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慎之死,与娘娘有关系吗?”
秋梧眼神一下锐利起来,但看柳简容色不改,又慢慢收起犀利,她嗤笑一声,并未作答此问。
“当年先生来京都时,你不过五岁稚儿吧。”秋梧缓声道:“先生有治世之才,择哪一位皇子都可坐稳谋臣的位置,你觉得先生选择陛下的原因是什么?”
柳得曾有耳闻,昔年天子于宫中,并不受宠,先帝子嗣众多,天子直至念书时,才随当时太子见到了他的父亲,可那时,先帝是将他当作伴读的外臣子。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有什么出色之处能教柳淮坚定不移地选择他、奉他为主呢?
世人皆道,此为柳淮炫技之举。
可柳简觉得,并非如此,毕竟师父当年入京,并非是以颠覆朝堂为目的。
秋梧不解释,又丢下一个问题:“你觉得当初先生为何要建立柳淮门?”
柳简更是不解,她轻轻蹙起眉头:“娘娘知道其中缘由吗?”
秋梧自嘲一般勾起唇角,她看着缝隙间的京都,目光像飘过了时间,看到了故人:“你看,阳光之下,人人都有影子,可这影子,是不一般大的。”
集市之中,来往客商、叫卖摊贩、瓦屋竖木,脚下皆带着一片阴影,有人躲在更大的阴影后,看起来就像没了影子一般,可一旦踏入阳光下,藏起的影子便又探出头了。
柳简看得有些痴了,连耳边秋梧的轻笑声都像朦胧起来。
影子……
马车外忽有婢女来询:“娘娘,淮临公主请见。”
秋梧看了柳简一眼,转头向外应道:“请她进来吧。”
未过多时,婢子拉来车帘,千代灵低头进来,一见了她,便先朝她一笑,接着转头向秋梧:“娘娘,我寻柳姑娘有些急事,娘娘可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若是没有,可否教柳姑娘跟我走一遭?”
秋梧点了点头:“公主自便。”
千代灵眉开眼笑,好一阵谢,这才使人扶了柳简下马车,柳简带着满腹的疑惑来,又换了一肚子的疑惑离开。
未走三两步,千代灵指着一个青篷顶的马车道:“道长随我坐这辆马车。”
柳简应声,手指拂过那个有意被遮住周字,不免目光温柔起来,她看向千代灵,笑道:“多谢公主赶来。”
千代灵一向都是骑马的,眼下的马车分明是为她而备,内里放着的两件软褥更可证她来意是因她。
千代灵坐正后才握住了她的手:“你这手怎么这样凉……也算不得赶过来,只是到了燕子楼,听周公子说你受了伤,还被人带出来了,到了才知是皇后,想着你们许是有话要说,我还在外头等了会。”
柳简点了点头,又道了谢,又问:“公主去燕子楼?可是有要事?”
千代灵绽开个笑容,神秘道:“我觉得我解开了先生留下的那首诗了。”
柳简眼神一动,身子情不自禁往前倾去:“公主解开了诗?诗讲得什么?”
许是她脸色太过苍白,千代灵眼中浮现出一点关切:“还是到了燕子楼再说吧……要不我去请太医过来,再替道长诊治一回。”
周渚正坐在廊下,手里拿了半张纸,低头与老仆商讨着什么,等柳简同千代灵走近,才听得他是在问这手上的纸是如何制成,好似还要请老仆去制纸。
千代灵接了纸看了两眼,又送到柳简面前:“这纸里竟有花草的叶子,当真漂亮。”
纸中寥寥有几点花瓣点缀,又有黄绿细长的草叶,一张纸还未曾书写,便已成了一张画儿了。
初秋时,柳简曾见楼中几个老仆制纸,说是秋梧喜欢用这种纸写诗,每年楼中都会备一些,如今秋梧虽进了宫去,但先前备下制纸的料还在,便也如往一般制了,制成后柳简还托人往一宫中送了大半箱。柳简看着新奇,讨要了两张,可却不知用来做什么,眼下还在她房中放着。
“往常也曾见花草纸,只是不如老伯制得这么韧、这般薄,江南文人多,必是喜好这纸的。”
老仆微红了脸:“也就是随便刷些纸浆,哪里有什么技艺,周公子若是喜欢,改明儿我把配方写下,周公子寻上几人照着做,自是能得的。”
话虽如此,他对能制纸这一提议,分明是动了心了。
柳简乐呵呵劝道:“无妨,左右燕子楼也没什么活计,若是想去,便去吧,只是周公子,我这几位老仆,个个老实得很,你可莫使旁人欺负了他们去。”
周渚自是应下,与老仆约定时间,这才与她们一同走到屋内坐下。
柳简很不好意思,周渚因她的伤处,一夜未眠,眼下竟又起了,她道:“燕子楼中只我一人,平日里也只公主偶尔小住,可是住得不适?”
周渚笑着摇摇头:“只是过了入眠的时分,躺下竟也难眠,正好阿灵姑娘来了,我听着声音便起了。”
千代灵也点了下头:“是周公子告诉我你被皇后娘娘带出府了。”
在瞧见那个青篷顶的马车时,柳简便猜得是周渚告诉的了,她点点头,知是他二人担心关切于她。
她急切在意千代灵解出的诗意,千代灵倒也无保留,拉了张纸将柳淮所作的诗写出,她晃了两下脑袋,指着诗的前四句道:“道长你看,这几句可是对应了你同少卿一处查过的案子。”
她放下毛笔,白洁的手指点着第一句道:“时芳乱,乱不休……容州梨花案,凛冽冬日开出春日梨花,此乃时芳乱也。”
周渚歪头,指着第二句问道:“那依阿灵姑娘之见,这个艳生白骨花成灰,便是指宁州的桃花仙案?入案者皆是女子,文人以花喻女儿,倒也勉强解释得通,可这一句雨打棠是何意?”
千代灵与柳简对视一眼,冯玉棠一案中,处处可见棠花,而致使天子梦魇的元凶,便是一枚以清明棠为料的香丸。
此案涉及皇家,并未将详情公之于众,只以冯太史与冯玉棠假冒身份入宫定了罪过,周渚不知其中内情,也是正常。
柳简挑着几句讲了,只是将案中天子、冯玉棠、唐明邈等人的身份都隐了去。
周渚听了案子,唏嘘不已,却也对千代灵的猜测点了头:“这日月同生,倒是清明,前回我等于云若寺中,皆见天悬双日,从前看书时,也曾见古人将月称为夜日,日月同生,作双日之象,倒也有理。”
听了周渚的认同,千代灵更认真道:“正是呢,如今道长所遇,正应了这四句诗,我想,后面那些,或许便是道长将要遇到的案子。”
柳简闻言不由失声笑了,她低下头,手指摩挲着纸上的诗句,墨迹未干,沾在她指尖,手上便有了墨香。
她颤着声:“这诗是写给我的?”
千代灵莫名看了她一眼,又环顾了四周:“总不会是写给时卿的吧……”她沉默了一会儿:“这燕子楼原先便是先生的住处,如今归了道长,总有是些缘分的。”
柳简并未将自己是柳淮弟子的身份告诉千代灵。
但她住进了燕子楼,本身便是一种宣告。
千代灵一直敬仰着柳淮,纵旁人谈及柳淮时皆讳莫如深,她却一直未遮掩过自己的感情。
柳简盯着诗的诗句。
她以为这诗是她存活的线索。
可千代灵说这诗是她将遇的案子。
而坊间皆道这诗是说天下之争。
师父当年留下此诗,究竟,是为了什么。
千代灵与周渚未久留下,云若寺中的铁块,到底只是他们的私自揣度,但凭官府之力,要瞒着州府将一座无载录的铁矿昧下,这不仅是一人之力可为。
纵当真是有这么一座铁矿的存在,那么余慎又从何得到,一个辞官的司马,带着一块铁石,并不亲自拜访朝中官员,反而是借云若寺之手。
朝中交际往来,柳简不懂。
千代灵作为公主,所遇者皆须奉承于她,自不必在意此等。
周渚于生意场中人情往来,多少有些类似,只又不同,从商者,多以利为先,从官者,则为国、为君、为民……每一句话,皆有其中考量,周渚于不擅之事,从不下定论。
三人想了想,便决计再去昌明坊打探一下余慎过往,柳简受伤,他们便使着她在楼中休息,只道是有了消息便告知于她,柳简也不强求,她如今光只是坐着,便觉痛意长随,呼吸间都是死里逃生的意味。
等千代灵同周渚走远了些,她才起身,颤抖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外走去,直到长廊前,才扶着廊柱坐下。
坐在此处,恰好能瞧见庭院中的梨花树桩。
柳淮身死后,天子便使人将梨花树砍去了,如今只留下个光秃秃的树桩在,多年风雨,虽不曾磨平它的痕迹,可却也坚持不了多少时日了。
自被砍去的那一日起,它便死了。
可留着,总归是个念想。
楼中老仆说过,从前秋梧居于楼中时,便爱坐在此处,如今楼的主人换了她,她也爱坐在这儿。
老仆送上了厚衣裳,又给她的手炉换了炭,柳简坐在廊下,只盯着那个树桩。
秋梧说,人人皆有影子,可影子有大有小。
她是在回答柳淮为何创立柳淮门,还是回答柳淮为何选择陛下为主。
亦或是,这个答案,是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秋阳高悬,庭院中草叶上覆着的一层秋霜在缓缓消退。
柳简坐在廊下,看着一个已死的树桩。
老仆突然来报,说祁王携宋二公子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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