“你父亲又打电话了吧?”

    “嗯。”阚冰阳点了点头,“明天他来不来,我无所谓。”

    褚施轻掸道袍,金丝纹绣流云般昀昀。

    “你母亲,他毕竟爱过,再怎么样也不会错过祭奠亡人,终归还是要送一送的。”

    阚冰阳沉吟:“是。”

    从正殿出来,已是月明星稀。

    天边露出淡淡的远山蓝,树影婆娑,压在眼前,缥缈一片。

    阚冰阳往厢房的方向大步走去。

    可还没走几步,他脑中忽地打了个回旋,遽然之间就想起偏殿还跪着他那个娇矜矜的好徒儿。

    几点了?

    跪了多久?

    偏殿里都是明日一早用来清明法事祭祀的东西,或多或少价值不菲。

    这小姑娘如果熊起来,上房揭瓦的,他都不敢想。

    阚冰阳马上转身,朝偏殿跑去。

    然而推开门,他就发现他想多了。

    叶萦萦根本没有跪在蒲团上,而是整个人蜷在了一边,头枕在蒲团松软的正中央,当个枕头似的,呼呼大睡。

    歪歪斜斜,毫无形象可言。

    这哪里像个女孩子。

    根本就是……一坨。

    哎,谁娶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阚冰阳皱了皱眉,走过去,从地上将她缓缓地抱起来。

    晃了晃,

    没反应。

    再拍拍她的脸。

    “叶萦萦,醒了。”

    她哼了一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也不看是谁来了,就直接把脑袋靠在了男人的胸口,扭来扭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

    阚冰阳:……

    这也叫罚跪?

    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日月星辰,嘴角溢笑,春光灿烂,就差一张敬业福了。

    她瘫他怀里,娇气得像只猫。

    呼吸缱绻,连呼噜都是嘤嘤嘤。

    可他也不能就这么抱着她睡,更不能把她当成个烫手山芋一样扔出去。

    抱女人,他没什么经验。

    因为上一次这么亲密地拥人在怀,还是解剖课上。

    阚冰阳沉了口气,双手用力,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抱她。

    但相比起上次,轻、重、缓、急,更多了几分措置裕如、从容不迫。

    回到房间,阚冰阳将怀里的人小心翼翼放在床上。

    他正欲走,忽地,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他怔了怔,然后回头。

    叶萦萦已经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虽然有些没睡醒的迷离,但看见他还是娇娇啜啜吟了一声:“呀,是师父呀……”

    她的声音真软,

    像一根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心尖。

    又撩又酥,挠得心痒。

    阚冰阳微微蹙眉,袖口的软香柔荑,眼中的肤若凝脂,撒欢儿般的无邪。

    他扯了扯衣袖。

    扯不动。

    只能低声:“叶萦萦,松手。”

    她怎么可能放。

    困呼呼的样子,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拽着他的手仔细凝视。

    “哇,怎么做梦都能梦到你的手啊……师父,你的手真好看,又细又长还很白……”

    她说着,眼睛一闭,再睁眼,又傻了吧唧地抬头看他,“阚冰阳??靠,你怎么还活着?复活甲不要钱的吗?我特么砍你好几回了……”

    然后声音突然终止,掉线似的闭上眼,猫般打鼾,又睡了。

    阚冰阳既气、又是无奈。

    看看,做梦还在玩游戏,玩游戏还非得追着他砍,睡都睡不安生。

    他一点点将手抽出来,手背上,都攥出涔涔汗渍了。

    这时,叶萦萦的手机忽地震动了起来。

    他垂眸,看见是吴炫来的语音电话,大半夜找叶萦萦,估摸着也是急事。

    想了想,他按下接通。

    那边的音乐声忽远忽近,喧哗声也此起彼伏,还有年轻男人懒洋洋的绯糜笑声。

    “叶萦萦,看见我发的那些照片了吗?喊我一声哥哥,我给你带几串腰子和啤酒,变态辣……”

    阚冰阳的一双黑眸,渐渐沉了下去。

    他瞥了一眼身边熟睡的人,冷声道:“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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