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樊济紧盯着她,眼底深处,藏着无尽的愤怒,但他只问了一句:“所以,在宫中装神弄鬼之人,便是你?”
千代灵被事情发展吓了一跳,连她都有了几分迷茫,想不通这个跟在自己身边、看起来乖巧听话的小婢女怎么会与宫中数案牵扯在一处。
“不,不,奴婢没有。”圆圆快速摇头否认,她伏在地上:“奴婢只是往云川殿,送了一张纸条而已,原本,只是想见贵妃一面。”
“你为何要见她?”千代灵疑惑道:“还有,为何少卿叫你作冯玉棠,你是冯家的女儿?”
冯椿秋抖着唇,才想否认,圆圆却控制不住看向了他,又从唇间挤出一个爹字。
冯椿秋惊得连退两步:“圆圆姑娘,今日这堂中确有我的女儿,可绝非是你。”
圆圆并不理会他的话,似是鼓足了勇气:“奴婢,奴婢十岁前,名作冯玉棠。”
此一言出,满堂皆静,有人望向冯椿秋,但更多的目光,锁在侧堂处那个容貌若仙的女子的身上。
一个奴婢称自己为冯玉棠,那她,又是何人呢?
圆圆垂下眼:“奴婢的家中,是做那等子买卖的,因朝中下了重令,为避免被官府查到家中,须得将先前家中买来做女儿的丫头送回或是卖掉,女儿是从各地买来的,所以父亲一边躲着官府的查探,一边引着家中向江南去,陆续的,家中十数个丫头,终于都被卖掉或是送回家中了,而因为这一遭,家中迎来最难的时候,主母同母亲故去,家中只剩下我与玉琼,另还有一早买回的两个女儿,冯元与冯小满。”
“冯元同冯小满,她们天赋极高,家中请的教习娘子所授课业,她们很快便能学会,再加上容貌极好,父亲走了许多处,都没有舍得将她们卖掉或是送回,而是偷偷默默留在了家中。”
“眼见官府要查上门了,她们没有身份,那时也无法在府衙替她们寻一个身份,要留下她们,只有一个办法——教她们签下卖身契,降作贱籍。”
“可一旦为奴,便不能捧作深门闺秀,日后买卖的价钱更要折损上许多,加之她们读书、学艺的钱财,或许还是亏损的。”
“那时,奴婢只为她们的命运而悲叹,却从不曾想过,原来将受磨难的,会是自己……她们漂亮的容貌、出色的天赋,教父亲发愁了许久,最后,父亲想到了另一个好方法,一个不必教冯元同冯小满离开家中、还不会降为贱籍的方法。”
方法是什么呢?
要留下两个前途光明的女子,她们便须得有光明正大的身份。
而巧得是,冯椿秋正有两个女儿。
——两个不那么美丽、也不那么聪慧的女儿。
若非是亲生的女儿,她们或许是第一批便被卖出的,因为那些末的血亲感情,她们被留到了最后。
如今,却正好解得了冯椿秋的愁苦。
“父亲动之以情,劝说奴婢体谅家中,奴婢愚笨,解不得父亲一点忧愁,只能替冯元回了家,冯元父亲厌恶女儿,从来对奴没有一份正眼,正好各州府择女入宫为婢,奴便又被冯元的父亲送到了州府,州府先前核过身份,奴便顺利成章的成了冯元,再变成了圆圆。”
“本以为,奴婢此生便如此了,虽是漂泊,却得陛下天恩,能在宫中有避雨之瓦,习了一二技艺,伺候宫中贵人,也能安然度日,可不过数年……”
“那天的日光极好,好得御花园里的花比往时都艳了三分,奴婢为六品司衣,是在园中临花形给宫中娘娘们绣新衣,可就是那时,奴瞧见了刚入宫的冯元,不,那时的她,已经是冯玉棠了,她穿着嫔妃的贵服,从奴面前走过,奴认出了她的一瞬间,便低下了头,只盼着,盼着她未曾瞧见奴,盼着她认不出奴,盼着与她,形如陌路。”
圆圆低下头,盯着袖上细密的纹理,说着从前,她的嗓音干哑:“可是老天不曾听到奴婢的请求,不过数日,她便寻来了,她说入宫数月,都不曾见到陛下一面,又因家中无权无势,不能助她,她在宫中日子很是难过。”
“到底是少时一处长起来的情谊,她说得可怜,奴也打听过一二,便省着宫人贵的人打赏,接济于她。”她吸了一口气,滚下两行泪:“为此,奴犯了过错,又降作了宫婢。但却偶闻,她的父亲,是京都中十分富裕之人,日常送入宫中的,都是百余两的首饰,可便是如此,冯元却连瞧都不愿瞧一眼。”
“因此事,奴婢与她渐无来往……可那天、那天,奴听公主同柳柳聊天,说是冯小……冯玉琼的名字,也在入宫的名册之上,奴真的怕极了。”圆圆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呜咽许久,她才止住哭音,继续道:“这宫中,已经有了一个弄虚作假的,她还作了娘娘,父亲亦高升,为何她们便不满足,还要冒险求贵。”
“所以,奴写下了纸条,想劝她们……奴也不曾想,来得不是娘娘,而小满……玉琼,我劝阻未成,反与她起了冲突,又因我在公主身边伺候,不敢离开太久,所以便匆匆离开了冷宫……奴婢走时,她还活着,奴婢想着或许是因雨大,她想避一避雨再走,若是奴婢知道,她会被唐、被人所杀,奴一定会与她一同离开的。”
圆圆这样的解释,也总算是替众人释疑了,因圆圆身世之坎坷,众人又不禁对她可怜几分,一个弱女子,漂泊无依,命运全交由旁人作主,旁人教她生,她便能苟且偷生一日,旁人抛弃于她,她便连挣扎一分都来不及。
假借身份入宫,已经足以让她的生命就此了结了。
就看,有没有人愿意,替她辨一辨,争一争……
你看,连死,这个可怜的女子都作不得自己的主。
如今这一桩秘闻揭穿于天光之下,那端坐于上首、若朝霞一般的女子,下场将如何?
在堂中或激动问责、或红眼低泣的太史令,又当如何?
秋梧冷声开口:“一个小小的婢女,污蔑当朝贵妃,你可知是何罪?”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圆圆跪在地上,泪水跟着滚落,地上便多了几片圆圆的水迹。
冯椿秋与冯玉棠自是辩驳,可又未曾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只是叫人半信半疑。
时玉书望着圆圆,似是这些话,他早已料到:“你与冯姑娘,说了些什么?”
圆圆微顿,眼神躲闪起来:“未曾说什么,只是劝她,莫要入宫,另寻富贵人家,然后,她,她不同意,说不想违背父亲之意。”
时玉书毫不犹豫戳穿她的话:“你在撒谎。”
圆圆身子一僵,并不敢辩驳。
时玉书冷冷道:“你们所谈起的,正是灵台郎的杀机。也许你不知,在你与冯姑娘争辩时,冷宫中,还有旁人。”
唐明邈神色一僵,竟开口打断了时玉书的话,他目光不善,声音皆起先前,染上一点急迫:“是,那时我亦在冷宫中避雨,听了她二人争吵,不耻于冯椿秋竟以出卖女儿如此下作手段登上太史令之位,自他登台,只顾谄媚旁人,不理太史局中内务,我早已对他心生不满。”
他看着冯椿秋,露出冷酷:“我不愿见他心想事成,又知在旁和为难不了他,干脆动手……杀了那个叫冯玉琼的女子,至少冯椿秋在宫中,会少一个助他的帮手。”
冯椿秋皱着眉,正思索着如此将先前圆圆指认一事辩驳过去,怎想到唐明邈又牵扯到了自己,几乎是下意识,他目光中流露出凶恶来:“我行事堂正,从不曾行下买卖女儿之事,更遑论借自己女儿登上太史令之位,尔若瞧不惯我,当择明道!”
唐明邈并不理会于冯椿秋,一如未曾听到他的话一般,他只是盯着时玉书:“我已认罪,少卿判决如何,我皆认下。”
时玉书静默了一下,抬眼望向堂下倚着婢子站立的时兰溪,他迟疑一瞬,却还是道:“冷宫中之中,长居一名唤知锦的婢女……知锦,将你当日所听闻,如实道来。”
那个枯瘦的女子步履蹒跚地走到堂中,她努力挺直腰板,一双盲眼聚不出一点光亮:“前日大雨,奴婢被困在旧廊上,因是眼盲,不敢轻入雨幕,是想等雨小些再回屋,便是此时,奴婢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冷宫中平日里只有奴一人,乍闻到人声,吓得不敢出去,而是躲在角落里……后来,又来了两个姑娘,一人的声音,便是方才的圆圆,还有一人,应是已死去的冯家姑娘。”
她声音缓慢无力,每说几句话便要停下来歇一歇,可也无人催促她,听留意听着她的话:“奴婢听到那两个姑娘先是说了几句话,大意,是一人责怪另一个姑娘对不起自己,说自己难得能活下来,不想再牵扯进什么……”
如此,倒是与圆圆方才所说的无差。
“但另一个姑娘说……”她又歇了一下:“说,如今连萧什么合的人都杀了,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她必须入宫。”
时兰溪手一抖,颤颤看向知锦,她不敢置信重复道:“萧……可是萧堂合?”
知锦辨了一下声音来处,微微侧目:“好像,有些像,当时有雨声,奴并未全听清……”
时兰溪看向唐明邈,求一个答案。
唐明邈低着头,未敢回视。
“灵台郎……”
时兰溪才开口,忽记起冯玉琼正为他所杀,而先前时玉书说,冯玉琼与圆圆的话,正是他的杀机,忽而有了些猜测:“你……是为了堂合……”
唐明邈眼神乍收缩了一下:“不……不是,我是为了……”
时兰溪一下便哭出来了,唐明邈更是不敢往下说了。
萧堂合乃是高门之女,更是宫中女官,若是教旁人知晓他二人想识,再联系到他因她而杀人,必会对他二人关系有所猜测。
他不畏惧旁人,但他舍不得萧堂合的声名因他而收折辱。
可时玉书已将此事揭开……
他低下头,咬了咬牙:“是,我听到了冯玉琼亲口说杀了萧女官,这才心生杀意。”
时兰溪难忍痛意,捂着唇,从牙缝中挤出话:“你与堂合,是何关系……”
“不!”他深深看了一眼时兰溪,又移了目光向时玉书,眼中尽是恳求:“萧女官并不识得我……只是我曾受她一恩,一直想报她的恩情,只是未想,还未有机会……便永远失了机会,那时乍见凶手,一时难平,便……便……”
深知他与萧堂合之事的柳简闻得此言,不免也是红了眼眶。
时玉书轻叹了一口气,终也未再深究此中真相:“你既然认出罪过,便将杀人手法,一一说明吧。”
唐明邈感谢看了时玉书一眼,这才道将事情说明。
听了那些话后,唐明邈心生杀意,等得圆圆走后,他便点了身上的雨棠香,藏在袖中,上前迷晕了冯玉琼,他本是文官,又是第一次行下此事,并不熟练,过程中冯玉琼几番挣扎,扯断了他袖上刺绣,而冯玉琼的簪花,也摔落到泥水里。
“白绫本是,本是我用来写祭诗的。”唐明邈眼神躲闪了一下:“迷晕了冯玉琼后,我便将它挂在树上,再将冯玉琼吊在白绫之上。”
雨水脏污,弄脏了他的官衣,而宫门落钥,他回不了家,只能去往观星台,换下脏衣。
柳简忽然明了那白绫的作和,只怕是萧堂合去了,唐明邈再无求生之意……她实在不忍:“可是,灵台郎你,杀错了人啊。”
唐明邈一顿,似一时反应不过来:“杀、杀错了人?”严丝合缝的冷漠神色,终于露出一丝慌乱:“柳姑娘,你、你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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